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高地有了名 正文 第四章
    (7)

    「我們採用什麼戰術,才能一鼓作氣攻下『老禿山』呢?」團長在外邊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後,又有了精神;他已三四夜沒有正式睡覺。

    賀重耘的心跳得快了些。

    「參考著以前友軍攻打這個山的經驗,加上軍和師首長的指示,我們決定採取縮短縱深,多路突破的戰術。」賀重耘早已想到了「分路突破」。他現在正起稿的作戰方案,就是分五路猛攻。對「縮短縱深」,他可是還沒有想到。「這個戰術並不新奇,可是在咱們團裡,還是第一次使用。因此,我們首要的是打通戰術思想,不要以為老的經驗都是好的,一成不變的!那是保守,保守必然落後!」說到這裡,團長看了賀重耘一眼。賀重耘想起前幾天在團部的會談。

    往詳細裡說,團長的意思是這樣:以前,我們慣用「頭尖腰粗尾巴長」的兵力使用方法。這就是說:我們前頭的人少,中間人多,後面有充足的準備力量。這也就是說:我們用少數人突破敵陣,打開一個缺口,而後節節推進,隨時補充。

    這個方法不適於攻打「老禿山」。山小,敵人的炮火強,我們若是只在一兩處突破,就很容易被敵人的集中火力給阻截住。我們必須多路突破,使敵人的火力不易集中。萬一有一路受到阻截,還有其他各路分頭進攻。突破了,我們就迅速鋪開,四面八方同時攻擊,插亂敵人的防禦體系。

    為了突破後可以一齊迅速投入戰鬥,全面鋪開,我們要剪掉「尾巴」,說上就一齊上去。要不然,敵人會用炮火切斷我們的「尾巴」。這就叫「縮短縱深」。

    這就是新戰術與我們以前慣用的戰術的區別。所以,團長指出,要打通戰術思想。

    「我們進攻,只打算用兩個連的兵力。」團長又看了賀重耘一眼,並且笑了笑,好像是說,經過反覆考慮,使用兩個連並不算多。「人既不多,上去以後就得各奔目標,全面鋪開;不等敵人還手,就把他們全都壓倒!」團長吸了一口氣。

    賀重耘的臉紅起來,眼發了光。他正在草擬的方案和團長的指示結合起來,就成了個完整的作戰方案。他高興,新打法找到了!他願意去試用這個新打法,幾分鐘衝上主峰,幾分鐘全面鋪開,哪裡都在進攻,遍山都在戰鬥;半點鐘,至多是一個鐘頭吧,結束戰鬥,全殲敵軍!那該是多麼勇敢,多麼新穎,多麼漂亮,多麼科學的一場惡戰啊!他願意去打這樣的仗!打完,他將有新的經驗,報告給全師全軍,乃至於全志願軍!那該是多麼光榮,多麼有意義啊!

    「注意!」團長提高了聲音,「說起來容易,作起來難。首先我們必須深入宣傳這個戰術思想,思想沒打通而去冒險試驗,必定失敗。我們不是去試一試,而是滿懷信心地去用這個方法一下子解決了敵人!我們的宣傳工作必須和戰術思想密切結合,使每個參加戰鬥的都明白、確信,而且的確會用這個戰術。所以,下一步就是學習,每個人在戰前都要學習好他所需要的技術。這是最重要的準備工作,要作到事事明確,人人摸底!等一會兒,龐政委會還有指示。我們的方案是可以修改的,精神可是不變的——不準備十足,不打!現在我宣佈……」

    賀重耘咬住自己的上嘴唇。

    喬團長宣佈了炮兵指揮,團的戰勤委員會等等的名單。然後,他宣佈:本團一營擔任強攻,攻下來,由二營擔任堅守。三營守備原防。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英雄營長的身上,都相信他必能勝任。他真誠地和善地向大家笑了笑,表示感激。他伸過胳臂,拉住二營營長李賦純,用力握了握手。

    喬團長宣佈:馬上調回一切出去作報告的,和出差的人,迅速歸隊。

    團長坐下,賀營長要求發言。得到允許,他極誠懇地對團長說:「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保持榮譽,堅決攻上『老禿山』!」

