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文城失陷,夢蓮不但沒出過街門,連屋門幾乎也沒出來過。她沒有臉見人。對文城的人們,她曾誇過口——她的父親是不會作出對不起人的事,可是,舉人公居然接受了敵人的命令作了維持會會長。最使她難堪的,是舉人公對她聲明:為了房子,地產,衣食,我沒有別的辦法!還有,為了你夢蓮——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門上,院中老有監視著舉人公的人——他們也隨手兒監視著她。她想自殺,可足她又捨不得這個世界。世界是給青年人預備著的。她還想留著這條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設法洗刷父親所給她的恥辱。況且她還有個丁一山。幾時她能見到丁一山,她以為,她就會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與他攜手創造出一點什麼光榮的事業來。她須耐心的等著他!
她把自己禁閉起來。每逢舉人來看她,她便將門倒鎖,一聲也不出,等到舉人公歎著走開,她才痛快的哭一場。
夢蓮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沒有一處長得不勻稱。在她淘氣的時候,她像個「娃娃」。當她生了氣,或要作些正經事的時候,她很像個發育完全了的小婦人,使人敬畏。小長臉,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個美人,但是她可愛。她的臉時時和她自己開玩笑。一會兒,她的小臉板起來,嘴角往下垂著一點,眉頭微皺;她是準備著發脾氣。一會兒,她的滿臉上都是小肉坑兒,很小,很淺,很活動;她是要發笑或唱個聲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著什麼意思的歌兒。她的脾氣永遠沒有一定,一天不定變多少回;十分的顯示出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可是,不管她是怎麼善變,在她的心的深處生了根的卻是慈善,正直,與正義。最使人畏懼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頭髮。當她發怒的時候,那些頭髮好像忽然擁到腦門上來,像鷙鳥立起的冠纓那樣。
在她十七八歲的時候,丁一山已經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聽話,她要作什麼,一山永遠不反對。這時候,他不過是她的伴侶——能夠在一處玩耍的伴侶。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會兒一個主意。所以她的伴侶必定是個隨著她的主意轉動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這樣的青年,就是這樣,她還有時候連自己也不准知道為什麼就發了脾氣,使一山無從捉摸。於是他也就生了氣。這種無端的小衝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於一個禮拜不見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決定永不相見。可是怨恨漸漸的被那些沒法完全忘記的甜美的往事所沖淡,於是漸漸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像有個蟲子咬著似的那樣難過。最後,兩個人,不知怎樣的,又見了面;比往常更加親熱。這樣,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齡加長,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愛的成份。
愛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曉得她什麼時候需要愛,什麼時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候,她很熱烈,頗像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給他的樣子。有時候她又很冷淡,皺著眉頭,很像對自己,對世界,都已厭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問她這種變化是什麼意思。等到她最高興的時候,他大著膽,試著步,去探問。她滿面的小肉坑都發著天真的笑意,告訴他:「沒有什麼意思!」她頗有些聰明,假若她專心學繪畫,或音樂,或數學,她必能有相當的成就。可是,她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她愛學什麼與不愛學什麼,都決定於一時的高興。她絕定不能學看護,因為她若一高興,也許一天給病人十次藥吃;而不高興呢,就許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從,不受拘束。可是,在這種獨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愛——一種應當被解釋作母愛友愛戀愛的混合物的愛。這種愛很難大量的生產,相機供應;而一山就時常感到無可形容的痛苦。
夢蓮不喜歡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並不反對茶花女。有時候,她極冷淡,而責備一山缺乏熱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趕緊去學阿蒙;可是她又與別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個生人,對她,都有一種誘惑力。她不愛金錢,看不起勢力,但是,她喜歡時時有新的刺戟。對於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她能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見傾心,而同時把老朋友幾乎忘得一乾二淨。及至那點新鮮勁兒過去了,她隨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裡去。因此她有許多朋友,而哪一個是她真正的朋友卻很難說。她好像拴在河岸柳樹上的一隻小艇,老有活水激盪她,但是誰也不能把她沖了走。一山沒法不忌妒,沒法不質問她,她並不回答。直到問急了,她才說:「這是茶花女的辦法!」
「茶花女並沒有這種辦法!」他含著怒說。
她不再反駁,而只輕蔑的一笑。
在她的許多的朋友中,居然也有劉二狗!一山用了最大的容忍,去討好於她。但是無論如何他不能容忍劉二狗。
劉二狗是文城最富的一家——按照老鄭的說法——「畜生」。他是文城唯一的永遠穿著洋服的人。高個子,小眼睛,眼睛老看著自己的皮鞋尖。他的動作,表情,都很像一條大泥鰍——永遠慢慢的往泥裡鑽,彷彿非鑽到泥底下去不能甘心。就是坐著的時候,他的身子也像蛆蟲或泥鰍那樣一刻不停的動;兩個小眼偷偷的向左看一下,又向右看一下,很像要偷點東西似的。他的身子蛆式活動,使人看著噁心,總想一下子把他打死才痛快。他的不住的往兩邊溜的小眼,教人感到不安,像遇見一個慣賊那樣。
可是,夢蓮也招待他——劉二狗!他有時候在她屋中坐一整天,而且隨便的翻動她的東西。一山,憑著過去的經驗,不敢干涉她。但是,他又不能與二狗一同坐在那裡而不發生衝突。他只好躲開。這不知怎的,惹惱了夢蓮。第二天,一山又來看她的時候(二狗早已坐在那裡),她一聲沒哼!輕蔑的一笑,走了出去!
