靜海縣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兒是臘月二十八,大年根兒,趕集是最後一遭兒,買賣東西的人便都翻幾番,穿戴也鮮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氣勢壓人,河床上煙火連天,炸聲如雷,像是開了戰;兩岸堤坡裝鞭炮的車排得密不透風,好似千軍萬馬列成長蛇陣。牛寶和竇哥手拿一包「炮打雙燈」,蹲在一輛牛車後頭,等候天晚人少。牛寶目光穿過大車輪子,一直死盯著春枝。她依舊在那歪脖柳樹下,坐那驢車上,依舊黑衣服、白臉兒、紅頭巾,但她不像前兩次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而是把俊俏小臉扭來扭去,東張西望,像是找什麼。蔡家哥仨放鞭賣炮,忙前忙後,她卻像沒瞧見。
下晌後,炮市明顯歇下勁來,停在堤上的大車走了許多,零零落落,不成陣勢;河床中央的硝煙也見稀薄,看出一個個人來。日頭西沉,景物、天空乃至空氣全變暗,火光反顯得分外明亮。漸漸剩下的人多是鞭炮販子,吆喝喊叫加勁鬧,無非想把壓在手裡的貨甩出來。鞭炮這東西,壓過臘月二十八,就得壓上一年:地上炸碎的鞭炮屑兒,已經鋪了厚厚一層,歪脖樹下的蔡家人開始收攤了,也要返回去了,就這時牛寶帶著竇哥突然出現在蔡家人面前。
春枝眼睛一亮,像是這才定住魂兒。
蔡家哥仨馬上抄起傢伙走上來。他們見牛寶立眉張目,嘴角緊張得直抖,有股子決然神氣,以為並非比炮,只是要報復前仇,拚命來的:可牛寶不動手也不動嘴,他把厚厚大手平著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擺著一個「炮打雙燈」,大紅炮筒,綠紙糊頂,還使黃紙蓋個鯉魚戳記粘貼中間,鮮艷漂亮,不是畫畫的牛寶.誰能把花炮打扮成這個樣兒?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寶要幹什麼,氣急眼紅,竹竿子給抖動的膀臂震得嘩嘩晌=他們回頭看春枝,等待嫂子下令,他們就把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見春枝臉刷白,沒一點血色,緊咬著嘴唇,兩眼卻像一對小火苗,閃閃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寶拿香頭把立在手心的炮點著,一聲響過,一對濃艷照眼的紅綠雙燈,騰空而起,他人也覺得隨同升起,絢爛地呈現在幽藍的晚空上。一個放過,竇哥就遞上一個,一雙雙火彈連續不斷打上天,美麗、響亮,又咄咄逼人。春枝抬頭看燈,這雙燈是她的過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雙燈一亮一滅,便是她坎坷多難的歲月經歷。她入迷了。
突然,一聲巨響。一個炮在牛寶手心爆炸,沒往天上躥,卻往橫處崩,手心登時裂開,血淌下來。竇哥急得忙把塞在牲口耳朵裡的紅布拉出來,要給牛寶纏手,一邊叫著:「牛寶哥,別再放了。人家春枝不會跟你的……」
牛寶搶過紅布一扔,朝竇哥喊道:「拿來,拿炮給俺!你不給俺就宰了你!」他瞪圓一對牛眼,像門神,很嚇人。腦門上的青筋鼓起來崩崩直跳。
一個炮遞過去,又炸了手心,眼瞅著皮開肉綻,手掌像托著一盤炒魷魚卷兒。竇哥忽想到萬老爺子的話,一股子不祥感透入骨頭,不覺心寒膽戰,掉著眼淚哀求道:
「咱中了萬老爺子的話了,再放下去沒命了,求你快回家吧!」
牛寶不吭聲,像是沒聽見。一個個炮立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點著藥信子,有的飛上去,有的往橫處亂炸,完全沒有准,血點子滴了一片。蔡家哥仨和周圍的人都看呆了。決死的人跟神仙差不多,叫人敬畏。那打上去的雙燈,像是帶著血,變成血燈。牛寶後牙咬得咯咯響,努力不叫托炮的胳膊打顫,兩眼死死盯著春枝。春枝坐在車上一動不動,但雙手緊緊抓住蓋在車上的紅棉被,好像一鬆手,人就要掉下車來。
牛寶又點著一個「炮打雙燈」。他萬沒想到這炮筒子裡硫磺這麼多,幾乎是炸彈,猛烈一聲巨響,火光閃著血光,牛寶倒在地上,春枝倒在車上。
一年後,還是臘月裡,牛寶趕車往縣城趕集,左手揚鞭,殘斷的右手縮在襖袖裡。他拿不成筆,不能再畫缸魚了,改賣「楊家的炮打燈」,而且只賣「炮打雙燈」。滿滿一車花炮蓋著大紅棉被,上頭坐著一個鮮艷如花的女人,便是春枝。
但人們說到他倆,都暗暗搖頭:竇哥無意間,把萬老爺子應驗了的預言洩露出來,大家更信春枝這女人是火、是災、是禍,瞧!她還沒進牛家門,就叫牛寶先廢了一隻手,而且是幹活畫畫的手,這跟搭進去半條命差不多。牛寶聽到這些閒話,憨笑不語,人間的苦樂惟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