    二營營長是個細高個子,不大愛說話。他也立起來:「首長,一營攻下來,我們二營一定和陣地共存亡!」龐政委作了政治工作報告。

    AA散了會,已是深夜。賀重耘獨自向團長要求,親自帶領突擊隊,攻取主峰。

    「那不該是你的事!」團長因疲倦而有些發急。「你應該在指揮所裡指揮!打地堡,突破鐵絲網都無須你自己動手。」「我不是要跟戰士們爭功,是為保證打好了仗!」營長的臉紅起來。

    「這次作戰,各級都推進一級:師長到團指揮所來,團參謀長到營指揮所去,正副連長和指導員去指揮各排,你還不放心?」

    「我的地形熟,經驗多,戰士們信任我。這是個新打法,我去有好處!」

    「以後再說。你先去擬定強攻的計劃吧!我剛才說的是原則和決心,你須作好具體的作戰方案!」

    「已經差不多了!」

    團長點了點頭:「賀營長,把它趕快寫出來,交給我,越快越好!」

    「團長答應了我的要求?」他說得那麼誠懇,團長幾乎要點頭。可是,團長馬上矯正了自己的冒失。

    「這個事,我得請示上級!明天——啊,今天晚上見!」是的,時間早已過了半夜。

    賀重耘飛跑著回了營。這時候,他再也不受什麼身份地位的拘束,他要飛跑。滿腔熱血催著他跑。沒有任何東西阻礙得住他。他要衝破一切困難危險,去打下「老禿山」!

    婁教導員散了會就回來了,所以先到了營部。他可是還沒睡,眉上皺紋很深,帶出疲乏不堪的樣子。

    賀營長一進來就先抓住婁教導員的手,用力地握了幾握,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因為還呼呼地喘氣。

    婁玉林笑著點點頭,領會到營長內心的歡悅。

    喘過氣來,賀營長懇求:「教導員,給我畫一張『老禿山』的平面草圖,我的手笨!畫完,你就睡覺!」「你也該睡了!」

    「不打下『老禿山』來,不睡!打下來,連睡三天三夜!這是我的規律!」他笑了,笑得那麼天真,連婁玉林也不得不強打精神陪著他笑了一陣。

    乘教導員畫地形之際,賀營長去叫電話。

    「幹什麼?老賀!」教導員問。

    「把喜信告訴……」但是,他馬上矯正了自己,放下了電話耳機。他不應這樣隨便地傳達上級的決定。不過,他還沒法完全控制住心中的喜悅,自言自語地說:「一輩子,能趕上幾回這路事呢!硬要在六七十挺機槍的縫子裡攻上去,是要點真本領啊!」

    婁教導員把地圖畫好。

    「你睡吧,我不會吵你!」

    婁教導員一歪身就睡著了。

    營長坐下,眼看著地圖,心中可還想著剛才要給各連各排打電話的事。

    他首先想到:黎芝堂若是聽到這個好消息應當如何歡喜。他也想像到:黎連長必定會要求攻打主峰的任務。他彷彿看見黎連長已立在他的面前,虎眼圓睜,誠懇急切地要求:「營長!在作戰方案上寫上我攻主峰,寫得大大的!」營長不由地笑了笑。他的想像中的回答是:「你不行!我知道你不會打這一次的仗!」他喜愛,也不放心黎連長。

    「怎麼?營長不信任我了嗎?」營長想黎芝堂必會這樣問。「我信任你的勇敢、堅決、忠誠!可是,你必須學習!」營長又笑了笑。「學習,學習,黎芝堂得學習,大家都得學習!」AA晚間,舉行了黨、團委擴大會議。

    喬團長和龐政委又作了報告,說明攻打「老禿山」在軍事上與政治上的意義:粉碎敵人的冒險登陸進攻;大量殺傷敵人,消滅敵人對我的威脅;證明我越戰越強,要攻就攻,攻下能守;創造戰鬥的經驗……龐政委強調地指出:這次戰役,和過去的一樣,要以黨、團員和功臣為骨幹,去打個硬仗。

    新的戰術思想,新的光榮,新的責任,使到會的人都感到一種對新的偉大時代的興奮。他們不止於去英勇地打一個仗,而是還要以身作則地帶動別人,用黨的光榮與光明照耀著全排全連全營全團全師,都肯去用血汗與生命爭取作英雄!大家熱烈地發言,表示態度:把無名高地打成個有名高地!

    要攻得下,守得住,爭取作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隊!打好一個知己知彼,有足夠準備的與十分把握的漂亮仗!

    只許當英雄,不許當孬種;攻擊要當英雄,守備要當英雄!

