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冀才散文 正文 末日夏娃-星期日
    從今天起,無論寫星期幾都可能是錯的。我已經亂了。不知是給天上一大排太陽弄亂的,還是給夜裡那些溫天荒唐的圖像橘得昏頭昏腦。我也不知道多少天沒記日記了。

    有一天,一片氾濫的灼熱的洪水阻擋我們前進。水太大,又燙,冒著白煙,非常嚇人,無法涉水,只好向北溯源而上。走了幾天幾夜,終於在一座被衝垮的城市裡,憑藉著那些椅七豎八凸出水面的建築物,渡過洪流,繼續向東,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比想像的還槽。看來這裡感染枯萎症的情況更嚴重,人基本上死光。我們走了這些天,沒有見到一個人影,所有城市全是空的。

    我第一次來到東方,但見到的一切,與西方並沒有兩樣。所有城市都是堆積著紫色與黑色的巨塊,所有江河全是腐臭撲鼻的流水,所有山谷全倒滿光怪陸離的垃圾。觸目皆是被揮霍的昨日大自然的殘骸。我從垃圾裡拾到一個巨大石刻的鼻子,不明白它曾經是做什麼用的。歐亞說,這可能是大衛的,也可能是釋迎牟尼的。這兩個人我都不認識。但不明白他們的鼻子為什麼是石頭的,為什麼丟棄在這裡。

    整個地球為什麼到處都成了一個樣子。記得創世紀時,每一片森林都是一片獨特的風景,一片異樣的清香,一片悠然自得的靜溫。每一條溪水或飛瀑都有自己的個性,每一枝花葉都有自己的姿態,每一頭牛都有自己行走的神氣,每一隻夜鴛都有自己拿手而迷人的歌。人類到底是怎樣把它們變成一個樣子?人類究竟為什麼把它們變成一個樣子?這是進化的失誤,還是進化的極致和進化的必然?

    而進化又是為了什麼?為了永不滿足的慾望?是不是人類的慾望永無止境,才把不斷滿足慾望而不斷更新的行為,當作一種進化?

    我開始思索歐亞常常掛在嘴巴的一個詞彙「高科技」了。我不知道它確切的含義,但我觀察到在歐亞說到這個詞彙時,他的神情既得意又憂鬱,既寄托又無奈。在我的感覺中,「高科技」是一個神,它可以把人的能力放大,甚至真的可以設計人的能力,以不以滿足自己永不知足的慾望,唯有它才能實現人的夢想,而同時,「高科技」又是一個魔鬼,一條老蛇,一旦它從人的手掌中跳出來,便不再聽任人的支配,甚至反過來要人類受制於它。唯有它才能毀滅人類自己,我想到了最根本的一個問題:毀滅人類的其實是人類自己。

    可是,人類為了生存和生存得更好就必需不斷改變一切,包括自己。事情只有到達終點,才能判斷是非。誰能預知和預見?預見能有多大說服力?那麼人類又在兩難之間。注定是悲劇的人類!

    今天,我們終於繞過一個幾乎沒有邊際的大坑,這大坑顯然不是自然的,也不是神造的。我已經不關心它的來歷了。反正無所不能的人,早就為所欲為了,在翻越一條高聳的山脊時,我強烈地感受到亞當就在我的附近。心中羅盤的指針正對著一片鉛色的屏障一般的山崖。就在這山崖背後,亞當把他強勁的生命信號傳送過來了。我渾身即刻脹滿熱力,雙腿充滿彈性,眼睛明亮發光,頭髮如同金色的波浪在肩頭上飄動。我多麼像史前——哎,我怎麼也稱創世紀的時代為史前了——那時候一隻矯健的梅花小鹿,我要飛奔起來!

    我掉頭呼喊歐亞快走,卻見歐亞落在身後遠遠的地方。我跑過去伸手拉他,忽然感到他的身體變得極輕,眼睛似乎沒有黑眼珠了,面色又暗又黃,他怎麼了?我問他,他不說。

    一整天,我都在深深地為我的朋友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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