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張先生!」孫八很害羞的說:「到底老龍不寫婚書是什麼心意,沒婚書拿什麼作憑據?我並不是有心擠兌你!」
「八爺!事情交給我,有錯你踢我走!你看這裡!」老張掏出一張紙來。「就是我的婚約,你拿著!龍家的姑娘娶不到,我老張的小媳婦歸你!」老張把那張紙放在孫八的懷裡。「不是這樣說,」孫八臉羞的像個六月的大海茄,遲遲鈍鈍的說:「我是太小心,決不是疑惑你辦事不可靠!我不能拿你這張婚書!」
「八爺!事情往實在裡辦,」老張更激昂起來:「你拿著!什麼話呢,萬一有些差錯,我寧可叫把送殯的埋在墳地裡,也不能對不起人!」他把那張紙強塞在孫八的衣袋裡。孫八左右為難,只一個勁的擺手。……到底老張戰勝,然後笑著說:「可是這麼著,你要是把我的婚書丟失了,咱老張到手的鴨子可又飛了!不用說姑娘的身價多少,婚書上的印花稅票就是四角!」
老張又坐了半天,把已定的事,一一從新估計一番。諸事妥協,老張告辭回家。
「八爺!我們就彼此不用送請帖了?」老張出了大門對孫八說。
「自然不必!」孫八說。
…………
老張後來發的請帖是:「……下午四時,謹備晚餐。」
李靜把眼睛哭的紅紅的,臉上消瘦了許多。「死」是萬難下決心的,雖然不斷的想到那條路上去。「希望」是處於萬難之境還不能鏟淨的,萬一有些轉機呢!「絕望」與「希望」把一朵鮮花似的心揉碎,只有簌簌的淚欲洗淨心中的鬱悶而不得!更難過的,她在姑母面前還要顯出笑容,而姑母點頭咂嘴的說:「好孩子,人生大事,是該如此的!」
趙姑母為防範王德,告訴李應叫王德搬出去。王德明白趙姑母的用心,李靜也明白,於是兩個青年一語未交的分別了!
王德和藍小山商議,可否暫時搬進報館裡,小山慨然應允,把自己的職務勻給王德不少。王德把東西收拾收拾,謝了趙姑母,然後雇了一輛騾車出門。李應只對王德說了一聲「再見」,李靜甚至沒出來和他說半句話。而他們姊弟的淚落了多少是不可計算的。
王德到報館,正趕上是發薪水的時候;當差的遞給他一個信封,裡面依舊是十塊錢,並沒有投稿的贈金。要是在平日,王德一毫也不計較,今天一肚子牢騷無處發洩,於是不能自止的去找主筆。
「投稿沒有報酬嗎?」王德氣昂昂的問。
「你什麼時候投過稿?」主筆問。
「藍小山知道我投稿不是一次!」
「小孩子!十塊錢就不少!不願意幹,走!八塊錢,六塊,四塊我也使人,不是非你不成啊!」
「我不幹啦!」
「走!不少你這麼一位!」
鋪長對徒弟,縣長對人民,部長對僚屬,本來都應當象父親對兒子,——中國式的父親對中國式的兒子。——王德不明白這個,可憐!
王德定了一定神,把還沒有打開的行李又搬出來,雇了兩輛人力車到打磨廠找了一個小客寓暫住。
…………
李應呢?他看著王德的車走沒有了影,還在門外立著。他與王德相處已經十多年,他不能離開王德!他還要忍住眼淚去安慰他姐姐,眼淚是多麼難忍住的!他進到北屋去,趙姑母心裡像去了一塊病似的,正和顏悅色的勸解李靜。李靜現在已一個淚珠沒有,呆呆的坐著,李應也無話可說,又走出來。
往那裡走?每天出入的鐘點都要告訴王德的,今天?……找王德去!
他失魂喪魄的走到王德的報館。他一看見報館的門,心裡就痛快多了!因為那個門裡有他的最好的朋友!
他進了報館的大門,立在號房外問了一聲「王德在裡邊沒有?」
「才搬出去,辭工不幹了。」號房內的人這樣的回答。「搬到那裡去?」
「不曉得!」
「為什麼辭工?」
「不知道!」
「他往東城還是西城去?」
沒有回答了!
李應的心涼了!他知道王德的性情,知道他與李靜的關係,知道……然而沒有方法把已成不治的局面轉換過來!他自己?沒有本事掙錢救出叔父,沒有決心去殺老張,沒有朋友給他出一些主意,不用說出力。趙四?勇而無謀,李應自信的心比信趙四深!龍鳳?自救不暇,那能再把一位知心的女友拉到陷坑去!
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著水不但哭,也笑,而且有時向水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自然他問什麼也得不到自救的方法,可是他還瘋了似的非問不可;於是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
李應在報館外直立了一頓飯的工夫,才想起放開步往別處走。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個念頭;什麼念頭也有,除了自救!
