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幼年讀過書,雖然不多,可是足夠讀七俠五義與三國誌演義什麼的。我記得好幾段聊齋,到如今還能說得很齊全動聽,不但聽的人都誇獎我的記性好,連我自己也覺得應該高興。可是,我並念不懂聊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記得的幾段,都是由小報上的「評講聊齋」念來的——把原文變成白話,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實在有個意思!
我的字寫得也不壞。拿我的字和老年間衙門裡的公文比一比,論個兒的勻適,墨色的光潤,與行列的齊整,我實在相信我可以作個很好的「筆帖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說我有寫奏折的本領,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準保能寫到好處的。
憑我認字與寫的本事,我本該去當差。當差雖不見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少也比作別的事更體面些。況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總有個升騰。我看見不止一位了,官職很大,可是那筆字還不如我的好呢,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麼不能呢?
可是,當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教我去學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狀元,學手藝原不是什麼低搭的事;不過比較當差稍差點勁兒罷了。學手藝,一輩子逃不出手藝人去,即使能大發財源,也高不過大官兒不是?可是我並沒和家裡鬧彆扭,就去學徒了;十五歲的人,自然沒有多少主意。況且家裡老人還說,學滿了藝,能掙上錢,就給我說親事。在當時,我想像著結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麼,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後大人似的去耍手藝掙錢,家裡再有個小媳婦,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學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沒飯吃的。那時候,死一個人不像現在這麼省事。這可並不是說,老年間的人要翻來覆去的死好幾回,不乾脆的一下子斷了氣。我是說,那時候死人,喪家要拚命的花錢,一點不惜力氣與金錢的講排場。就拿與冥衣鋪有關係的事來說吧,就得花上老些個錢。人一斷氣,馬上就得去糊「倒頭車」——現在,連這個名詞兒也許有好多人不曉得了。緊跟著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燒活:車轎騾馬,墩箱靈人,引魂幡,靈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還必須另糊一頭牛,和一個雞罩。趕到「一七」唸經,又得糊樓庫,金山銀山,尺頭元寶,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陳設,各樣木器。及至出殯,紙亭紙架之外,還有許多燒活,至不濟也得弄一對「童兒」舉著。「五七」燒傘,六十天糊船橋。一個死人到六十天後才和我們裱糊匠脫離關係,一年之中,死那麼十來個有錢的人,我們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並不專伺候死人,我們也伺候神仙。早年間的神仙不像如今晚兒的這樣寒磣,就拿關老爺說吧,早年間每到六月二十四,人們必給他糊黃幡寶蓋,馬童馬匹,和七星大旗什麼的。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惦記著關公了!遇上鬧「天花」,我們又得為娘娘們忙一陣。九位娘娘得糊九頂轎子,紅馬黃馬各一匹,九份鳳冠霞帔,還得預備痘哥哥痘姐姐們的袍帶靴帽,和各樣執事。如今,醫院都施種牛痘,娘娘們無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著她們閒起來了。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還願」的事,都要糊點什麼東西,可是也都隨著破除迷信沒人再提了。年頭真是變了啊!
除了伺候神與鬼外,我們這行自然也為活人作些事。這叫作「白活」,就是給人家糊頂棚。早年間沒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婦,或別項喜事,總要把房間糊得四白落地,好顯出煥然一新的氣象。那大富之家,連春秋兩季糊窗子也僱用我們。人是一天窮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頂,而那些有錢的呢,房子改為洋式的,棚頂抹灰,一勞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著再糊上紙或紗。什麼都是洋式好,耍手藝的可就沒了飯吃。我們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車時行,我們就照樣糊洋車;汽車時行,我們就糊汽車,我們知道改良。可是有幾家死了人來糊一輛洋車或汽車呢?年頭一旦大改良起來,我們的小改良全算白饒,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有什麼法兒呢!