一山心裡的火把眼睛都燒紅!他不能再忍!他到處去找,找不到她。到第四天上,他才見到她,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啦?」
她毫無表情的回答:「沒什麼!」
對男人,無論是朋友還是愛人,她都沒有表示一般的女人所共有的母性的愛,像問問冷暖或饑飽什麼的;她自己需要個母親,她十歲的時候就失掉了母親。她對誰都像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可是,她又不是個男人,她到底需要愛。在戀愛之中,她不會瘋狂的愛一個人,而把別人擋開。同時,她也不會用一點小的手段,使大家都相安無事。她純潔,純潔得像個沒有性的人。可是,這種純潔教一切朋友都找不到「座位」,而彼此亂擠亂鬧。她沒辦法,也不願去想辦法,有時候她只好以一走了之;把自己藏起去,教他們亂鬧他們的。因為她純潔,所以她很勇敢,不拘小節。因為她純潔,所以她很柔弱,大事不敢隨便冒險。她願意表示出她是個男人,而事實上她是個女人,她表面上很隨便,可是她並不浪漫。她有很大的膽量,又有個很軟的心腸,而柔軟的心腸使她的膽氣減少了許多。她願意對人親熱,無差別的親熱,於是這親熱——平攤在每個人身上——就等於冷淡。誰都得到一些,誰也就都沒得到一些什麼。她的好心完全白費了。
她的確愛一山。可是她不會用不費什麼事的一個眼神或一句話,使他放心。她要對朋友一視同仁;假若一山不明白此理而感到痛苦,就活該!她常期的接到許多情書,而且很喜歡讀念它們。在她回答那些情書的時候,她永遠不鼓勵任何人向她加緊進攻。可是,她回答他們的信,彷彿向他們暗示:「且莫絕望!」她不敢浪漫,她願意在這些情書中找到一點生活的刺戟。那些富於感情的,誇大的諛贊,使她覺得出自己的重要,而且有點害怕。無危險的懼怕,是很好的一種興奮劑!
許多人向她求過婚,而每一次求婚都使她感到真正的危險。她馬上「收兵」!一山向她求過幾次婚,她都不置可否。可是,她並沒立刻疏遠他。她的確愛他。
一山和二狗打了一架,打得相當的厲害。二狗的小眼旁邊加了個青紅相間的大包。一山的腮腫上掉了一塊肉。二狗帶著新添的肉包來向夢蓮誇耀,扭著蛆式的身子報告戰鬥的經過:他很得意自己加了一個肉包,而一山失掉了一塊肉。一山沒有來看她。她,臉上由紅而白,小手哆嗦著,告訴二狗,永遠不要再來;而馬上去看丁一山。她本能的同情於弱者。
見了面,一山並不提打架的事,而只說他要去從軍。他沒有提及二狗一個字,好像二狗根本不足道,不存在!這個態度完全征服了她。她答應與他定婚。
舉人公不允許他們定婚。夢蓮開始感到生活的趣味。不央告,不屈服,她準備宣戰。假若不是這個刺激,她也許剛答應了一山,馬上就再向他解除婚約。可是,舉人公的抗議,使她決定了非如此不可。趣味由定婚移轉到戰鬥上來。結果舉人公撤消了抗議。緊跟著,一山來向她辭行。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他鼓勵他,而只從院中的楓樹上折了一個紅葉(正是秋天)給了他。
一山走後,夢蓮感到一種甜美的空虛。定婚不定婚,似乎倒沒多大關係。她確實的失去一個可以一同玩的伴兒,他離她很遠了,可是她的手指上藏著他給的戒指,覺得她已屬於他又不屬於他。這很有意思!皺著眉頭,她獨自徘徊要承認自己是個被拴起來的小貓,又要承認自己還是個極自由的蜻蜓或蝴蝶。這,很有意思!
