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人投稿,主筆去編輯。」
「投稿?還編輯?以前我也那樣想。」
「現在呢?」
「用剪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東一塊西一塊用剪子剪現成的報,然後往一處拚,他們的行話叫作『剪子活』!」
「反正不是你的錯處。」
「我不能受!我以為報紙的效用全沒了,要這樣辦!還有,昨天我寫了一個稿子,因為我在路上看見教育次長的汽車軋死一個老太太,我照實的寫了,並沒有加什麼批語,你猜主筆說什麼?他說:『不願幹,早早的走,別給我惹是非。你不會寫一輛汽車撞死一個無名女人,何必一定寫出教育次長的車?』我說:『我看見什麼寫什麼,不能說謊!』主筆拍著桌子和我嚷:『我就不要你說實話!』姐姐!這是報館!我不能再干!我不能說謊欺人!」
「可是事情真不易找,好歹忍著作罷!」李靜很誠懇的安慰他。
「良心是不能敷衍的!得!我不願再說了,你有什麼事?」「唉!」李靜把手放在膝上,跟著笑了一笑,她天生來的不願叫別人替她發愁。
王德看出她的心事,立刻又豪氣萬丈,把男兒英雄好義的氣概拿出來,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手背上。
「姐姐!我可以幫助你嗎?這樣世界我活夠了,只願為知己的一死!那是痛快事!」
「兄弟,我所以不願意對你說的緣故,也就是因為你年青好氣。為我的事,不用說喪了你的命,就是傷了一塊皮膚,我也不能作!」她鬆鬆握住他的手。
「姐姐!假如你是男的,我願幫助你,況且你是女的,到底什麼事?」
「我只能對你說,你可千萬別告訴李應,他的性情並不比你溫和。我不怕死,只怕死一個饒一個不上算,不聰明。」「到底什麼事?人要不完全和牛馬一樣,就該有比牛馬深摯的感情!姐姐快說!」王德把腰板挺直這樣說。「你記得有一次你說老張要對我作什麼?」
「我記得,姑母進來,所以沒說完。」
「還是那件事,你知道?」
「知道!現在怎樣?」
「我現在的心願是不叫叔父死!我上次為什麼叫你去打聽那位董善人?」
「到如今我還不明白。」
「也是為這回事。我的心願是:求那位善人借給我叔父錢還老張,我情願給善人當婢女。可是我已見過他了,失敗了!」李靜呆呆的看著地上,停住說話。
「姐姐,詳細說說!」他把她的手握緊了些。
「我乘姑母沒在家,去找了那位善人去。恰巧他在家,當時見了我。我把我的心願說給他聽,他是一面落淚一面念佛。等我說完,他把我領到他的後院去,小小的一間四方院,有三間小北房,從窗眼往外冒香煙,裡面坐著五六個大姑娘,有的三十多歲,有的才十七八歲,都和尼姑一樣坐在黃布墊上打著木魚唸經。我進去,只有那個最年青的抬頭看了看我。其餘的除把聲音更提高了一些,連眼皮也沒有翻。」「尼姑庵?」王德好像問他自己。
「我看了之後,善人又把我領到前面去,他開始說話:『姑娘你要救叔父是一片孝心』,『百善孝為先』,我是情願幫助你的。可是你要救人,先要自救。你知道生來『女身』,是千不幸萬不幸,就是雌狐得道也要比雄狐遲五百年,才能脫去女身,人類也是如此。不過童女還比出嫁的強,因為打破欲關,淨身參道,是不易得的。那幾個姑娘,兩個是我的女兒,其餘的都是我由火坑內救出來的。我不單是由魔道中把她們提拔出來,還要由人道把她們渡到神道裡去。姑娘,我看你沈靜秀美,道根決不淺,假如你願意隨我修持,你叔父的錢是不難籌措。』我遲疑了半天沒有回答他,他又接著說:『姑娘,這件事要是遇在十年前,我當時就可以拿錢給你;現在呢,我的財產已完全施捨出去。我只覺得救人靈魂比身體還要緊。你願意修行呢,我可以寫個捐冊,去找幾位道友募化,他們是最喜歡聽青年有志肉身成聖的。不然,我實在無法去籌錢。姑娘你想,社會上這麼多苦人,我們只要拿金銀去延長他們的命,而不拔渡他們的靈魂,可有什麼益處;況且也沒有那麼些金銀?你先回去,靜心想一想,願意呢,我有的是佛經,有的是地方,你可以隨著她們一同修持。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道氣不淺,盼你別把自己耽誤了!世上有人給你錢,可是沒人能使你超凡入聖,你自己的身體比你叔父還要緊,因為你正是童身,千金難買,你叔父的事,不過才幾百塊錢!』我當時沒有回答他,就回家來了。」「到底你願當尼姑不?」