二
上面交代過了:我若是始終仗著那份兒手藝吃飯,恐怕就早已餓死了。不過,這點本事雖不能永遠有用,可是三年的學藝並非沒有很大的好處,這點好處教我一輩子享用不盡。我可以撂下傢伙,幹別的營生去;這點好處可是老跟著我。就是我死後,有人談到我的為人如何,他們也必須要記得我少年曾學過三年徒。
學徒的意思是一半學手藝,一半學規矩。在初到鋪子去的時候,不論是誰也得害怕,鋪中的規矩就是委屈。當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聽一切的指揮與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饑寒勞苦都得高高興興的受著,有眼淚往肚子裡咽。像我學藝的所在,鋪子也就是掌櫃的家;受了師傅的,還得受師母的,夾板兒氣!能挺過這麼三年,頂倔強的人也得軟了,頂軟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簡直的可以這麼說,一個學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被板子打出來的;象打鐵一樣,要打什麼東西便成什麼東西。
在當時正挨打受氣的那一會兒,我真想去尋死,那種氣簡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但是,現在想起來,這種規矩與調教實在值金子。受過這種排練,天下便沒有什麼受不了的事啦。隨便提一樣吧,比方說教我去當兵,好哇,我可以作個滿好的兵。軍隊的操演有時有會兒,而學徒們是除了睡覺沒有任何休息時間的。我抓著工夫去出恭,一邊蹲著一邊就能打個盹兒,因為遇上趕夜活的時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點鐘的覺。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頓飯,剛端起飯碗,不是師傅喊,就是師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顧主兒來定活,我得恭而敬之的招待,並且細心聽著師傅怎樣論活討價錢。不把飯整吞下去怎辦呢?這種排練教我遇到什麼苦處都能硬挺,外帶著還是挺和氣。讀書的人,據我這粗人看,永遠不會懂得這個。現在的洋學堂裡開運動會,學生跑上兩個圈就彷彿有了汗馬功勞一般,喝!又是攙著,又是抱著,往大腿上拍火酒,還鬧脾氣,還坐汽車!這樣的公子哥兒哪懂得什麼叫作規矩,哪叫排練呢?話往回來說,我所受的苦處給我打下了作事任勞任怨的底子,我永遠不肯閒著,作起活來永不曉得鬧脾氣,耍彆扭,我能和大兵們一樣受苦,而大兵們不能像我這麼和氣。
再拿件實事來證明這個吧:在我學成出師以後,我和別的耍手藝的一樣,為表明自己是憑本事掙錢的人,第一我先買了根煙袋,只要一閒著便捻上一袋吧唧著,彷彿很有身份,慢慢的,我又學了喝酒,時常弄兩盅貓尿咂著嘴兒抿幾口。嗜好就怕開了頭,會了一樣就不難學第二樣,反正都是個玩藝吧咧。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愛煙愛酒,原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大傢伙兒都差不多是這樣。可是,我一來二去的學會了吃大煙。那個年月,鴉片煙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著玩,後來可就上了癮。不久,我便覺出手緊來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麼上勁了。我並沒等誰勸告我,不但戒了大煙,而且把旱煙袋也撅了,從此煙酒不動!我入了「理門」。入理門,煙酒都不准動;一旦破戒,必走背運。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門;背運在那兒等著我,我怎肯再犯戒呢?這點心胸與硬氣,如今想起來,還是由學徒得來的。多大的苦處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煙戒酒,看著別人吸,別人飲,多麼難過呢!心裡真像有一千條小蟲爬撓那麼癢癢觸觸的難過。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運。其實背運不背運的,都是日後的事,眼前的罪過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運還在其次。我居然挺過來了,因為我學過徒,受過排練呀!