過了三天,她不願再享受,或忍受這種虛空的有意思,而開始一天改十幾個主意,設法創造一點樂趣。
直到抗日的戰爭發生,她才真的關切著一山。這並非對一山的生死有什麼疑慮;不,她根本沒想到過他是可以死的。她關切他,因為她很愛她的國家。她極盼望他打個勝仗,給全民族掙點體面。她開始帶著她向來不愛用的真感情給他寫信,鼓勵他,安慰他;而且告訴他,她自己也願到前線去服務;雖然她一點也不曉得前線是什麼樣子,和她自己有什麼本事與用處。
夢蓮獨自在屋裡,像牢獄中的一點燈光,雖然是光明,外邊的人卻看不見。
劉二狗時常來看這個燈光,不為求取光明,而是想把那個美觀的小燈台拿到自己的手中。
自從敵人有侵犯文城的消息,劉二狗便成為文城裡最活動的人。金錢買不來天才。二狗,雖然家中很富,並沒受過什麼教育。他不是唸書的材料。他的身量隨著年齡加高,到十八九歲已經長得很高;可是,他的心與腦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停止了發展。他吃的很多,喝的很多,只是不能消化十三歲以上的心智所能消化的精神食糧。他的偉大的成就,是得過一張初中畢業的證書,而這張證書還是由人情與面子得來的。
別的同學升入了高中;二狗換上了洋服。在他心中,穿洋服與入高中是完全勢均力敵的。他沒有一點慚愧與不安。金錢也買不來欽崇敬佩。雖然他是闊少,雖然他穿洋服,雖然他身量很高,可是在文城,他老是二狗!且不說那些倔強的老輩們,就是平日與他有些好感的人們,也還在可以教他聽見的距離中叫他二狗。有時候,大家為找一點變化,還加上個形容字,把二狗變成二洋狗,因為他老穿洋服。
因此,他養成一種習慣;眼睛老看著自己的鞋尖。他心中經常的燃著一把毒火,他想報復——「有朝一日,你們得叫我二太爺!」他的眼不屑於看人,而只看著自己的鞋尖,一邊走一邊心中說:「你們都是小螞蟻,我一腳踏死你們一大群!」地上的蟲蟻倒了霉。在他沒能消滅文城的人們之前,只要他看見地上有個蟲子,就必定把它踩死。
他看中了夢蓮。在文城,二狗的父親與王舉人應當是立在同等地位的兩位代表人。可是,無論在什麼場合,王舉人老比劉老者高著一頭。劉老者不大識字,而王老者是舉人。縣立中學舉行畢業式,或縣中任何的集會,兩位老紳士都必出席。可是王舉人不是作主席,就是特約的講演員,而劉老者永遠慚愧的,極不安的坐在講演台上,不哼一聲,而只管流汗!所以,二狗為了洗刷父子二人的恥辱,決定去娶夢蓮。她本人就可愛,而她的父親又是大家所欽敬的舉人。娶了她,文城的人們就不敢再用白眼輕視劉家父子了。
他久想和夢蓮親近,可是老不敢大膽的向前邁步。說不清為什麼,他有點怕她。廟中的菩薩都很好看,而二狗不敢去愛菩薩。對夢蓮,他也有這樣的感覺。
可是,他萬沒想到,夢蓮會那麼容易接近,他第一次的冒險,就不但沒有碰了釘子,而且在她那裡坐了整整兩個鐘頭。他後悔沒能更早些「伸腿」。假若早下手,他想,他也許已經作了舉人公的女婿。他絲毫不認識夢蓮。他以為只要她不踢他兩腳,便是大功已成。
沒有別的特長,他只能摹仿公雞,把羽毛弄得非常的艷麗。他又作了兩套新洋服,顏色頂漂亮,一身綠的,一身花道道的,使人一看就感到點頭疼。他的領帶,一天要換三遍,顏色與花紋不但使人頭疼,而且渾身發冷。
夢蓮姑娘永遠不抹口紅,不燙髮,不擦胭脂,不穿鮮艷的衣服。因為她素麗,所以有時候倒願看別人的身上穿著大紅大綠,好像只有這樣才使世界上的顏色平均分配,而不至於太偏枯。二狗的花公雞式的衣服引逗出來她的笑聲,二狗的得意是沒法形容的。
但是,夢蓮並不對他「特別」的親熱。有時候,他打扮得像顏料鋪的幌子,而且頭上刷了二兩多凡士林,得意洋洋的來看她,她只用眼角撩他一下,連半句話都不對他說。她也許是正讀著一本書,或者編織著毛線的小手套,她就繼續著工作,好像他只是一塊石頭或一張凳子似的。二狗的身子扭來扭去,像個大蛆,越扭越不是味兒,手心上出了汗。他搭訕著說一兩句話,夢蓮的眼皮不抬,而他覺到她是瞪他呢。要喝茶,她便只給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飯,她便走出去吃飯;他好像活該在那裡渴著餓著。他動了氣。
不敢怨恨夢蓮,他以為她的冷淡都是丁一山從中作怪。他久想跟他干一架。
他和一山打了架。他滿想以為這樣一開打,就可以把自己的威力由一山而反射到夢蓮的身上,教她也怕了他。她一害怕,他便可以把她揉在手中,像揉一個泥團似的。
哪知道,夢蓮並不害怕,她的臉仰著一點兒,小鼻子尖指著天,一聲不哼的向他挑戰。