    學習戰術技術,藝高膽大,打一個有足夠準備的,有十分把握的殲滅戰!

    在戰鬥中有勇無謀不算英雄;講戰術,講辦法,才能在「老禿山」上打個出色的漂亮仗!

    不中斷指揮,一邊打一邊調整組織。

    戰場鼓動,人人開口,個個鼓動,不打啞叭仗!指揮要和鼓動結合!

    嚴格執行戰場紀律,人人維護,個個遵守!

    擔任後勤工作的提出保證: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傷員,一切為了勝利!陣地運輸與擔架工作者保證:上運彈藥,下運傷員!

    不丟掉一個烈士一個傷員!

    擔任醫療的要:

    醫療適當及時,減少殘廢率,死亡率!

    …………

    有一項決議,就增加一分對任務的明確,與爭取勝利的決心。要使事事明確,人人摸底,就是大家在會後的責任——普遍地、及時地、深入地、不間斷地、隨時隨地隨人進行鼓動宣傳。

    (8)

    白天,山中仍不見一個人影。在山溝裡穿來穿去的是寂寞無聊的冷暖不定的小風。上面,從海洋飄來的黑雲,一會兒壓在高峰上,一會兒又隨風散開,露出清新的藍天。有時候,來一小陣斜風細雨,可也有時候飄下幾片雪花。

    外邊雖然那麼靜寂,冷熱陰晴不定,在坑道裡卻是另外一番情況。幹部們戰士們都在極度興奮緊張中討論上級的指示。山洞裡的熱情象多少股紅熱的鋼汁,一旦流出去就可以衝倒「老禿山」。

    軍事的民主把我們的戰鬥意志凝煉在一起,成為鋼鐵。有些有顧慮的坦白了顧慮,從而消滅了顧慮。有些思想不正確的受到批評與鼓勵,端正了思想。有些有計策的獻出計策,有些有經驗的拿出經驗,有些有意見的提供意見。這樣,在執行命令之前,就有了充分的準備,豐富了完成任務的知識,加強了完成任務的信心。

    常若桂班長連「夠嗆」都顧不得說了。現在無鬚髮洩感情,他要把所有的興奮歡快都積存在心裡,等打下了「老禿山」,在主峰上邊去歡呼幾聲!

    白天,他參加各種會議;夜晚,他已開始往河東運送彈藥與物資。在開會的時候,他不多說話,只把疙疙疸疸的大手放在膝上,眼珠在長而大的眼眶裡移動著。移動一會兒,他盯住一個同志,好像是說:「小傢伙,該你表示態度了,作個英雄,還是當孬種!說吧!」

    但是,只要一開口,他就說對了地方。他有經驗,有熱情,而且肯用心思。「我說,搞運輸不怕忙,就怕亂!一時一刻不能沒有指揮,沒有組織!有了傷亡,趕緊從新組織起來,不怕組織小,就怕亂七八糟!」還有,「過封鎖線的時候,該快就快,該慢就慢,可千萬別猶疑不定,拿不準主意!炮彈專打拿不定主意的傢伙!」

    他的話永遠是這麼簡單而有力量,深深地打入大家的心裡去。

    剛一聽到傳達報告,他就去見連長,要求任務:戰前,他往前線運送東西;一開火,他到陣地去。「我保證上運彈藥,下運傷員!跑不動,我走;走不動,我爬;有口氣,我就不離開『老禿山』!」

    連長答應了他的要求。團的運輸連本來是要配給營裡一部分力量的。

    得到這個任務,不論是走路還是躺著休息,他總想著問題。按照黨的號召,有勇無謀不算英雄啊!他得有多少汗流多少汗,有多少心血就費多少心血。光流汗而不動心思,至多只能算半個英雄!

    他的頭一炮就露了臉。把彈藥送到前線倉庫,他提供了意見:「把彈藥分分類,按類安放,別亂堆一傢伙!這樣,一開火,前線要什麼,咱們伸手就拿什麼,省時間!這不叫科學方法嗎?」

    管理倉庫的採用了他的意見。

    另一個問題,還沒能解決。他想:從戰場上往下運傷員,怎麼能又快又穩,不教傷員痛苦呢?一個擔架要三個人抬,不經濟。山陡,擔架不靈便,傷員也不舒服。一個人背一個呢,既省人力,又快當。可是,光溜溜地背不行啊,背的費力,傷員也不好受。怎麼辦呢?