提到我的手藝來,我也覺得學徒三年的光陰並沒白費了。凡是一門手藝,都得隨時改良,方法是死的,運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講究會磨磚對縫,作細工兒活;現在,他得會用洋灰和包鑲人造石什麼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講究會雕花刻木,現在得會造洋式木器。我們這行也如此,不過比別的行業更活動。我們這行講究看見什麼就能糊什麼。比方說,人家落了喪事,教我們糊一桌全席,我們就能糊出雞鴨魚肉來。趕上人家死了未出閣的姑娘,教我們糊一全份嫁妝,不管是四十八抬,還是三十二抬,我們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櫥穿衣鏡。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來,這是我們的本事。我們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點聰明,一個心窟窿的人絕不會成個好裱糊匠。
這樣,我們作活,一邊工作也一邊遊戲,彷彿是。我們的成敗全仗著怎麼把各色的紙調動的合適,這是耍心路的事兒。以我自己說,我有點小聰明。在學徒時候所挨的打,很少是為學不上活來,而多半是因為我有聰明而好調皮不聽話。我的聰明也許一點也顯露不出來,假若我是去學打鐵,或是拉大鋸——老那麼打,老那麼拉,一點變動沒有。幸而我學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學會了以後,我便開始自出花樣,怎麼靈巧逼真我怎麼作。有時候我白費了許多工夫與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東西,可是這更教我加緊的去揣摸,去調動,非把它作成下可。這個,真是個好習慣。有聰明,而且知道用聰明,我必須感謝這三年的學徒,在這三年養成了我會用自己的聰明的習慣。誠然,我一輩子沒作過大事,但是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個五六成。我會砌牆,栽樹,修理鐘錶,看皮貨的真假,合婚擇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話上訣竅……這些,我都沒學過,只憑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試驗;我有勤苦耐勞與多看多學的習慣;這個習慣是在冥衣鋪學徒三年養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過來——我已是快餓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讀上幾年書,只抱著書本死啃,像那些秀才與學堂畢業的人們那樣,我也許一輩子就糊糊塗塗的下去,而什麼也不曉得呢!裱糊的手藝沒有給我帶來官職和財產,可是它讓我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
剛二十多歲,我就成為親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為我有錢與身份,而是因為我辦事細心,不辭勞苦。自從出了師,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館裡等著同行的來約請幫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輕,利落,懂得場面。有人來約,我便去作活;沒人來約,我也閒不住:親友家許許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給辦,我甚至於剛結過婚便給別人家作媒了。
給別人幫忙就等於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為什麼呢?前面我已說過:我們這行有兩種活,燒活和白活。作燒活是有趣而乾淨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頂棚自然得先把舊紙撕下來,這可真夠受的,沒作過的人萬也想不到頂棚上會能有那麼多塵土,而且是日積月累攢下來的,比什麼土都干,細,鑽鼻子,撕完三間屋子的棚,我們就都成了土鬼。及至紮好了秫秸,糊新紙的時候,新銀花紙的面子是又臭又掛鼻子。塵土與紙面子就能教人得癆病——現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歡這種活兒。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來約就不能拒絕,有什麼活得幹什麼活。應下這種活兒,我差不多老在下邊裁紙遞紙抹漿糊,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低著頭幹活兒,少吃點土。就是這樣,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像煙筒。作完這麼幾天活,我願意作點別的,變換變換。那麼,有親友托我辦點什麼,我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呢,作燒活吧,作白活吧,這種工作老與人們的喜事或喪事有關係。熟人們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兒托我去講別項的事,如婚喪事的搭棚,講執事,雇廚子,定車馬等等。我在這些事兒中漸漸找出樂趣,曉得如何能捏住巧處,給親友們既辦得漂亮,又省些錢,不能窩窩囊囊的被人捉了「大頭」。我在辦這些事兒的時候,得到許多經驗,明白了許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個很精明的人,雖然還不到三十歲。
三
由前面所說過的去推測,誰也能看出來,我不能老靠著裱糊的手藝掙飯吃。像逛廟會忽然遇上雨似的,年頭一變,大家就得往四散裡跑。在我這一輩子裡,我彷彿是走著下坡路,收不住腳。心裡越盼著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這次的變動,不使人緩氣,一變好像就要變到底。這簡直不是變動,而是一陣狂風,把人糊糊塗塗的刮得不知上哪裡去了。在我小時候發財的行當與事情,許多許多都忽然走到絕處,永遠不再見面,彷彿掉在了大海裡頭似的。裱糊這一行雖然到如今還陰死巴活的始終沒完全斷了氣,可是大概也不會再有抬頭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這個來。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願意的話,我滿可以開個小鋪,收兩個徒弟,安安頓頓的混兩頓飯吃。幸而我沒那麼辦。一年得不到一筆大活,只仗著糊一輛車或兩間屋子的頂棚什麼的,怎能吃飯呢?睜開眼看看,這十幾年了,可有過一筆體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對了。
不過,這還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過大腿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彆扭。可是,個人獨有的事往往來得更厲害,它能馬上教人瘋了。去投河覓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說把自己的行業放下,而去幹些別的了。個人的事雖然很小,可是一加在個人身上便受不住;一個米粒很小,教螞蟻去搬運便很費力氣。個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著是仗了一口氣,多喒有點事兒,把這些氣憋住,人就要抽風。人是多麼小的玩藝兒呢!