「為什麼我願意?」
「你不願意,他自然不借給你錢!」
「那還用說!」李靜的臉變白了。
「姐姐!我們為什麼不死呢?」王德想安慰李靜,不知說什麼好,不知不覺的把這句話說出來。
「王德!要是少年只求快死,世界就沒人了!我想法救叔父,法子想盡,嫁老張也干,至於你我,我的心是你的,你大概明白我!」
她不能再支持了,嗚咽咽哭起來。他要安慰她,要停住她的哭,可是他的淚比她的還多。
王德與李靜對哭,正是趙姑母與李靜的叔父會面的時候。趙姑母給她兄弟買的點心,茶葉,三大五小的提在手內,直把手指凍在拴著紙包的麻繩上,到了屋內向火爐上化了半天,才將手指舒展開,差一些沒變成地層內的化石。
她見了兄弟,哭了一陣,才把心中的話想起來,好似淚珠是婦女說話的引線。她把陳谷子爛芝麻盡量的往外倒,她說上句,她兄弟猜到下句,因為她的言語,和大學教授的講義一樣,是永遠不變,總是那一套。
有人說婦女好說話,所以嘴上不長鬍子,證之趙姑母,我相信這句話有幾分可信。
說來說去,說到李靜的婚事問題。
「兄弟!靜兒可是不小了,男大當娶,女大當嫁,可別叫她小心裡怨咱們不作人事呀!再說你把她托付給我,她一天沒個人家,我是一天不能把心放下。女兒千金之體,萬一有些差錯,咱們祖宗的名聲可要緊呀!」
「自然……」
「你聽我的,」她不等他說完,搶著說:「城裡有的是肥頭大耳朵的男子,選擇個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們一樁心事。不然姑娘一過了二十五歲,可就不易出手啊!我們不能全隨著姑娘的意思,婚事是終身大事,長的好不如命兒好;就說半璧街週三的兒子,臉上一千多個麻子,嘴還歪在一邊,人家也娶個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別看人家臉麻嘴歪,真能掙錢,一月成千論百的往家掙。我要有女兒,我也找這樣的給!我不能隨著女兒的意思,嫁個年青俊俏的窮小子。兄弟,你說是不是?」
「也忙不得。」她兄弟低聲的說。
「兄弟,你不忙,你可不知道我的心哪!你不進城,是不知道現在男女這樣的亂反。我可不能看著我的侄女和野小子跑了!什麼事到你們男人身上,都不著急,我們作婦人的可是不那樣心寬。我為靜兒呀,日夜把心提到嘴邊來!她是個少娘無父的女孩子,作姑母的能不心疼她?能不管束她?你不懂,男人都是這樣!」這位好婦人說著一把一把的抹眼淚。
她把點心包打開,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說:「兄弟,吃罷!啊!沒想到你現在受這個罪!兄弟!不用著急,有姐姐活著,我不能錯待了你!吃罷!啊!我給你挑一塊。」她拿了一塊點心遞給他。
他把一口點心嚼了有三分鐘,然後還是用茶衝下去。他依然鎮靜的問:
「姐姐!假如現在有人要娶靜兒,有錢有勢力,可以替我還了債,可是年歲老一點。還有一個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聰明。姐姐你想那一個好?」
「先不用問那個好,我就不愛聽你說姑娘心目中有人。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怎樣管束我們來著?父母許咱們自己定親嗎?要是小人們能辦自己的,那麼咱們這群老的幹嗎的?我是個無兒無女的老絕戶,可是我不跟絕戶學。我愛我侄女和親生的女兒一樣,我就不能看著她信意把她自己毀了!我就不許她有什麼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話!」
好婦人越說越有理,越說越氣壯,可惜她不會寫字,要是她能寫字,她得寫多麼美的一篇文字!