    運送東西的第三天夜裡,在譚明超的小洞外邊,他遇見了唐萬善上士。天很黑,二人打了個對面,一齊問出來:「誰?」上士先聽出口音來,又靠近了定睛一看:「你呀?班長!」「你幹什麼去?」班長問。

    「事兒可多啦!」上士得意地說,好像他是打「老禿山」的總指揮似的。把嘴放在班長的耳邊,他得意而機密地說:「去看地形!看地形!」口中的熱氣吹得班長的耳朵怪癢癢的。「你看哪一門子地形?」

    上士笑著說:「你看!你看!我怎麼不該去呢?戰前,我得監督著炊事班蒸好五百斤面的饅頭,燒三十大桶開水!光這兩項事,就能把你嚇昏了!鍋是那麼小,又沒有合規格的籠屜!非發明創造不可啊……」

    「說你幹嗎去看地形!」班長不耐煩了。

    「是呀!一開火,我帶領炊事班、理發員、文書,全上陣地!上運彈藥,下運傷員!我怎可以不先熟悉了地形呢?當初,馬謖失守街亭,還不是……」

    「你的話怎這麼多呢!問你,你怎麼往下背傷員?說!」「有了新的創造喲!你不常到伙房去,見聞不廣!我問你,裝炭、裝米,都用什麼喲?」

    班長恍然大悟:「你配作個志願軍!我原諒了你愛多說話!麻袋四角安上帶子,像背小孩似的兜住傷員,既牢穩,又舒服!我採用你這個法子!去吧,看地形去吧!到鐵絲網跟前,可別出聲!」

    「我還不至於那麼愛說話!」

    二人分道而去,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班長恨不能一步走到家,搜集麻袋。

    常若桂下了交通壕,沒走出多遠,迎面來了個人影。影子先出了聲:「口令!」

    班長聽出語聲來:「去你的吧!小傢伙!」班長剛得了那個利用麻袋的竅門,心中十分高興。

    「走了幾趟啦?老頭兒!」譚明超跑過來。

    「再叫我老頭兒,我像扔手榴彈似的把你扔出去!小鬼!」「別生氣,班長!你來看看我的發明!」譚明超的靈巧的手拉住班長的大粗手,往壕溝牆上摸。摸到靠牆的許多條電線,又摸到些布條子挽成的疙疸,班長問:「這算什麼發明?」譚明超淘氣而得意地笑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們添了多少條電線!一個新的電話網:一個指揮所通到一串指揮所,一個觀測所又通到一串指揮所……多啦!多啦!線是這麼多,要是有一根斷了,怎能快快地查出來呢?」

    「嗯!是個問題!」

    「所以呀,我把它們分成組,每一組都用布條紮起來,有紅的,有白的,有黑的……不就容易檢查了嗎?你摸著的這個是紅的,是觀測所組的。」

    「你能一摸,就能摸出顏色來?」班長驚異地問。「很簡單!」譚明超極快地用舌尖左右開弓舔了舔嘴角。他的嘴角前幾天已經好起來,這兩天一忙,又破了,而且不止一邊。「白天看顏色,黑裡摸疙疸,疙疸的數目不同啊!」「小伙子,你行!你肯用腦子!」班長不輕易誇獎人,可是現在覺得他有責任鼓勵這麼好的一個青年。

    「有腦子不用,長著它幹什麼呢?」小譚驕傲地向上斜了斜眼。好在天那麼黑,班長不會看見。「我還有喜事呢!我已經完全掌握了步行機,趕到真打起來的時候,我調到無線電組去,可能給英雄營長賀重耘當電話員!嘿!」常班長想了想,才說:「營長未必上陣地吧?」「怎麼?」小譚著了急。

    「他是營長啊!」

    「那,那……」譚明超急得說不出什麼來了,盼了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有了希望,可能隨著一位英雄上戰場,可是……常班長不大會安慰人。一看小譚真著了急,他不知該怎辦才好。結結巴巴地只說出:「你,你自己,自己也能當英雄!」說完,扯開大步就走。

    小譚的確有些失望,可是離懊喪還遠得很。他依舊緊張地工作著,用工作解除心中的不快。

    他不能不緊張,因為四面八方的壕溝裡全是人,個個出著熱汗,用著心智,為即將來到的大戰作準備。彈藥、木材、藥品、餅乾,往前運;高射炮、迫擊炮,往前推進;看地形的一組跟著一組往前走;幹部一個跟著一個,採選指揮所、觀測站、包紮所,炮兵陣地最合適的地方……人像河流,不因在黑暗中而停止流動,依然一浪催著一浪。誰都知道,並且深信:戰前多流一滴汗,戰時少流一滴血。