我的精明與和氣給我帶來背運。乍一聽這句話彷彿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萬確,一點兒不假,假若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許不大相信天下會有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當時,我差不多真成了個瘋子。隔了這麼二三十年,現在想起那回事兒來,我滿可以微微一笑,彷彿想起一個故事來似的。現在我明白了個人的好處不必一定就有利於自己。一個人好,大家都好,這點好處才有用,正是如魚得水。一個人好,而大家並不都好,個人的好處也許就是讓他倒霉的禍根。精明和氣有什麼用呢!現在,我悟過這點理兒來,想起那件事不過點點頭,笑一笑罷了。在當時,我可真有點嚥不下去那口氣。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啊。
哪個年輕的人不愛漂亮呢?在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行人情或辦點事,我的打扮與氣派誰也不敢說我是個手藝人。在早年間,皮貨很貴,而且不准亂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馬票或獎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還是二十歲還沒刮過臉的小伙子。早年間可不行,年紀身份決定個人的服裝打扮。那年月,在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條灰鼠領子就彷彿是很漂亮闊氣。我老安著這麼條領子,馬褂與坎肩都是青大緞的——那時候的緞子也不怎麼那樣結實,一件馮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來年。在給人家糊棚頂的時候,我是個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變成個漂亮小伙子。我不喜歡那個土鬼,所以更愛這個漂亮的青年。我的辮子又黑又長,腦門剃得珵光青亮,穿上帶灰鼠領子的緞子坎肩,我的確像個「人兒」!
一個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個醜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無意的向老人們透了個口話:不娶倒沒什麼,要娶就得來個夠樣兒的。那時候,自然還不時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兩造對相對看的辦法。要結婚的話,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馬馬虎虎就憑媒人的花言巧語。
二十歲那年,我結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歲。把她放在哪裡,她也得算個俏式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親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說,我說她俏式利落,因為這四個字就是我擇妻的標準;她要是不夠這四個字的格兒,當初我決不會點頭。在這四個字裡很可以見出我自己是怎樣的人來。那時候,我年輕,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個笨牛似的老婆。
這個婚姻不能說不是天配良緣。我倆都年輕,都利落,都個子不高;在親友面前,我們像一對輕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轉動,招得那年歲大些的人們眼中要笑出一朵花來。我倆競爭著去在大家面前顯出個人的機警與口才,到處爭強好勝,只為教人誇獎一聲我們是一對最有出息的小夫婦。別人的誇獎增高了我倆彼此間的敬愛,頗有點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的勁兒。
我很快樂,說實話:我的老人沒掙下什麼財產,可是有一所兒房。我住著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樹木,簷前掛著一對黃鳥。我呢,有手藝,有人緣,有個可心的年輕女人。不快樂不是自找彆扭嗎?
對於我的妻,我簡直找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錯,有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太野;可是哪個利落的小媳婦不爽快呢?她愛說話,因為她會說;她不大躲避男人,因為這正是作媳婦所應享的利益,特別是剛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婦,她自然願意把作姑娘時的靦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為「媳婦」。這點實在不能算作毛病。況且,她見了長輩又是那麼親熱體貼,慇勤的伺候,那麼她對年輕一點的人隨便一些也正是理之當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對於年老的正像對於年少的,都願表示出親熱周到來。我沒因為她爽快而責備她過。
她有了孕,作了母親,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簡直的不忍再用那個「野」字!世界上還有比懷孕的少婦更可憐,年輕的母親更可愛的嗎?看她坐在門坎上,露著點胸,給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愛她,而想不起責備她太不規矩。
到了二十四歲,我已有一兒一女。對於生兒養女,作丈夫的有什麼功勞呢!趕上高興,男子把娃娃抱起來,耍巴一回;其餘的苦處全是女人的。我不是個糊塗人,不必等誰告訴我才能明白這個。真的,生小孩,養育小孩,男人有時候想去幫忙也歸無用;不過,一個懂得點人事的人,自然該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婦或一個年輕的母親,據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對於我的妻,自從有了小孩之後,我更放任了些;我認為這是當然的合理的。
再一說呢,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一切猜忌,不放心,都應該減少,或者完全消滅;小孩子會把母親拴得結結實實的。所以,即使我覺得她有點野——真不願用這個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個母親呀。
四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教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只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還這麼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於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像個早年間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水滑的可愛。當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像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裡透出一些紅光。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鬆鬆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太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裡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於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沒活,一天至少也得見幾面;對這麼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當作個好朋友呢?有活,我們一同去作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有時候也摸幾把索兒胡玩——那時候「麻將」還不十分時興。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麼就吃什麼,遇到什麼就喝什麼,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麼,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著大碗,跟著我們吃熱湯兒面什麼的,真是個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裡西啦胡嚕的響,臉上越來越紅,慢慢的成了個半紅的大煤球似的;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麼壞心眼兒呢!
