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裡,我手裡拿了五十塊錢。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五十元錢有多麼大的用處呀!它使我由濟南走到漢口,而還有餘錢送給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結的婚。
白君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在武漢,還另有兩位同學,朱君與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們。蔡君還送給我一件大衣。住處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將幹些什麼呢?」這好決定。我既敢只拿著五十元錢出來,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掙飯吃的本領。我的資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懶,勤動著我的筆,我就有飯吃。
把個小一點的南京,和一個小一點的上海,搬攏在一處,放在江的兩岸,便是武漢。武昌很靜,而且容易認識——有那條像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難迷失了方向。漢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樣的嘈雜混亂,而沒有上海的忙中有靜,和上海的那點文化事業與氣氛。它純粹的是個商埠,在北平,濟南,青島住慣了,我連上海都不大喜歡,更不用說漢口了。
在今天想起來,漢口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雖然武昌的黃鶴樓是那麼奇醜的東西,雖然武昌也沒有多少美麗的地方,可是我到底還沒完全忘記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喫茶,在珞珈山下蕩船,在華中大學的校園裡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適高興。
特別值得留戀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這是老字號。掌櫃與多數的夥計都是河北人。我們認了鄉親。每次路過那裡,我都得到最親熱的招呼,而他們的馳名的二鍋頭與碧醇是永遠管我喝夠的。
漢陽雖然又小又髒,卻有古跡:歸元寺、鸚鵡洲、琴台、魯肅墓,都在那裡。這些古跡,除了歸元寺還整齊,其他的都破爛不堪,使人看了傷心。
漢陽的兵工廠是有歷史的。它給武漢三鎮招來不少次的空襲,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彈。
武漢的天氣也不令人喜愛。冬天很冷,有時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極熱,使人無處躲藏。武昌,因為空曠一些,還有時候來一陣風。漢口,整個的像個大火爐子。樹木很少,屋子緊接著屋子,除了街道沒有空地。毒花花的陽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熱,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間屋子裡,我曾在傍晚的時候,守著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擊落了幾百架小飛機。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灑了雄黃;雖然不准知道,這是否確能避除毒蟲,可是有了這點設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穩一些。有一天,一撕一個的小的郵卷,哼,裡面跳出一條蜈蚣來!
提到飲食,武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除了珍珠丸子一類的幾種燕茶而外,烹調的風格都近似江蘇館子的——什麼菜都加點燴粉與糖,既不特別的好吃,也不太難吃。至於燒賣裡面放糯米,真是與北方老粗故意為難了!
在漢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給《大公報》寫的。緊緊跟著,又有好幾位朋友約我寫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問題了。
倒是繼續住在漢口呢?還是另到別處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國府明令移都重慶。二十二日,蘇州失守。武漢的人心極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響到我。我的行李簡單,「貨物」輕巧,而且喜歡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願意再走。
我打電報給趙水澄兄,他回電歡迎我到長沙去。可是武漢的友人們都不願我剛剛來到,就又離開他們;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猶豫不決。
在武昌的華中大學,還有我一位好友,游澤丞教授。他不單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與床鋪都讓給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雲架橋——多麼美的地名!——地方安靜,飯食也好,還有不少的書籍。以武昌與漢口相較,我本來就歡喜武昌,因為武昌像個靜靜的中國城市,而漢口是不中不西的烏煙瘴氣的碼頭。雲架橋呢,又是武昌最清靜的所在,所以我決定搬了去。
游先生還另有打算。假若時局不太壞,學校還不至於停課,他很願意約我在華中教幾點鐘書。
可是,我第一次到華中參觀去,便遇上了空襲,這時候,武漢的防空設備都極簡陋。漢口的巷子裡多數架起木頭,上堆沙包。一個輕量的炸彈也會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壓死人。比這更簡單的是往租界裡跑。租界裡連木架沙包也沒有,可是大家猜測著日本人還不至於轟炸租界——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裡邊用木頭撐住,上覆沙袋,這和漢口的辦法一樣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報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樹林裡邊。這,只須機槍一掃射,便要損失許多人。
華中更好了,什麼也沒有。我和朋友們便藏在圖書館的地窖裡。摩仿,使日本人吃了大虧。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國的猛襲波蘭與倫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軍事或政治或工業的中心炸得一乾二淨,我與我的許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漢了。可是,日本人那時候只派幾架,至多不過二三十架飛機來。他們不猛襲,我們也就把空襲不放在心上。在地窖裡,我們還覺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與望雲諸兄也都來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1。馮先生和朋友們都歡迎我們到千家街去。那裡,地方也很清靜,而且有個相當大的院子。何容與老向打算編個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幫他們一點忙。於是我就由雲架橋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長沙去的事。流亡中,本來是到處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這麼在武昌住下去——
1應為千戶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