二狗慌得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他來看她,不見。他在大門外等著,一等就是幾個鐘頭,盼望她出來,好給她磕頭。可是她不出來。都到快絕望的時候了,她忽然的出來——和一山手拉著手!她打扮得特別的漂亮,向來不施胭脂粉的小臉上居然淡淡的抹了些「摩登黃」,頭上還束了一根豆青的綢帶。她有說有笑,活潑得像一隻冬天的小鳥,美得像一朵鮮花。她隨便的視而不見的,看了二狗一眼。路旁有一條小胖花狗,她用鞋尖逗了逗,而絕對沒有招呼劉二狗的意思。假若二狗稍微聰明一點,他就必定能看出來;夢蓮會愛也會恨。或者,她的恨比愛還來得更方便一點。有膽子的,有正義感的,才會恨。她還多著一點故意的挑釁——嬌生慣養的慣了,她不甘於忍受半點委屈。現在她對二狗的態度,完全像原始的女神故意對待地上的兩條腿的小動物那樣,稍有不敬她,就會用雷電去懲罰。
她給了二狗一個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響。他的心智發展到十三歲,就不再前進。假若十三歲的孩子還不能脫淨原始的狡猾與殘忍(象還以活剝小狗的皮為樂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來報復,是極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從軍。二狗的刀落了空。於是,他那簡單,而自以為聰明的心,又開始活動。他逢人必說: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裡!你們等著瞧,什麼時候他把腳放在文城,什麼時候就沒有了命!
連舉人公帶夢蓮都聽到了這種宣言。舉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兒還沒出嫁,就作了寡婦。為緩和這種可怕的計謀,他每次請客也必給二狗一張帖子。二狗的簡單的心中得到一點安慰,並且很感激舉人公。在感激之中,他還希望舉人公能強迫夢蓮和一山解除婚約。因此,他對舉人公盡力的巴結;有什麼新鮮果子與點心,他必親自給舉人公送來,舉人公要是在街上溜躂,他必過去攙扶。舉人公是非常愛小便宜的,一個糖豆和一兩金子同樣的能打動他的心。他知道二狗的愚笨無知,但是在消化了二狗的點心與鮮果之後,他從心裡覺得二狗是個可愛的青年,至少比一山要好的多。禮物教他替二狗說了話:「可惜,夢蓮太不聽話,偏要嫁給那個窮小子一山,說真的,二狗比一山要好的多!」
二狗聽見這番誇獎,極快的下了結論,只要把一山弄死,夢蓮還會變成二狗太太!
夢蓮,可是,全不在乎。聽到舉人公與二狗的話,她只從嘴角露出點輕蔑的笑。在她最高興的時候,她才在二狗來看舉人公的時候,輕輕的學兩聲狗叫給他聽。她純潔,她敢開玩笑。
敵人進攻保定的時候,已經派人來到文城「招賢納士」。他們的第一個收穫是二狗。二狗不圖錢,因為家裡有錢。他只圖得個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稱二太爺。敵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與毒辣恰好與二狗的差不多——同類而深度稍異。他們拿二狗當作了寶貝。假若也還有不盡滿意之處的話,他們只覺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順眼,因為他們以為只要把穿洋服與中山服的華人殺盡,中國就不會再抗戰了。他們囑告二狗換裝。二狗,在這一點上,可是很堅決。他不能脫去西服;一脫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毛,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堅決,並沒有得罪了他們。他們的眼睛,自從在三島的時候,就看到了王舉人。王舉人是他們最理想的順民。假若中國每一縣都有個王舉人的話,他們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舉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馬上去捉到他。這總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問題,大可以暫時擱在一旁。二狗去看王舉人。舉人公的心思很簡單:「我不求別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財產,和我的老命,能保住這些,教我幹甚麼我就幹什麼!」這幾句話,說得那麼簡單,直爽誠實,連二狗都受了感動,而舉人公自己也落了兩點老淚。
這時候,夢蓮很願意買一支手槍。她不曉得手槍在她手裡有什麼用處,或能解決什麼問題;她只盼望得到一支!
