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是玩物!」
「誰說的?」
「你昨天說的,跟我說的!」
「我沒有!」
「昨天你吃糖餅的時候說的,忘了?」
「是了!我想起來了!原諒我,這幾天過年把腦子都過昏了!天天有那群討厭的親友請吃酒,沒法子不得不應酬!你看,昨天晚上九點鐘,還被參謀次長拿電話把我約去;一來他是我父親的好友,二來我作著報界的事,怎好得罪他,去罷!大生!那位先生預備的『桂花翅子』,是又柴又硬,比魚頭還難吃!我要是有那樣的廚子,早把他送警察廳了!」小山串珠般的說,毫沒注意王德的問題。
朋友到交的熟了以後,即使有一些討厭,也彼此能原諒,王德不喜歡聽小山這套話,然而「參謀次長」與「桂花翅子」兩名詞,覺得陪襯的非常恰當,於是因修辭之妙,而忘了討厭之實。
「大生!你有新聞稿子沒有?」小山沒等王德說話,又這樣問。
「沒有!」
「快寫幾條,不然今天填不上版!」
「我真沒有可寫的!」
「隨便寫:城北王老太婆由洋車摔下來,只擦破手掌上一塊皮;一輛汽車碰在一株老樹上,並沒傷人。……誰能刨根問底的要證據。快去寫,不然是個塌台!」小山很急切的,似乎對於他的職務非常負責。
「造謠生事,我不能作!」王德真不高興了!
「得了!大生!捧我一場!造謠生事是我一個人的罪,與你無干,你只是得幫幫好朋友!」小山不住的向王德垂著手鞠躬。瘦瘦的身子往前彎著,像一條下完卵的小母黃花魚。
好話是叫好人作惡的最妙工具,小山要強迫王德,王德許和小山宣戰!然而小山央告王德,什麼事再比拒絕別人央告難過?於是王德無法,寫了半天,只能無中生有的寫了三條。小山看了,不住的誇獎,尤其關於中央公園的一條,特別說好。他拿著筆一一的加以題目,那條關於中央公園的事,他加上一個:
「游公園恰遇女妖,過水榭巧逢山怪。」
聽說因為這個題目,那天的報紙多賣了五百多張。當然那天的賣報的小孩子吆喝著:「看看公園的老妖!」「人們買報原來是看謠言!」王德把婦女問題擱下,又想到新聞紙上來。「到底是報館的錯處呢,還是人們有愛看這種新聞的要求呢?」
王德越想越不高興,有心辭職不幹,繼而想到李靜告訴過他,凡事應當忍耐,又把心頭的怒氣往下壓。……她的話,她是要作玩物的……不足信!
王德擔著一切好青年所應有的煩悶,作完了工,無精失采的進城。
「鳳姑娘!鳳姑娘!」趙四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面,兩隻手直挺挺的貼在身邊,叫一聲鳳姑娘,肘部向外部一動。「四哥,有事嗎?」龍鳳問。
「鳳姑娘!鳳姑娘!」
「請說呀。」龍鳳笑了。
「我說,可是說實話!」
「不聽實話可聽什麼?」
「說實話,有時候真挨打!」
「我不能打你罷?」
「那麼,我要說啦!」趙四嚥了一口唾沫,自己對自己說:「娘的,見姑娘說不出話來!」
他以為龍鳳聽不見,其實她是故意裝耳聾。
「四哥,咱們到屋裡坐下說好不好?」龍鳳就要往屋裡走。「不!不!拉洋車的跑著比走著說的順溜,立著比坐著說的有勁!姑娘你要願意聽,還是站在這裡說,不然我說不明白!」
「好!四哥請說!」她又笑了一笑。
這時候才過元宵節,北風已不似冬天那麼刺骨的冷。淡淡的陽光射在北窗上,她才把兩盆開的正好的水仙花,放在窗台上吸些陽光。她一面不住的聞那水仙的香味,一面聽趙四說話。
「姑娘,你認識城外的老張?」趙四乘著她聞水仙花,看了她一眼,又快快的把眼光收回到自己的腳上。「我知道他,他怎樣?」
「他,他不是要買你當那不是姑娘們應噹噹的鐺鐺嗎?」「四哥!什麼是鐺鐺?」
「巡警管我叫鐺鐺,我不明白什麼意思,所以用他來說一切不好的事。姑娘你聰明,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啊——我明白了!」龍鳳呆呆的看著水仙花,被風吹的那些花瓣一片一片的顫動,射散著清香。
「要是明白了,不想辦法,那麼明白他作什麼?」「四哥!你有辦法嗎?」
「有是有,只是不好出口,你們婦人不許男人說直話!」
「你拿我當作男人,或是當作我沒在這裡,隨便說!」「好!聽著!」趙四把手活動起來,指手畫腳的說:「是這麼一件事,孫八要買你作小媳婦,老張從中弄鬼!」趙四停住了,干嗽了兩聲。
「四哥,說!我不怪你!」龍鳳急切的說。
「都是老張的主意,賣了你,好叫你父親還清他的債。李應告訴我說,你父親有意把你許給李應,而李應遲疑不決,向我要主意!你父親的心意我一點不知道,我以為你和李應該早早的定規一切,別落於老張的手裡!你看李應怎樣?」
趙四臉紅的象火燒雲,看著她。奇怪,她不著急,只輕輕的擺弄她的裙縫。「到底女人另有個脾氣,我要是她,不拿大刀去殺老張,我是個王八!」趙四心裡這樣說。「四哥,我不拒絕李應,這是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別的等我想想,四哥,我謝謝你!」
「好說!我走罷!你自己想想!」趙四往外走,高興異常,今天居然跟個大姑娘說了一套痛快話!