「那麼,你的意思到底怎樣?」他問。
「只要是你的主意,明媒正娶,我只等坐紅轎作送親太太!你要是不作主呢,我可就要給她定婚啦!你是她叔父,我是她姑母,姑奶奶不比叔父地位低,誰叫她把父母都死了呢!我不是和你兄弟耍姑奶奶的脾氣,我是心疼侄女!」「我明白了!」他低頭不再說。
「兄弟你本來是明白人!說起來,應兒現在已經掙錢成人,也該給他張羅個媳婦了!你可不知道現在年青人心裡那個壞呀!」
「慢慢的說罷!不忙!」他只好這樣回答她。
趙姑母又說了多少個女子,都可給李應作妻子。鞋鋪張掌櫃的女兒,纏得像冬筍那樣小而尖的腳;李巡長的侄女,如何十三歲就會縫大衫;……她把這群女子的歷史,都由她們的曾祖說到現在,某日某時那個姑娘在廚房西南角上摔了一個小豆綠茶碗,那個茶碗碎成幾塊,又花了幾個錢,叫鋸碗的釘上幾個小銅釘,源源本本的說來。她的兄弟聽不清,我也寫不清,好在歷史本來是一本寫不清的糊塗賬!
在北京城而沒到過中央公園1的,要不是吝惜十個銅元,是沒有充分的時間丟在茶桌籐椅之間;要不是憎嫌那偉壯蒼老的綠柏紅牆,是缺乏賞鑒白臉紅唇藍衫紫褲子的美感;要不是厭惡那雪霽松風,雨後荷香的幽趣,是沒有排御巴黎香水日本肥皂的抵抗力。假如吝惜十枚銅元去買門票,是主要原因,我們當千謝萬謝公園的管理人,能體諒花得起十枚銅元的人們的心,不致使臭汗氣戰勝了香水味。至於有十個銅元而不願去,那是你缺乏貴族式的審美心,你只好和一身臭汗,滿臉塵土的人們,同被排斥於翠柏古牆之外,你還怨誰?王德住在城裡已有半年,凡是不買門票隨意入覽的地方,差不多全經涉目。他的小筆記本上已寫了不少,關於護國寺廟會上大姑娘如何坐在短凳上喝豆汁,土地廟內賣估衣的怎樣一起一落的唱著價錢,……可是對於這座古廟似的公園,卻未曾瞻仰過,雖然他不斷的由天安門前的石路上走。
他現在總算掙了錢,掙錢的對面自然是花費;於是那座公園的鐵門攔不住他了。他也一手交票,一面越著一尺多高的石門限,仰著頭進去了。
比護國寺,土地廟……強多了!可是,自己的身份比在護國寺,土地廟低多了!在護國寺可以和大姑娘們坐在同一條板凳上,享受一碗酸而濃於牛乳的豆汁。喝完,一個銅元給出去,還可以找回小黃銅錢至於五六個之多。這裡,茶館裡的人們:一人一張椅子,一把茶壺,桌上還蓋著雪白的白布。人們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腳放在桌上,露出紅皮作的鞋底連半點塵土都沒有,比護國寺賣的小洋鏡子還亮。憑王德那件棉襖,那頂小帽,那雙布鞋,坐在那裡,要不過來兩個巡警,三個便衣偵探,那麼巡警偵探還是管幹什麼的!