文城變成了死城。縣中學改作了日本憲兵隊的辦公處與宿舍。昔日的青年的笑臉不再見了,現在出來進去的不是鐵臉的憲兵,便是滿臉淚痕的囚犯。昔日的青年的笑語與歌聲,變成了鞭聲與哭喊。十字街頭的大買賣,都換上了日本字的牌匾,擺上日本貨物,日本人不帶一個錢的資本而來「合作」,事實上就等於霸佔。西關外的紗廠被唐連長給燒完,只剩下幾堵高牆寂寞無聊的立在那裡。
血是野蠻人最歡喜的顏色,流血是野蠻人的工作與消遣。但是,野蠻人還有他們的禁戒與拘束,他們殺人,也許不敢殺雞,或別的神聖的動物。我們的敵人,哼,只以流血為享受,而毫無禁忌。自從敵人進了文城,文城的夜裡已聽不見雞鳴。雞,和豬牛鴨鵝,都被敵人殺光。像狡猾的狐狸似的,他們到處去搜索;看到一把雞毛撣子,他們便想像到肥美的雞肉。把雞鴨殺光,他們用槍刺戳殺街上的野狗,不為吞吃,而只為看著野狗的苦痛,給他們自己一點愉快。
不過,拿野狗與人相較,恐怕殺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殺一條狗比殺一隻雞有趣,那一定是因為雞是必須殺了才好作菜吃,它的趣味是比較的更實際更老實一些,遠不及純出於遊戲的,帶有藝術欣賞性質的去殺一條狗——慢慢的流血,渾身的抽動,眼神裡的苦與悲哀都更足以滿足殘忍狂暴的心情。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著許多,而殺人的方法又不限於砍頭或用槍彈穿過胸口。所以殺人更有趣味。剝皮、凌遲、用冷水滬背、用煤油灌鼻子、坐電椅、拶手指掀指甲……每一種死刑都有它特殊的技巧,與特殊的趣味。那受刑的人,因年齡,性別,性格的不同,又各有各的表情,喊法,央告或挺受……這種種表情與悲痛,又非任何別種動物所能供給的。所以,野蠻人,在殺人的時候,不但顯露出他們的聰明,也在流血中得到最高的愉快與光榮。我們的敵人也是這樣,不過比野蠻人的花樣更多一些,因為他們曾經從中國與歐美借過去一點「文明」。
到現在為止,人類的文化中還不能把武器除外,也未能消滅戰爭。但是,在戰爭中殺人,比起殺非武裝的,無辜的平民,未免又太機械太單調了。所以,我們的敵人喜歡殺平民,好證明他們在戰場外邊比在戰場裡面更英勇,更聰明,更光榮。
敵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雞鴨牛羊為對象。文城的人們認識了什麼叫作「雞犬不留」。可是,他們在顫抖中還希望:敵人只殺雞犬,而把他們的寶貴,只能生一次死一次的生命留下。
家禽家畜屠完,第二步便是搶劫。他們有系統的,最精細的,挨家按戶的搜查奸細——而所收到的是時表,金銀首飾,皮衣,和其他的細軟。他們從炕上的衣箱搜到廁所中的破盆與便壺,從紙糊的頂棚到院中的垃圾堆。他們扯開青年婦女的小衣,解開老婦人的裹腳條,摸一摸小兒的衣袋。只要是可以拿走的,哪怕是一分錢或一個銅鈕子,他們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們會用手,腳,槍柄去弄碎。
這個作完,文城的人民,除了幾個漢奸,都變成無處去要飯的叫花子。但是,他們還忍受著,像遭過明伙路劫的人那樣忍受著,並且準備著用勞力與工作慢慢的恢復他們的損失。
可憐的人們和虎狼住在一處,還希望保住自己的皮肉!敵人把東西搶完,開始頒布許多命令:不得在街上便溺。夜晚須在門外點起太平燈。晚九點以後不得在街上逗留。和許多其他的與此相似的小事情。文城的人們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裡,因為他們以為這不過是敵人的小把戲,遵守與否都沒多大關係,即使違犯了這些規矩,也反正不會有很大的罪過。
他們不認識敵人!十幾個小孩子,從兩三歲到十二三歲的,都因為在門外大便或小便,被敵人用刺刀穿過了胸口,而後教他們的父母去交罰款。罰款倒不多,而是要在他們的兒女還沒把血流淨的時候,恭順的,含笑的,眼中沒有淚痕的,去交納。
同樣的,因為忘點了太平燈,或在夜晚九點以後去請個醫生或產婆,都使刺刀穿進他們的胸中。敵人的命令是命令,命令的後面是刺刀。這樣刺刀的滋味無時無刻不在他們的想像中,整個的文城沒有了笑聲。看見或心中以為看見了敵人,他們的背上就馬上冒出涼氣,嘴唇發顫。他們點太平燈比給神佛燒香還準確。九點以後,他們決不出門,即使是家中死了人,也把哭聲壓抑到天明,免得教街坊四鄰關心而想過來看一看。有誰半夜裡得了急症,他們只能從院牆的上面低聲的慰問,而不敢出去請醫生。這樣,他們希望能保住性命,等著中國軍隊的反攻。
他們不瞭解敵人!他們是想在老虎的嘴邊上討取性命。