    在壕溝盡頭,離小洞子不遠的地方,小譚遇見了聞季爽。這使他把剛才的不快全忘掉,真誠地願意聽聽好朋友有什麼新的成就。

    聞季爽是志願參軍的學生。樣子還有點像個學生,可是沒人敢說他不是個好工兵。眉眼端正,勻稱的中等身材,他是打籃球的好手。

    「下來!下來!」聞季爽非常興奮地說,「來試試我的浮橋!」

    工兵們預計到,一打起仗來,那座木橋就不定一天要炸壞多少次。當然,他們會隨炸隨修;可是,在修理的時候,勢必兩岸擠滿了人等待過橋;那很危險。所以,聞季爽建議造一座浮橋,輔助木橋,使交通不至於完全斷絕。「可是咱們沒有機器把纜繩繃緊!我呀,想起鄉下車水的轆轤,用它絞緊了繩索!一邊像在菜園打轆轤,一邊打仗,多麼有趣呀!」

    小譚十分佩服小聞的發明,甚至不敢說出自己的布條分組法了。

    「毛主席有一句詩,」聞季爽興奮地說。

    「毛主席的?」

    「毛主席的!『大渡橋橫鐵索寒!』這裡不是大渡河,也沒有鐵索,可是搭浮橋的思想是由這句詩得來的!」「毛主席萬歲!」譚明超極嚴肅地輕喊。

    「毛主席萬歲!」

    AA賀營長真地忘了睡覺。首先,他把作戰計劃作好,交給了團長。然後,他準備一切該準備的。只在睏倦偷襲上來的時候,他瞇個小盹兒,而後忽然驚醒,揉揉眼,笑一下,馬上幹活。為了勝利,他忘了自己。

    他管練兵和組織偵查地形——主攻部隊的幹部,由連長到小組長,都須在打響以前,至少看四次地形。參謀長管理物資和營部的事務,教導員管政治工作,副教導員管後勤工作。他們是這樣分工的。儘管是這麼分了工,賀營長的心可是拴在每個戰士的身上。他愛每一個戰士,所以唯恐任何一個戰士還有什麼顧慮。只要一有空兒,他就跑到連裡排裡班裡,去面對戰士。對每個戰士,他先說出自己的決心。他使大家感到:營長不是來訓話,而是跟他們談心。在他心裡,根本沒有「形式」和「手段」這類的詞彙。他和戰士們談話,沒有任何一定的形式,不耍一點手段。戰士們只覺得面前是一個英雄,一個營長,一個階級弟兄,一個真朋友,一個可愛可敬可信靠的人。

    每逢由戰士們那裡回來,他必定和婁教導員「對一對賬」。

    「今天怎麼樣?」

    「表面上情緒很高,可是骨子裡還有……」

    「你說對了!教導員!」賀營長不是只准報喜,不准報憂的人。他敬愛教導員,因為教導員既能發現問題,又肯抓住問題去設法解決。他決不粉飾太平!「一個戰士,誰肯當著別人說出自己的軟弱呢!」

    「不說出自己的軟弱,可就無法堅強起來!咱們要抓緊時間,找典型!教最好的,像功臣和模範,發揮出最好的影響;教最不行的,像犯過錯誤的和毫無作戰經驗的新同志,都自信能去立功!」

    「好!告訴各連指導員們照這樣準備,馬上動手,咱們幫助他們。」

    「三連長老黎也還……」

    「他已經是鐵,可是不知道怎麼把自己變成鋼!咱們幫助他!」

    喬團長打來電話,問看地形的情形。

    「已經普遍地看了一次,還要繼續去看。」

    「至少看四次!現在就可以開始擺沙盤了,每班一個!參考著你的計劃,我們已把作戰方案搞好,馬上派人送過去。按照方案,結合看地形的心得,明確每個人的任務,想出進攻的辦法,保證勝利。營級幹部要到每一班去,看他們怎麼搞沙盤作業。必須想出所有的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辦法!必須作到人人發言,事事討論!有誰不熱心地不認真地作,誰就是還不信任新的打法,馬上進行戰術思想教育……」

