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年級,天賜上學的火勁不那麼旺了。上也好,不上也好,他學會了告假。有點頭疼,或下點雨,算了,不去了。在家一天也另有種滋味。
所以使他鬆懈的原因是學校裡的一切都沒有准稿子,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他的心力沒法集中,所以越來越馬虎。這個學校是試驗的,什麼都是試驗。以主任說,一年就不定換上幾個,每一個主任到職任事總有個新辦法,昨天先生說上課時要排好,今天新主任來了說上課要趕快跑進去。這個主任注重手工,那個主任注重音樂,還有位主任對大家訓話說,什麼都是那回事,瞎混吧。有時候試行複式制,兩三班在一塊,誰也不知幹什麼好。有時候試驗分組法,按著天資分組,可是剛分好組又不算了。主任的政策不同,先生們的教法也不一樣。一年換一位先生是照例的事,而一年換三四位先生也常有。一位先生一個脾氣,一個辦法,有的說書包得掛在身旁,有的叫把它背在身後。天賜有一回把書包頂在頭上也並沒有人管。書也常換,唸書的調子也常改。都是試驗。先生與學生的感情也不一樣,這位先生愛這幾個小孩,過了兩天,那位先生愛那幾個小孩,好壞並沒有什麼標準。先生的本領也不一樣,而一樣的發威,有的先生天生的啞嗓而教音樂,他唱得比壓著脖子的蝦蟆還難聽,可是不准學生笑。有的肥得像豬而教遊戲,還嫌學生跑得不快,他自己可始終不動。有的一脖子黑泥給學生講清潔,有的一天發困給學生講業精於勤。
天賜不知道怎樣才好,於是只好馬馬虎虎。每逢到了暑假前就更熱鬧了,一大批師範生來實習,一點鐘換一位先生。大家哪裡還顧得唸書,專等給先生們起外號了。實習生有的由老遠就瞪著眼來了,到了講台上,沒等學生坐好,就高聲喊起來,連教育原理帶心理學全給學生說了,直說一點鐘。有的一上台就哆嗦,好像吃了煙袋油子的壁虎,一句一個「鄙人」。大家不敢笑,級任先生在一旁看著呢。等大家實習完了,學生也明白先生們才二五眼呢。
還有呢,哪位先生都要學生尊敬,可是先生們自己彼此對罵:張先生在課室上告訴學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說張先生苟事。等到先生們有運動作主任的時候,那就特別的熱鬧:學生們得照著先生編好的標語寫在紙條上,學生得回家告訴家長擁護王先生或是趙先生。一年說不定有這麼幾回,每回學生都無須上課一兩個星期。學生們也不曉得到底誰好誰壞。一切都在忙亂複雜中,誰也摸不清是怎回事。只有一件事是固定的,就是學生用費越來越高,而學生也越來越多。「費」的名目很多:園藝費,遊戲費,旅行費,演講會費,手工費……費越高學生越多。雲城是個買賣城,賺幾個錢的商人都想把兒子造就起來,由商而官以便增光耀祖;花錢多的學校必是好學校,所以都爭著上這裡來。學校呢,得表現成績以增高信用。除了先生們搗亂,就是開會,開會就又收費。運動會,懇親會,遊藝會,畢業會,展覽會,每年必照例的舉行。他們的會確是比別處的好,制服齊,學生臉上有肉,花樣離奇。這是學生家裡老太太小媳婦來玩一天的好機會,她們非常佩服那些先生,特別是自己的小孩參加一項或兩項運動或遊藝——那點「費」沒白花!小六兒會表演「公雞打鳴」,二狗子居然用三個指頭行禮,當童子軍!開會前後,沒人再看課程表,畫圖的一天畫圖,作手工的一天作手工,一個好手兒給大家畫,老師作的也寫上學生名子,作文是改好了再抄,誰的字好誰抄。天賜沒事。運動沒他,他的腿不跟勁。遊藝沒他,他的臉不體面。他會說故事,可是一到台上他就發慌,他不會像別人那樣裝腔作勢。什麼也沒他,他只和一些「無業遊民」隨便打轉,或在課室溫課,趕到回到家中,他給四虎子表演,很能叫好,可是在學校裡他沒有地位。他慢慢的慣下來,也就滿不在意了。他的鼻子捲著,輕視一切,正像個學油子:凡事不大關心,也不往前搶,他混。學校裡的會不能不開,學校外的不能不去。提倡國貨,提倡國術,提倡國醫,提倡國語,都得是小學生提倡。他們提燈,他們跑路,他們喊口號,他們打旗,他們不知道是怎回事。天賜不喜歡參加這些個會,因為他的腿受不了。可是他必得去。人家那長得體面的,或手工圖畫好的,可以不去;老師們對運動會遊藝會等的台柱子特別加意保護;學校外的會是天賜們的事,不去就開除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必得去,去挨擠受冷受熱和跑腿。他願意安安靜靜的說個或聽個故事,可是他必得上那人喊馬叫的地方去擠,把燈籠擠碎,紙旗刮飛,嗓子喊干,算是完事。這些會比學校裡的還難堪:學校開會,他可以逍遙無事,到圖書館中盡興的看圖畫故事,叫他的心裡豐富。學校外的會,除了跑酸了腿與跑成土猴,別無作用。