敵人又頒布了命令:夜間不准關閉街門。從劉二狗的口中,文城的人們得到了解釋:文城要成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樂園。可是,文城的人們,特別是婦女,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她們希望能以忍耐保全住性命;可是,忍無可忍的污辱就要來到她們的身上。雖然如此,她們可是不敢違抗,夜間只好開著街門,等著野獸們進來。同時,他們只能把婦女藏起去,藏在廁所裡,床底下。夜間,他們聽著喝醉了的敵人狂笑與高歌,他們的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聲尖銳的狂叫,他們知道野獸已經抓住鄰居的少婦或十七八歲的姑娘。
什麼都能忍受,這個污辱可沒法吞下去。男人們開始埋伏在門後或牆角,以木棒和短刀迎接並消滅污辱。女人們,逃既逃不脫,藏也藏不嚴,恨自己為什麼生為女人。女人,既不能保護自己,而且連累到父兄丈夫!她們悲泣,把淚流乾,她們有的等死,有的用腰帶或剪刀結束了性命。她們的死,更激動了男人的憤恨;木棍與短刀加在野獸的身上,而後殺死自己。
但是,野獸的命似乎比人命貴的多。一個野獸的死亡,要用十條八條的人命去抵償。一家一家的連還在吃乳的小兒女,都為一個野獸殉了葬。在殉葬之前,不分男女,都受到最大的污辱,與最複雜的毒刑。男女的汗,血,呻吟,狂喊,詛咒,在生死之間的囈語,給野獸們一點滿足,一點快樂。文城變作一個最黑暗的囚獄。
死,可是,到底有它的價值。在十幾個野獸失蹤之後不久,敵人撤消了夜不閉戶的命令。
在悲痛慘苦之中,文城的人民得到一點安慰。他們每每對著木棍與切菜刀出神,心中想,只要他們肯抓起它們向野獸身上打去,砍去,他們連他們的婦女便還可以多呼吸幾天。
他們又想錯了。圈在籠子裡的鳥兒沒有翅膀,拴在木樁上的狗失去爪牙,被征服的人民活著等死。
敵人給了他們偽幣。在城外,敵人還沒能把刺刀戳在人們的心靈中,人們還帶著感情的使用法幣。還到時候把稅租送到已不住在縣城的縣長那裡去。城外不用偽幣,而敵人把城內的貨物拿去,把偽幣摔在文城的人們臉上。拿出去的是千真萬確的真東西,拿進來的是廢紙,文城的人們遇到了「公平交易」!
文城有許多人是在城外有田產的。偽幣沒有用,他們想收了莊稼不賣,而留著自己吃。只要不餓死,他們暗中禱告,總會有那麼一天他們能看到中國的軍隊來到,把所有的野獸都殺光。他們想起唐連長和他的捨命殺敵的弟兄;有朝一日,第二個唐連長必會來給他們報仇。他們在香爐邊供上一個小木牌,不敢寫上什麼,而他們曉得是唐連長的靈牌。
可是,敵人要他們的糧食,敵人須吃米,敵人的馬須吃麥子;只有玉米和高粱才是文城人的食糧,而玉米高粱也得先交給敵人,再從敵人手中買出來。而且,每個人只許買那麼一點點,不夠吃飽,也不至於馬上餓死。文城的人們在恥辱,窮困,飢餓之中,開始看明白:他們的前途只是死亡!這時候,他們才知道了「恨」。恨,在合適的地點與時期,是崇高的,因為它會使人從絕望中轉回身來另找活路,使閉目受死改成殺出重圍,使懼怕變為憤怒,使冰變成火!因為有了恨,他們才有的不管結果如何而逃出城投軍:有的不管是殺頭還是凌遲,且先冷不防的把敵人的頭割了下來;有的破出死命,夜裡去燒滿載軍火的火車;有的給井裡下了毒藥。可惜,他們得不到炸藥,假若能有夠用的炸藥,他們必能把鐵道上的鐵橋炸斷,把敵兵的營房炸翻。
這樣,他們的生計一天比一天困苦,可是他們的心裡好像倒舒服了一點點,因為他們已經會恨,而且把恨用行動表現出來。他們知道敵人給他們的懲罰是極重極重的,但是連他們的小孩也曉得,只有犧牲才能獲得希望。犧牲,既是犧牲,就不能算計得失;犧牲不是算盤珠子上的事。敵人感覺到了文城表面上的靜寂並不健全。靜寂之中,卻有冒著火的眼睛,與報仇的心。他們知道死寂是他們所希望的效果,可是現在又看出來,死寂也有危險,死寂曾一聲不響的掐住他們的咽喉,使他們象埋在冰窖裡那樣的死去。
他們開始想教文城熱鬧,想教未被屠殺完的人民變成他們的朋友。他們開始創辦「聚樂部」,把妓女,鴉片煙與寶盒子擺在一處,教文城的人們來享受。這裡,可以高聲的笑,可以哼哼梆子腔與二黃,可以消遣到夜裡十二點鐘,吸煙的可以歡笑,因為他們已經一半是鬼。
敵人也開了懇親會,教快餓死的人們去聽講演與留聲機。每逢有敵人的官長來往,文城的人們必須拿起紙旗去到車站上歡迎或歡送。他們把關帝廟修理起來,旗桿與廟門都油刷得比血還紅。他們說:他們是被關老爺引進文城來的,關老爺保佑文城的人民,也保佑他們。這樣,敵人以為文城的人們必定會感激他們,而有說有笑的,甘心樂意的,作他們的順民。