    放下電話耳機,賀營長笑著讚歎:「好辦法!好辦法!」聽到一個有利於進攻的指示或建議,他真從心眼裡喜歡!他幾乎一字不差地把團長的指示告訴了教導員。「你給一連二連打電話,我到三連去。」

    …………

    黎連長的臉累瘦了一圈,圓虎眼顯得更大了,眼珠子好像要弩出來!他不怕勞苦,只怕執行命令不嚴格,不徹底。

    可是,他心中不完全快活。對上級指示的新戰術,他日夜思索,願意一下子把它掌握住。不過,記憶中的那些作戰經驗,像趕不走的蒼蠅,老使他覺得無論如何也用不好那個新戰術。這使他發急、動氣,恨自己的愚笨。同時,他又不能完全否定那些老經驗,甚至因珍惜那些老經驗而懷疑新的戰術。可是,怎可以懷疑上級的指示呢?他感到痛苦!

    看到營長,他詳細地報告了過去幾天的工作。他滿意自己的報告,因為他作的是那麼丁是丁,卯是卯,沒有任何敷衍了事的地方。然後,果然不出營長所料,他問是否派他們連擔任主攻。這是他早已想好的問題,而且極怕因掌握不好新戰術而得不到這個光榮任務。

    「作戰方案就要下來。」營長低聲慢慢地說,「我們決定你們連擔任主攻!」

    「那太好啦!太棒了!」連長天真地笑了,臉上有了光彩,「我保證完成任務!」

    「有什麼困難沒有呢?咱們扯扯!隨便扯!」營長知道對這樣的一個猛士用不著激將法,而須彼此談心,慢慢發現問題。

    黎芝堂低著頭,猛吸了幾口香煙——本想斷煙,這幾天太忙,又忘了。營長也一聲不出。他知道黎芝堂只要把話想好,就一下子都說出來。

    連長又吸了兩口煙,而後抬起頭來,圓眼正視著營長。「營長!我對不起你!」

    賀營長深知這句話的底細。以前,他作班長排長的時候,他常對上級首長這麼說;現在,營以下的幹部常對他這麼說。這是句最可尊敬的話。一個戰士或一個幹部不論吃了多少苦,出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只要心中稍有不滿足,就會說:「首長,我對不起你!」沒受過高度愛國主義教育的,沒有高度忘我精神的,說不出這麼純潔自咎的話來。

    營長用和善的同情的眼神鼓勵他往下說。

    「對這個新戰術,我沒有辦法!」連長一語道出心事來。「不是沒有辦法,是還沒弄清楚。志願軍永遠不說沒有辦法!」營長和悅而嚴肅地說。「你看,我剛才還跟教導員說:你已經是鐵,只是還沒有煉成鋼!怎麼變成鋼呢?得永遠不怕接受新東西!咱們志願軍就是這麼一天一天長大的,不是嗎?說說你的顧慮,我不會小看你,我是要你多添新本事,越長越大!」

    「按著這個新打法,一擁而上,然後各奔目標,各幹各的,我沒法子把握部隊,連長說出具體的顧慮來。「是呀!按照老辦法,咱們在陣地上看著戰士們,好像老師看著一群小學生似的,唯恐一眼不到就出毛病。可是,把戰士都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辦法打不了『老禿山』!團長不是說過,不準備好不打麼?炮彈、開水什麼的,好準備;難準備的是戰術思想!你要準備!準備!準備!使你自己跟每一個戰士都相信這是好戰法,然後教每個人都的確知道由哪裡上去,往哪裡走,先打什麼,後打什麼。教每個小組的組長都會指揮,更不用說班長排長了。這樣,就不必,也不許,把戰士放在你自己的身邊。那是落後的辦法!」

    「對!」連長心中有了點底,可是:「那麼我上去幹什麼呢?」「連我還要上去呢!」

    「營長,你也上去?」黎芝堂是那麼佩服營長,心裡覺得營長一上去,十分鐘就必能結束戰鬥。

    「上級還沒批准,我要繼續要求!」

    「要求!要求!有營長你看著我……」

    「你的老思想又回來了!」營長微微一笑。

    「可不是!」連長笑出了聲。

    「你再好好地溫習溫習團長的指示吧!從那裡,你會發現我們上去幹什麼!現在,你要好好地搞沙盤作業,每一班都要作。從大家的討論裡,你會看出他們的思想情況。沙盤作業搞得差不多,我們就開始戰前大演習。記住:準備!準備!準備!就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營長!」連長十分感激營長,可是不肯多說什麼不必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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