在這種忙亂紛擾中,他平日所要反抗的那些媽媽規矩倒變成可愛的了。他自幼就不愛洗臉,可是經過這麼長久的訓練他不喜歡自己變成土猴。他嫌媽媽禁止他高聲說笑,可是在街上吶喊使他更厭惡。他不願在家裡受拘束,在街上的紛亂中叫他愛秩序。家庭的拘束使他寂苦,街市上聚會的叫囂也使他茫然。他不知怎樣好,他只覺得寂寞,還得馬馬虎虎,只有馬馬虎虎能對付著過去一天。他不再想刨根問底的追問,該去的就去,提燈就提燈,打旗就打旗,全都無所謂。
對於同學們,他也是這樣,愛玩就玩,不玩就拉倒。有欺侮他的,他要找個機會報復;不能報復的,他會想出許多不能實行的報復計劃。他們專愛叫他:拐子腿,扁腦杓!他也去細找他們的特點,拿搧風耳,歪鼻子等作抵抗;不易找到的時候,他只好應用,拐子腿是你爸爸!」他們今天給你一張手工紙,明天就和你討要,或是昨天托你給保存著一張小畫,而今天說你搶人家的東西。他明白了界限,誰的東西是誰的;不要動別人的,也不許別人動自己的。可是把別人的東西弄壞一點,假如沒有多大危險,如給帽子上扔把土,或把書摔在地上,是可以作的。大家都以弄髒別人的東西為榮,誰的爸爸更闊,誰便更敢這麼作:「賠你!賠你!」是他們最得意的口號。那些大學生更了不得,腕上有手錶,腳上穿著皮鞋,胸前掛著水筆,他們非常的輕看教員,而教員也不敢惹他們。天賜沒有這些東西,媽媽不准小孩子這樣奢侈。他很羨慕他們,再也看不起磚頭瓦塊什麼的,這使四虎子很傷心。四虎子一輩子沒有想到手錶有什麼用處,而天賜常和他抱怨:「人家都闊闊的,手上有表!」
況且那些有表的學生可以隨便上先生們屋裡去,隨便和先生們說笑,而天賜永沒有和先生們說過親密的話,先生也不拉他的手,也不拍他的腦袋。自然他也會不稀罕這些,可是鼻子終歸得捲起很高才能保持自己的尊嚴。
羨妒和輕視是天然的一對兒。他忌恨人家有手錶,同時他看不起老黑的孩子們了。他渴望與他們玩玩,可是機會到了,他又不能跟他們在一塊了。原先,他愛他們的自由,赤足,與油黑的脊背;現在,他以為他們是野,髒,沒意思。他們身上有味,鼻垢抹成蝴蝶,會罵人;而他是附屬小學的學生。他不再珍貴他們那些野經驗。他知道的事,他們不知道。他們去捉蜻蜓,掏蟋蟀;他會拿錢買蜻蜓與蟋蟀。錢花的多,就買到更大更能咬的蟋蟀。他的同學誰沒有幾個蟋蟀罐兒,誰稀罕自己捉來的「老米嘴」與「梆兒頭」?他不能再和他們在一塊兒跑,他穿著雪白制服,他們光著腿,萬一被同學看見呢?萬一被先生看見呢?他們還捉蒼蠅玩呢!先生不是說過,蒼蠅能傳染病?他們捉到小貓小狗,說不定就給剝了皮;先生不是說,得愛惜動物麼?他心裡真願意弄死個小動物,可是他得裝出慈善,他是學生!他什麼也不真知道,可是他有不少的道理:由先生與同學得來的。這些道理是絕對沒錯的。由家裡帶一塊點心到學校去吃是「寒蠢」。在學校裡買才是真理。看著老黑的孩子們啃老玉米,他硬嚥唾沫,也不肯接過來吃,他們不懂衛生!在學校裡,比上那些有手錶的,他藐小得很,比上老黑的兒女們,他覺出他是了不得的。
到了快畢業,他更覺得不凡。八稜腦袋的,據說,還得留級;別人都可以畢業,得文憑。天賜知道畢業不是什麼難事,他准明白:這四年就那麼晃晃悠悠的過去了,他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可是比起八稜腦袋的來,他覺得到底他是心中有點玩藝;八稜腦袋的算數才得了五分!老師說了:八稜腦袋的設若得十分,就也准他畢業,他偏偏弄了個五分。天賜得了四十五分呢!況且國文是七十五分!豆細工,他拾了別人不要的一個,也得了六十分!他一定可以畢業。連媽媽都尊敬他了,快畢業的學生!他得要一雙皮鞋,一管帶卡子的鐵桿鉛筆,一轉就出鉛,一盒十二色!媽媽都答應了。媽媽得去看畢業會;爸也得去!叫爸穿上綢子大褂。「爸畢過業嗎?」他問媽媽。媽媽不能不說實話:「爸沒有上過學校。」天賜有點看不起爸了:「爸的國文沒得過分數!」他點頭咂嘴的,帶著小學畢業生——特別是雲城的——那種貧樣。