趙四走後,龍鳳坐在台階上,聽著微風吹動窗上的紙,牆頭小貓撒著嬌嫩而細長的啼喚,看著自己的手指,有時候放在口邊咬一下指甲,一些主意想不出。坐了半天有意無意的立起來,把兩盆水仙搬進屋去。順手撿起一條灰色圍巾披在肩頭,到教會去找李應。
李應自從和趙四商議以後,心裡像有一塊硬而涼的大石頭,七上八下的滾。他不喜說話,尤其不喜叫別人看破他的心事;可是有時候手裡拿著鉛筆,卻問別人:「我的鉛筆」?有時候告訴別人:「就要上東城」,卻說成:「東城是西城不是」!旁人笑了,他也笑了,跟著一陣臉紅,心裡針刺似的難過。
他正在預備拿《聖經》到市場去賣,數了幾次也沒數清拿的是多少本。忽然趙四扶著他的肩頭,低聲的說:「鳳姑娘在外面等著你!」
李應夾著《聖經》和龍鳳往北走,誰也不知往那裡走,也不問往那裡走。
走到了城北的淨業湖,兩個人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
沒有什麼行人,橋上只有一個巡警走來走去,把佩刀的鏈子擺的嘩啷嘩啷響。湖內凍著厚冰,幾個小孩穿著冰鞋笑笑嘻嘻的溜冰。兩岸的枯柳一左一右的搖動著長枝,像要躲開那嚴酷的寒風似的。靠岸的冰塊夾著割剩下的黃枯葦,不斷的小麻雀捉住葦干,一起一伏的擺動他們的小尾巴。太陽已往西去,罩著一層淡黃的霧,斜射著銀灰的冰塊,連成一片寒氣。那小孩的疾馳,那小麻雀的飛落,好像幾個梭兒,在有憂思的人們眼前織成一個愁網。
兩個人坐了一刻,又立起來沿著湖邊走幾步,因為橋上的巡警不住的用偵探式的眼光射著他與她。
「鳳姐!」李應先說了話:「這光潔的冰塊頂好作個棺材蓋上我的臭皮骨!」
龍鳳歎了一口氣,把圍巾緊了一緊,回頭看著那戀戀不忍辭去大地的斜陽。
他們又不說了,忽然兩個人的中間,插入兩隻大手,捉著他們的手腕。兩個人驚的都把頭向中間轉過來,那兩隻大手鬆開了,後面哈哈的笑起來。
「四哥!別這麼鬧!」李應半怒的說。
「好兄弟!嚇死,不比蓋上大冰塊痛快!」
三個人又坐下,那橋上的巡警走過來。
「警爺!」趙四說:「我們是救世軍出來賣《聖經》的,拿我們當拐帶婦女看,可是小鷂子拿刺蝟,錯睜了眼!」
龍鳳怕巡警怒了,趕快立起來向巡警解說,並且把李應拿著的《聖經》給他看。巡警握著刀柄,皮鞋擦著地皮慢慢的走開。
「四哥!」龍鳳對趙四說:「你怎麼對巡警那麼說話,他要是怒了呢!」
「發怒!警爺永遠不會!他們是軟的欺,硬的怕,你不拍他,他就麻你!他們不管闊人街上拉屎,單管窮人家裡燒香!不用說這個,你們兩個到底怎樣!」
「只有一條路,死!」李應說。
「不准說死,死了再想活可就太難了!跑!跑是好的法子!」
「往那裡跑,怎麼跑,有跑的錢沒有!」龍鳳問。「去求龍軍官,你父親!你們要跑,他定有主意,他能甘心賣你——他的親女兒——嗎?」
「我不能跑,我跑了我的姐姐怎辦?」李應問。趙四手捧著頭,想了半天,立起來一陣風似的向南跑去,跑出好遠,回頭說了一聲:「明天會上見!」
趙四自己刮了一陣風,激烈而慌促的把自己吹到李應姑母的家。風要是四方相激,往往成裹著惡鬼的旋風。人要是慌急,從心裡提出一股熱氣,也似旋風似的亂舞。於是趙四在門外耍開了旋風。趙姑母門上的黑白臉的門神,雖然他的靈應,有些含糊其詞,可是全身武裝到底有些威風。趙四看了他們一眼,上前握定門環在門神的腮上噹噹的打起來,打的門神乾生氣一聲也不言語。
「慢打!慢打!」趙姑母嚷:「報喪的也不至這麼急啊!」
趙姑母看見趙四的服裝,心裡有些發慌,怕趙四是明伙強盜。趙四看她也慌了,少年婦女是花枝招展的可怕,老年婦女是紅眼皴皮的可怕。不論怎樣,反正見婦女不好說話!「找誰?說!」
「老太太,這裡有一位小老太太姓李的嗎?」趙四又冒著不怕三冬冷氣,永象灶上蒸鍋似的熱汗。
「胡說!我的侄女是大姑娘!什麼小老太太!啊!」
「『老太太』不是比『大姑娘』尊貴?我是謙恭!」「你是那裡來的野小子,你給我走。不然,我叫巡警,拿你到衙門去!」老婦人一抖手,把街門邦的一聲關上,一邊嘮叨,一邊往裡走。
趙四不灰心,坐在石階上等著,萬一李靜出來呢?太陽已經落下去,一陣陣的冷風吹來的炒栗子的香味,引的趙四有些餓的慌。不走!堅持到底!院裡炒菜的響聲,婦女的說話,聽的真真的,只是她不出來。
黑影裡匆匆的走過一個人來,一腳踹在趙四身上。「什麼?」
「什麼!肉台階比地氈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