他身不由己的進了中華門。身不由己的坐在路旁一塊大青石上。綠茸茸的樹葉左右的擺動,從樹葉的隙空,透過那和暖的陽光。左右的深紅色的大牆,在日光下射出紫的光線,和綠陰接成一片藕和色的陰影,好像一張美術家的作品。李應兩手托著雙腮,一串串的眼淚從指縫間往下落,落在那柔嫩的綠苔上,像清晨的露珠。
找王德去?那裡?看叔父去,有什麼用?去殺老張?耶穌的教訓是不殺人的!聽趙四的話和龍鳳跑?往那裡跑?怎樣跑?什麼是生命?世界?……沒有答案!向來沒有!……跑!跑!自己跑!太自私了!不自私怎樣?太忍心了!怎樣不?人們罵我!誰又幫助我?………………
他走到教會去收拾有那裡放著的一些東西。匆匆的收拾好夾在腋下走出來。一步懶似一步的下教堂石階,好像石階吸引著他的腳,而且像有些微細的聲音在他耳邊:「走嗎?你走嗎?……」
他下了石階,依依不捨的回著頭看教會的紅欄杆,像血一般的紅,直射到他心的深處。
遠遠的她來了!他的血沸騰起來,可是他躲在一株大樹後。龍鳳並沒進教會,匆匆的在馬路旁邊往前走。他由樹後探出頭來,看她的後影。她的黑裙,她的灰色袍,依舊是一團樸美裹著她一點一點往前移動,一步一步的離遠了他。五尺,四尺,三尺……她漸漸的變成一團灰色的影,滅沒在四圍的空氣中,好像一團飛動的紙灰?她上那裡?她是不是想看我?……不能管了!我只是自私!只是懦弱!上帝知道我!…………
王德雖是農家出身,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他自幼沒作過什麼苦工,在老張的學堂裡除了聖經賢傳亂念一氣,又無所謂體操與運動,所以他的面貌身量看著很體面魁梧,其實一些力氣沒有。
現在他不要什麼完善的計劃了,是要能摔能打而上陣爭鋒了。現在不是打開書本講「子曰」或「然而」了,而是五十斤的一塊石頭舉得起舉不起的問題了。於是他在打磨廠中間真正老老王麻子那裡買了一把價值一元五角的小刺刀。天天到天橋,土地廟去看耍大刀舞花槍的把戲;暗中記了一些前遮後擋,鉤挑撥刺的招數。這是他軍事上的預備。
他給藍小山寫了幾封信,要他存在銀行的那幾塊錢。而小山並未作復。王德又親自到報館去找藍先生幾次,看門的不等他開口,就說:「藍先生出門了!」
「他一定是忙,」王德想:「不然,那能故意不見我,好朋友,幾塊錢的事;況且他是富家出身?……」
到底藍先生的真意何在,除了王德這樣往好的方面猜以外,沒有人知道。
不論怎樣,王德的錢算丟失了。——名士花了,有可原諒!
「媳婦丟了!吾不要了!錢?錢算什麼!」王德又恢復了他的滑稽,專等衝鋒;人們在槍林彈雨之中不但不畏縮而且是瘋了似的笑。
四月二十六的夜間,王德臥在床上閉不上眼。窗外陣陣的細雨,打的院中的樹葉簌簌的響。一縷縷的涼風和著被雨點擊碎的土氣從窗縫潛潛的吹進來。他睡不著,起來,把薄棉被圍在身上,點上洋燭,哧哧的用手巾擦那把小刺刀。漸漸的頭往下低,眼皮往一處湊;恍惚父親在雪地裡焚香迎神,忽然李靜手裡拿一朵鮮紅的芍葯花,忽然藍小山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道衣唸咒求雨,……身子倒在床上,醒了!嘴裡又粘又苦,鼻孔一陣陣的發辣,一切的幻影全都逃走,只覺的腦子空了一般的隱隱發痛。一跳一跳的燭光,映著那把光亮的刺刀,再擦!……
天明了!口也沒漱,臉也沒洗,把刺刀放在懷內往城裡走。街上的電燈還沒滅,燈罩上懸著些雨水珠,一閃一閃的象愁人的淚眼。地上潮陰陰的,只印著一些趕著城門進來的豬羊的蹄痕,顯出大地上並不是沒有生物。有!多著呢!
到了慶和堂的門外,兩扇紅漆大門還關著。紅日漸漸的上來,暖和的陽光射在不曾睡覺的人的臉上,他有些發困。回去睡?不!死等!他走過街東,走一會兒,在路旁的石樁上坐一會兒,不住的摸胸間的那把刺刀!
九點鐘了!慶和堂的大門開了,兩個小徒弟打掃台階過道。王德自己點了點頭。
三四輛馬車趕到慶和堂的門外,其中兩輛是圍著彩綢的。
慢慢的圍上了十幾人說:「又是文明結婚!……」幾個唱喜歌的開始運轉喉嚨:「一進門來喜氣沖,鴛鴦福祿喜相逢,……」
王德看著,聽著,心裡刀尖刺著!