可是,文城人們的臉上似乎已不會笑。他們來開會,來歡迎或歡送,來拜神;無論他們是幹什麼,他們的眼睛永遠蒙著一層似淚非淚,似油非油的光。他們彷彿沒有注意到任何東西,而只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心——心中是憤恨!他們恨敵人,也更恨王舉人,劉二狗,和其他的走狗們。
他們的金銀細軟,雞鴨,婦女,貨物,糧食,甚至於生命,都被敵人奪去,而劉二狗們的一切絲毫未受到損失。反之,劉二狗們的消息靈通,凡是敵人要辦而未辦的事,他們先給自己找到便宜,然後再幫助敵人去強迫施行。對文城的人們,他們或者比敵人還更厲害,因為他們隨時為自己的便宜而給敵人獻計;他們的主意比敵人的更狠更多。可是,文城的人們不易把刀子刺進劉二狗們的胸口去,雖然他們久想這樣作。劉二狗們永遠跟在敵人的身後,像些最卑賤的狗。因此,他們日夜盼望我們的大軍能忽然自天而降,給他們報仇。假若作不到這個,就是來一位英雄好漢,先把劉二狗暗殺了,他們也必燒高香謝天謝地!
文城的人們所希望於王舉人的,是當敵人進城的時候,他會關起大門,在書房裡上吊,或是一把火連人帶房全燒淨。至不濟,他們想,他也會偷偷逃出城去,受點流離之苦。他是讀書人,應當有點氣節。在他們想,劉二狗給敵人作事,是在情理之中,因為他本來是一條狗。王舉人不是劉二狗,他一定會在這「國亂顯忠臣」的時節,證明他活著死去都無負於大家的欽崇愛戴。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們恨他比恨劉二狗還厲害:他們不敢希望狗變成人,而絕對不去希望人變成狗。
事實上,舉人公的心裡並不十分舒服。他並不希望因給敵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錢與好處,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財產。聖賢們都有理想,而理想是無可避免的包括著犧牲。他不願意犧牲他的家產,因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掙來的,而大部分是前輩留下的,他以為,他須對得住祖先,對得住祖先不也是聖賢們所樂於主張的麼?一個走離開大道的人,會立在小徑上看看眼前的風物;明知走錯,卻以看到一點新的風景自慰;王舉人須像這樣,明知得罪了聖賢,可是還希望聖賢會原諒他。
他以為,敵人的請他出山,不過是「利用」他而已,他並不希望得到什麼實權,他曉得自己已經衰老,精神體力,都已不夠支持獨當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傲——到底是舉人公啊!假若沒有這個功名,當這改朝換代的時候,他用什麼來保護自己和自己的財產呢?假若他不是舉人公,他還不是被敵人隨便的殺了,像上街的野狗似的麼?他的小黑眼珠發出含著笑的光來。同時,他以為,敵人只須利用他的名望,而不來打擾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溫一溫《東萊博議》,吸幾袋黃煙,以遣餘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財產,與《東萊博議》,於願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過在端陽和中秋請兩桌客,把日本的官長請來喝喝酒,也就算了。
萬沒料到,敵人是那麼囉嗦,那麼好事,那麼認真,他們一天到晚來找他議事,使他絕對沒有溫讀《東萊博議》的工夫。一切的規章,命令,公文,他都須簽蓋,若只是簽名蓋章也就還簡單;不,他們還教他發表意見。他根本沒意見。當他年富力強作官的時候,對上司他只有點頭稱是;對屬下他只須端著水煙袋發個極簡單的命令。他不會發表意見。連作文章的時候,他也沒有意見,而只有抄襲——把前人說過的再說一遍。
即使他有意見,也無從發表,因為日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並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商量的。可是,他們教他發表意見。他說不出什麼來,他們等著。最後,他點著小瘦腦袋,連說:「好!好!」他們教他簽字蓋章,倒好像是他們所商議好的事,都是他最樂意作的,而結果如何,他應當負全責!他想敷衍,他們教他負責,他的帶著深溝的干腦門上冒出一溜汗珠!