他一連繞了三個圈,然後立在水榭東邊的大鐵籠外,看著那群鴨子,(還有一對鴛鴦呢!)伸著長長的脖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條沒有凍好的水裡送。在他左右只有幾個跟著老媽的小孩子嬌聲細氣的嚷:「進去了!又出來了!嘴裡銜著一條小魚!……」坐大椅子的人們是不看這個的。
他看了半天,腿有些發酸。路旁雖有幾條長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為他和一般人一樣的,有不願坐木椅的驕傲。設若他穿著貂皮大氅穩穩當當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報紙上,也許有一段「富而無驕,偉人坐木椅」的新聞,不幸他沒有那件大氅,他要真坐在那裡,那手提金環手杖的人們,仰著臉,鼓著肚皮,用手杖指著那些古松,講究畫法,王德的鼻子,就許有被手杖打破之虞!
「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去坐!」他對自己說。
他開始向東,從來今雨軒前面繞過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廳裡坐著的文明人,吃東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尚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裡想:他們要打起架來,擲起刀叉,遊人得有多少受誤傷的!
吃洋飯,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點也不反對。因為他聽父親說過:幾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辮子的中國人都拴起來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親到後來才不堅決的反對剪髮。)那麼,叫洋人給我們端茶遞飯,也還不十分不合人道。不過,要只是吃洋飯,喝洋茶,穿洋服,除給洋人送錢以外,只能區區的恫嚇王德,王德能不能怕這冒充牌號的二號洋人!
然而王德確是失敗了,他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雖沒有象武官們似的帶著衛兵,拿著炸彈,可是他腦中的刀劍,卻明晃晃的要脫鞘而出的衝殺一陣。可憐,現在他已經有些自餒了:「我為何不能坐在那裡充洋人?」他今日才像雪地上的烏鴉,覺出自己的黑丑,自己的寒酸!千幸萬幸,他還不十二分敬重「二號洋人」,這些念頭只在他心上微微的劃了一道傷痕,而沒至於出血;不然,那些充洋人的不全是胎裡富,也有的是由有王德今日的慚愧與希企而另進入一個新地域的!
王德低著頭往北走,走到北頭的河岸,好了,只有一片松林,並沒有多少遊人。他預料那裡是越來越人少的,因為游公園的人們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悶鋒頭的。
他靠著東牆從樹隙往西邊的橋上看,還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從遠處往回收,看見一株大樹下,左邊露著兩隻鞋,右邊也露著兩隻,而看不見人們的身體。那容易想到是兩個人背倚著樹,面向西坐著,而把腳斜伸著。再看,一雙是男鞋,一雙是女鞋,王德又大膽的斷定那是一男一女。
王德的好奇心,當時把牢騷趕跑,躡足潛蹤的走到那株樹後,背倚樹幹,面朝東牆,而且把腳斜伸出去坐下。你想:「假若他們回頭看見我的腳,他們可以斷定這裡一共六隻腳,自然是三個人。」
他坐下後,並聽不見樹那邊有什麼動靜,只好忍耐著。看看自己的腳,又回頭看看樹那邊的腳;看著看著,把自己的腳忽然收回來,因為他自己覺得那麼破的兩隻鞋在這樣美麗的地方陳列著,好像有些對不起誰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樹那邊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樣破,為什麼我單獨害羞。他探著頭先細細看那雙男鞋,覺得頗有些眼熟。想起來了,那是李應的新鞋。
「真要是李應,那一個必是她——李靜!」王德這樣想。於是又探過頭看那雙女鞋,因為他可以由鞋而斷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這是藍的。「不是靜姐,誰?李應是見了女人躲出三丈多遠去的。別粗心,聽一聽。」樹那邊的男子咳嗽了兩聲。
「確是李應!奇怪!」他想著想著不覺的嘴裡喊出來:「李應!」
「啊!」樹那邊好像無意中答應了一聲。
王德剛往起立,李應已經走過來,穿著刺著紅字的救世軍軍衣。
「你幹什麼來了,王德?」李應的臉比西紅柿還紅。「我——來看『鄉人攤』!」
「什麼?」
「鄉人攤!」王德笑著說。
「什麼意思?」
「你不記得《論語》上『鄉人攤,朝服立於阼階?』你看那茶館裡的臥椅小桌,擺著那稀奇古怪的男女,還不是鄉人攤?」
「王德,那是『鄉人儺』1,老張把字念錯!」「可是改成攤,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