「走開!走開!不給錢!這是文明事!」老張的聲音,不錯!後面跟著孫八。
王德摸了摸刀,影在人群裡。「叫他多活一會兒罷!明人不作暗事,等人們到齊,一手捉他,一面宣佈他的罪狀!」他這樣想,於是忍住怒氣,呆呆的看著他們。
老張穿一件灰色綢夾袍,一件青緞馬褂,全是天橋衣棚的過手貨。一雙新緞鞋,確是新買的。頭上一頂青色小帽配著紅色線結,前沿鑲著一塊藍色假寶石。
孫八是一件天藍華絲葛夾袍,罩著銀灰帶閃的洋綢馬褂。藕和色的綢褲,足下一雙青緞官靴。頭上一頂巴拿馬軟沿的草帽。
老張把唱喜歌的趕跑,同孫八左右的檢視那幾輛馬車。「我說,趕車的!」老張發了怒。「我定的是藍漆,德國藍漆的轎式車,怎麼給我黑的?看我老實不懂眼是怎著?」「是啊!誰也不是瞎子!」孫八接著說,也接著發了怒。「先生!實在沒法子!正趕上忙,實在勻不開!掌櫃的抽了自己幾個嘴巴,當我們趕出這輛車來的時候。得啦!誰叫先生們是老照顧主呢!」趕車的連說帶笑的央告。「這還算人話!扣你們兩塊錢!」老張仰著頭搖擺著進了大門。
「扣你們兩塊錢!」孫八也扭進去。
老張的請帖寫著預備晚餐,當然他的親友早晨不來。可是孫八的親友,雖然不多,來了十幾位。老張一面心中詛咒,一面張羅茶水,灌餓了還不跑嗎!倒是孫八出主意擺飯,老張異常不高興,雖然只擺了兩桌!
李山東管賬,老早的就來了。頭一桌他就坐下,直吃的海闊天空,還命令茶房添湯換飯。
南飛生到了,滿面羞慚自己沒有妾。可是他與自治界的人們熟識,老張不能不請他作招待。老張很不滿意南飛生,並不是因為他無妾可攜,是因為他送給老張一幅喜聯,而送給孫八一塊紅呢喜幛。喜聯有什麼用!豈有此理!
從慶和堂到舊鼓樓大街救世軍龍宅不遠,到護國寺李靜的姑母家也不遠。所以直到正午還沒去迎親。王德和趕車的打聽明白,下午兩點發車,大概三點以前就可以回來。
親友來的漸多,真的多數領著妾。有的才十四五歲,扶著兩個老媽一扭一扭的嬌笑;有的裝作女學生的樣子,可是眼睛不往直裡看,永遠向左右溜;有的是女伶出身,穿著黃天霸的彩靴,梳著大松辮,用扇子遮著臉唧唧的往外擠笑聲。……
大廳上熱鬧非常,男的們彼此嘲笑,女的們擠眉弄眼的犯小心眼。孫八臉紅紅的學著說俏皮話,自己先笑,別人不解可笑之處在那裡。
一陣喧笑,男男女女全走出來,看著發車。女的們爭著上車迎親,經南飛生的支配,選了兩個不到十五歲而作妾的捧著鮮花分頭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輕揚,花車像一團彩霞似的緩緩的上了馬路。
趙姑母的眼淚不從一處流起,從半夜到現在,已經哭濕十幾條小手巾。囑咐李靜怎樣伺候丈夫,怎樣服從丈夫的話,怎樣管理家務,……順著她那部「媽媽百科大全書」從頭至尾的傳授給李靜,李靜話也不說,只用力睜自己的眼睛,好像要看什麼而看不清楚似的。
趙姑母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給李靜穿,李靜的手足象垂死的一樣,由著姑母搬來搬去。衣服穿好,又從新梳頭擦粉。
(已經是第三次,趙姑母唯恐梳的頭不時興。)「好孩子!啊!寶貝!就是聽人家的話呀!別使小性!」趙姑母一面給侄女梳頭,一面說。「這是正事,作姑母的能有心害你嗎!有吃有穿,就是你的造化。他老一點,老的可懂的心疼姑娘不是!嫁個年青的楞小子,一天打罵到晚,姑母不能看著你受那個罪!」趙姑母越說越心疼侄女,鼻涕象開了閘似的往下流,想到自己故去的兄嫂,更覺得侄女的可憐,以至於哭的不能再說話。
馬車到了,街上站滿了人。姑母把侄女攙上馬車。臉上雪白,哭的淚人似的。兩旁立著的婦人,被趙姑母感動的也全用手抹著淚。
「這樣的姑母,世上少有啊!」一個年老的婦人點著頭說。「女學生居然聽姑母的話嫁人,是個可疼的孩子!」一個禿著腦瓢,帶著一張馬尾發網的婦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