趕到他簽過字蓋過章的公文,或公文內應辦的事情,發生了毛病,日本人會把公文摔在他的臉上,而命令他設法矯正錯誤。日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飯的時候是那麼高興,客氣,他萬沒想到他們會翻臉不認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臉上。
雙手按在膝蓋上,低著頭,他的淚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後悔,但是無法擺脫。為田地房屋,他還得和日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辭職,日本人就會馬上沒收他全部的財產,連褲子也不給他剩一條!
他想教劉二狗——他的秘書——多負一點責,但是劉二狗比他更沒能力。所不同者,他知道,並且承認,自己沒有能力,而劉二狗卻一點也不曉得自己是飯桶。劉二狗只要穿著洋服在日本人屁股後頭走,就精神百倍的以為自己滿有作皇上的資格。二狗愚蠢無知,所以覺得自己聰明絕頂。最教舉人公難過的是明知劉二狗的意見絕不高明,可還沒法不向他咨詢,因為舉人公自己根本沒有主意。劉二狗呢,只要舉人公——或任何人——向他要主意,他馬上就能有所決定。因此,舉人公願意教劉二狗多負一點責,而劉二狗也就毫不謙退的亂說亂作一氣。及至把事作壞了,日本人可是向舉人公大發雷霆。
舉人公不能辭職,又不能把責任移交給劉二狗,只好怠工。「等著,我等著,他們免我的職好了!」他自言自語的說:「他們免我的職,大概不好意思沒收我的財產吧?」
可是,日本人一點沒有免他的職的意思。日本人似乎專愛用庸碌無能的人!他好像身子已在井裡,而還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內,不撒手,手又筋疲力盡。他只好喊「救命!」
向誰喊?他的親人只有夢蓮,而夢蓮已經多少日子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他後悔,為什麼當初降敵的時候不和夢蓮商議商議!為什麼糊里糊塗把劉二狗當作了心腹人!
後悔,像放餿了的豆腐,雖還是那麼一塊東西,而毫無用處。他須作一點什麼,好教她回心轉意。即使她也沒法子救他,父女抱著痛哭一場,至少也會教心裡舒服一陣啊!
半夜裡,他睡醒了一覺,不能再睡。這是後悔的最好時候。一切似乎都入了夢,只有他的已經衰弱了的心還在跳動。一會兒,他覺得心中很熱,手心腳心都出了點汗;想掀開點被子,可是沒有去動手。一會兒,他又覺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兩聲,可是沒敢出聲。蜷著乾瘦的小身子,像被世界遺棄了的一堆骨頭似的,他一動不動的抱著那顆裝滿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來。稀鬚子微動著對自己嘟囔:「走!問她去!她說逃走,逃走!她說燒房,燒房!只是不能再受這個折磨!」一邊嘟囔,一邊用他的乾枯而有雞眼的腳去摸拖鞋。腳心碰到涼涼的鞋底,他楞住了,隨手抓了一件也許是被單,也許是大衫,披在身上,呆呆的在床沿上坐著,右手習慣的去撕弄那稀疏的鬚子。「不!不!不能跟她那麼說;那太激烈!那麼一說,假若她真要逃走呢?真要燒房呢?那還了得!」他立起來,兩手握緊身上的那件東西,輕輕的往外走:「央告她!對!央告她!只要她肯跟我說幾句話,以後再慢慢想萬全之策!」
夢蓮的屋中還有燈光。屏著氣,王老頭子立在窗外。她好像正在低聲的讀念一些什麼,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來好高。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兩下——是走呢?還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搓腳呢?他想問,而嘴象堵著一團什麼。他又急又愧。屋裡的是他唯一的親愛的女兒;他與她只隔著一道窗子,可是好像隔著一片大海。好容易,他找到了聲音。極柔和,極低細的他叫出來:「蓮!蓮!」眼中不由的濕起來。「夢蓮!開開門!」
屋裡變成了空的,絲毫沒有響動。
「開開門,夢蓮!」
屋裡還是空的。一手抓著衣服,一手扶在窗台上,他覺得屋裡彷彿充滿了象煙霧似的,帶著毒素的怒氣,把燈光遮得暗了許多。
「夢蓮!難道還教我給你下跪嗎?」他吸了吸鼻子。屋裡的燈光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