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你生長在故鄉,那份鄉情鄉戀牽腸掛肚自不必說;倘若它只是你長輩的故土,你卻出生在異地他鄉,你對它的印象與情感都是從長輩那裡間接獲得的,這故鄉對你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數年前,我應邀與幾位作家南下訪游古跡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經寧波一日。車子一入寧波,大家還在嘻哈交談,我卻默然不語,臉貼車窗,使勁張望著外邊景物,急於想抓住什麼,好跟心裡的故鄉勾掛一起。此時我才發現心裡的故鄉原是空空的。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面對祖父與父親的出生地,為何毫無感應?
但它原先只是我一個符號——籍貫啊。
我不是"回"故鄉,而是"來"故鄉,第一次。為什麼回到故鄉,故鄉反而沒了?我渴望與故鄉擁抱和共鳴,但我不知道與故鄉的情感怎樣接通。好似一張琴閒在那兒,誰來彈響,怎麼彈響?
二
下車在街上走走,來往行人說的寧波話一入耳朵,意外有種親切感透入心懷,驅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沒從祖父和父親那裡學會寧波話。但這特有的鄉音彷彿是經常掛在他們嘴邊的家鄉的民歌,伴隨著我的童年與少年。那時,尤其是來串門看望祖父的爺爺奶奶們,大都用這種話與祖父交談。父親平時講普通話,逢到此時便也用這種怪腔怪調加入談話,好像故意不叫我聽懂,氣得我噘起小嘴,抗議。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便說笑話逗我、哄我,但依然還說那種難懂的寧波話……這曾經叫我又氣又恨的話,為什麼此刻有如施魔法時的咒語,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滅的舊情、把對祖父與父親那些活生生的感覺,全都召喚回來,並逼真地、如畫一般地復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師為我們講述這座古寺非凡的經歷。他地道的寧波口音叫我如聽阿拉伯語,全然不懂,我便有機會仔細去看這法師的儀容,竟然發現他與祖父的模樣很像:布衣布襪,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頭頂中央有個微微隆起的尖兒。北方大漢剃了光頭,見稜見角,又圓又平;寧波人歇頂後,頭頂正中央便顯露出這個尖兒來,青亮青亮,彷彿透著此地山水那種聰秀的靈氣。我覷起眼睛再感覺一下,簡直就是祖父坐在那裡說話!
祖父喜歡用薄胎細瓷的小碟小碗吃飯。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須先用鐵鍋炒過再煮。他從不叫我吃他的飯,因為炒過的米不香,也少了養分。寧波臨海,吃起海鮮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絕後,滿滿一勺入口,只在嘴裡翻幾翻,伴隨著吱吱的吸吮聲,再吐出來便都是玲瓏精巧的空殼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請,祖父總會令人驚歎又神氣十足地表演一番。這絕招只有父親吃魚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兒呢?我心頭情感一湧,忽然張開眼睛,想對老法師大叫一聲:爺爺!
奇怪,祖父是在我十歲那年去世的,三十年過去了,什麼原故使我要隔著歲月煙塵並如此動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鄉來了,還是故鄉已然悄悄走進我的心中?
三
前兩年,我去新加坡為"華人文藝營金獅文學獎"評獎。忽有十幾位上了年紀的華人到賓館來訪,見面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面上大寫一個"馮"字。原來都是此地馮氏宗親會的成員。華人在海外謀生,身孤力單需要支持,便組織各種同鄉同族的會,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鄉同族人有了難題,便一齊合力解紛;若是同鄉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視為共榮,同喜同賀。一位馮姓長者對我說:
"你是咱馮家的驕傲啊。"
此時我多麼像在家人中間!
張張陌生的面孔埋藏著遙遠的親切。我在哪裡曾經與他們相關相連?唐宋還是秦漢?我想起在黃河邊望著它煙雲迷漫、波光閃耀的來處,幻想著它萬里之外那充滿魅力的源頭。同國、同鄉、同膚、同姓,都有一種共同的源頭感。有著共同源頭的人,身上必定潛在著一個共同的生命密碼,神秘地相牽。
我望見坐在側面的一位老者清瘦、文弱、似曾相識的面孔,心有所動,問道:
"你家鄉在哪兒?"
"寧波。"他一開口,便依然帶著很重的鄉音。
我聽了,隨即說:
"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在寧波。"
他馬上叫起來:"現在就是一家,我們好近呀!"隨即急渴渴向我打聽故鄉的情形。
多虧我頭年途經故鄉,有點見聞,才不致窘於回答。他一邊聽我講,一邊忽而大發感慨:"全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忽而衝動地站起來,手一指,叫著:"那是伯伯帶我去捉魚的地方!"然後逼我講出更多細節,彷彿直要講得往事重現才肯作罷。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轉換話題,那些人卻笑瞇瞇擺手說:
"不礙事,你再給他多講講吧……"
他們高興這樣旁聽,直聽得臉上全都散發出微醺的神氣,好像與我的這位老鄉分享著一種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鄉戀。
這老鄉情不自禁把座椅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對面拚命問,使勁聽。可惜我只在故鄉停了一天,說不出更多見聞。但我發現,我隨便扯些街道的名稱、舊樓的式樣、蔬菜的種類,他也都視如天國珍聞,引發他一串串更多的問題,以及感歎和驚叫。我更感到故鄉偉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屬於它的人們,不管背離它多久多遠。似乎愈遠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與這異國的華裔老鄉分手之時,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鄉應該多住上幾天,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