他就是不敢惹四虎子。一來因為他倆平日的感情,二來因為四虎子拿著他的短處。
「咱哥倆問你,」他還用著幾年前的言語,「上海在哪兒?」「上海?離天津不遠!」
「你不知道,結了,完了!」
「不知道又怎樣呢?」四虎子反攻。
「等我拿國文去,」天賜轉了彎。
「沒人愛看你的臭國文!我問你,下雨的時候,誰把你背回來?說!」
「咱哥倆呀!」天賜折溜子,知道下大雨要沒人背著是危險的。
「結了,完了,」四虎子故意的學著敵人的用語。「少跟我耍刺兒;不高興,背著背著一撒手,扔在河裡餵了王八,我才不管什麼畢業不畢業!上海在哪兒嘍,瞎扯臊!」「那反正,反正,結了!」天賜窩了回去。
「別長習氣,蒜大的孩子!」
「你才是蒜,獨頭蒜,蒜苗!」
「去,一邊去,不用理我!」
「偏理你!」天賜過去抓四虎子的癢癢肉,四虎子也不笑。天賜沒臉,可是知道四虎子沒真生氣,也心中承認自己是有點裝蒜。他從此不再對四虎子施展學問,表示身份。他得真誠的拿四虎子當作朋友。四虎子曉得他的一切。真畢業了。開畢業會這天,天賜極興奮。穿上了新皮鞋,胸袋上卡住了一轉就出鉛的筆。走路很用力,為是增高皮鞋的響聲;可惜拐子腳,兩腳尖常往一塊碰,把鞋尖的皮子碰毛了兩小塊。一邊催媽,一邊催爸,去看會。他沒覺到學校給了他什麼,可是他今天特別的愛學校,學校今天給他文憑——連爸都沒得過!四虎子在門口又向他吐了吐舌頭。
同班的學友也都打扮的很整齊,差不多都穿著皮鞋,彼此聽著皮底子的響聲。八稜腦袋的雖然又留級,也穿上皮鞋,看別人畢業彷彿是他的最大快樂。級長——一個小白胖子——拿著張紙,看看,嘴裡咕唧咕唧,又看看,又仰頭咕唧,臉上一紅一白的;他預備「答詞」呢。天賜領著媽爸去看成績。爸看見他的作文——七十五分。
「寫的還可以?」媽低聲的問。
「不錯。」爸心裡計算著:「七十五分,七錢五,差不多就是一兩:比一塊現洋還重點呢!」
天賜沒敢指出他的豆細工來,雖然也得了六十分,可是不是他自己作的,他覺著有點虧心。他找算數卷子,沒有找到,大概六十分以下的都沒陳列出來,他很感謝先生們。學友們也都領著家長看成績。家長們搖著扇子,慢慢的看,「還好!」點點頭;卷子拿倒了,學生忙過去矯正。學生的態度也非常的自在,指指這,看看那,偷著往嘴裡送個糖豆,頂在腮部,等泡濕了再嚼,以免出聲。
開會了。畢業生坐在前面,家長在後邊。台上是商會會長,師範校長,和其他的重要人物。先生們坐在台下左右,倒好像學生是商會會長教出來的。
國歌校歌都唱得很齊,還向國旗鞠躬。牛老者本來把草帽已摘下來,見別人戴著帽鞠躬,他又趕緊戴上了。老太太們還沒立利落,人家已經鞠完了躬,只好再坐下。抱著小孩的根本立不起來,孩子被前邊的人影壁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急得哭起來。好幾位鄰居的老太太幫著勸慰,才住了聲。再看台上,附小主任報告呢。主任穿著洋服,說一句話向上翻一下眼,報告了有四十分鐘,大意是這些畢業生都是將來國家的棟樑;可是畢業只是學程上的一段落,學問是無窮的……他坐下,師範校長立起來。他說話聲音很細小,好似不大耐煩和小學生們說話。可是也說了三十分鐘:學業是永不休止,畢業不過是一段落……該商會會長了。鼓掌特別的激烈。會長說著驚人的四書句兒與國文上的名詞:「學然後知不足,不論是銀行的經理,還是古聖先賢,都是這樣的。不論在水陸碼頭,還是商埠,也是這樣的。活到老,學到老。諸位是將來的知縣,將來的經理,可是得知道,學然後知不足。學是如此,個人的財產也是如此,有一萬的可以賺五千;有一萬五的賺八千;湊到一塊就是兩萬多!」台下鼓掌如雷,連小孩子們都精神起來,會長趁著機會轉了彎:「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凡事要拿聖賢的道理作準,聖人的道理就好比商會定的規矩!……」他一共說了四十多分鐘。
天賜聽著,吃著糖豆。屋裡的空氣越來越悶,他的眼慢慢的閉上了,牙自動的嚼著糖豆。商會會長下面還有五六位演說的,他都沒聽見。忽然聽見一聲:「牛天賜!」脅部挨了一肘,他醒過來:「我沒吃糖豆!」
「拿文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