一來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來天下並不很太平。可是,我並沒有怎麼往心裡擱這回事。假若我是個糊塗人,只有一個心眼,大概對這種事不會不聽見風就是雨,馬上鬧個天昏地暗,也許立刻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是望風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決不肯這麼糊塗瞎鬧,我得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即使我有許多毛病,反正至少我比師哥漂亮,聰明,更像個人兒。
再看師哥吧,他的長像,行為,財力,都不能教他為非作歹,他不是那種一見面就教女人動心的人。
最後,我詳詳細細的為我的年輕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經四五年,我倆在一處不算不快樂。即使她的快樂是假裝的,而願意去跟個她真喜愛的人——這在早年間幾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絕不會是這個人吧?他跟我都是手藝人,他的身份一點不比我高。同樣,他不比我闊,不比我漂亮,不比我年輕;那麼,她貪圖的是什麼呢?想不出。就滿打說她是受了他的引誘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麼引誘她呢,是那張黑臉,那點本事,那身衣裳,腰裡那幾弔錢?笑話!哼,我要是有意的話嗎,我倒滿可以去引誘引誘女人;雖然錢不多,至少我有個樣子。黑子有什麼呢?再說,就是說她一時迷了心竅,分別不出好歹來,難道她就肯捨得那兩個小孩嗎?
我不能信大家的話,不能立時疏遠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盤問她。我全想過了,一點縫子沒有,我只能慢慢的等著大家明白過來他們是多慮。即使他們不是憑空造謠,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無緣無故的把自己,把朋友,把妻子,都卷在黑土裡邊。有點聰明的人作事不能魯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見了。直到如今,我沒再見過他倆。為什麼她肯這麼辦呢?我非見著她,由她自己吐出實話,我不會明白。我自己的思想永遠不夠對付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見她一面,專為明白明白這件事。到如今我還是在個葫蘆裡。
當時我怎樣難過,用不著我自己細說。誰也能想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守著兩個沒了媽的小孩,在家裡是怎樣的難過;一個聰明規矩的人,最親愛的妻子跟師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麼難堪。同情我的人,有話說不出,不認識我的人,聽到這件事,總不會責備我的師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在咱們這講孝悌忠信的社會裡,人們很喜歡有個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頭的準頭。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無須乎再說了。
在當時,我只想拚上這條命,才覺得有點人味兒。現在,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可以細細的想這件事在我這一輩子裡的作用了。
我的嘴並沒閒著,到處我打聽黑子的消息。沒用,他倆真像石沉大海一般,打聽不著確實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氣消散了一些;說也奇怪,怒氣一消,我反倒可憐我的妻子。黑子不過是個手藝人,而這種手藝只能在京津一帶大城裡找到飯吃,鄉間是不需要講究的燒活的。那麼,假若他倆是逃到遠處去,他拿什麼養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難道他就不會把她賣掉嗎?這個恐懼時常在我心中繞來繞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來,告訴我她怎樣上了當,受了苦處;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會不收下她的,一個心愛的女人,永遠是心愛的,不管她作了什麼錯事。她沒有回來,沒有消息,我恨她一會兒,又可憐她一會兒,胡思亂想,我有時候整夜的不能睡。
過了一年多,我的這種亂想又輕淡了許多。是的,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忘了她,可是我不再為她思索什麼了。我承認了這是一段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必為它多費心思了。
我到底怎樣了呢?這倒是我所要說的,因為這件我永遠猜不透的事在我這一輩子裡實在是件極大的事。這件事好像是在夢中丟失了我最親愛的人,一睜眼,她真的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夢沒法兒明白,可是它的真確勁兒是誰也受不了的。作過這麼個夢的人,就是沒有成瘋子,也得大大的改變;他是丟失了半個命呀!
五
最初,我連屋門也不肯出,我怕見那個又明又暖的太陽。
頂難堪的是頭一次上街:抬著頭大大方方的走吧,準有人說我天生來的不知羞恥。低著頭走,便是自己招認了脊背發軟。怎麼著也不對。我可是問心無愧,沒作過一點對不起人的事。
我破了戒,又吸煙喝酒了。什麼背運不背運的,有什麼再比丟了老婆更倒霉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憐我,也犯不上成心對誰耍刺兒,我獨自吸煙喝酒,把委屈放在心裡好了。再沒有比不測的禍患更能掃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對什麼神仙都不敢得罪;現在,我什麼也不信,連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來,是盼望得點意外的好處;趕到遇上意外的難處,你就什麼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我把財神和灶王的龕——我親手糊的——都燒了。親友中很有些人說我成了二毛子的。什麼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給誰磕頭。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沒準兒了。
我並沒變成憂鬱的人。這種事本來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沒往死牛犄角里鑽。我原是個活潑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別丟了我的活潑勁兒。不錯,意外的大禍往往能忽然把一個人的習慣與脾氣改變了;可是我決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潑。我吸煙,喝酒,不再信神佛,不過都是些使我活潑的方法。不管我是真樂還是假樂,我樂!在我學藝的時候,我就會這一招,經過這次的變動,我更必須這樣了。現在,我已快餓死了,我還是笑著,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喒死了多喒我並上嘴。從那件事發生了以後,直到如今,我始終還是個有用的人,熱心的人,可是我心中有了個空兒。這個空兒是那件不幸的事給我留下的,像牆上中了槍彈,老有個小窟窿似的。我有用,我熱心,我愛給人家幫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沒辦到好處,或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著急,也不動氣,因為我心中有個空兒。這個空兒會教我在極熱心的時候冷靜,極歡喜的時候有點悲哀,我的笑常常和淚碰在一處,而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這些,都是我心裡頭的變動,我自己要是不說——自然連我自己也說不大完全——大概別人無從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變動,這是人人能看到的。我改了行,不再當裱糊匠,我沒臉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認識我的,也必認識黑子;他們只須多看我幾眼,我就沒法再嚥下飯去。在那報紙還不大時行的年月,人們的眼睛是比新聞還要厲害的。現在,離婚都可以上衙門去明說明講,早年間男女的事兒可不能這麼隨便。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連我的師傅師母都懶得去看,我彷彿是要由這個世界一腳跳到另一個世界去。這樣,我覺得我才能獨自把那樁事關在心裡頭。年頭的改變教裱糊匠們的活路越來越狹,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也不會改行改得這麼快,這麼乾脆。放棄了手藝,沒什麼可惜;可是這麼放棄了手藝,我也不會感謝「那」回事兒!不管怎說吧,我改了行,這是個顯然的變動。
決定扔下手藝可不就是我准知道應該幹什麼去。我得去亂碰,像一支空船浮在水面上,浪頭是它的指南針。在前面我已經說過,我認識字,還能抄抄寫寫,很夠當個小差事的。再說呢,當差是個體面的事,我這丟了老婆的人若能當上差,不用說那必能把我的名譽恢復了一些。現在想起來,這個想法真有點可笑;在當時我可是誠心的相信這是最高明的辦法。「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我覺得很高興,彷彿我已經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復了名譽。我的頭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藝是三年可以學成的;差事,也許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個釘子跟著一個釘子,都預備著給我碰呢!我說我識字,哼!敢情有好些個能整本背書的人還挨餓呢。我說我會寫字,敢情會寫字的絕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是,我又親眼看見,那作著很大的官兒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著,連自己的姓都不大認得。那麼,是不是我的學問又太大了,而超過了作官所需要的呢?我這個聰明人也沒法兒不顯著糊塗了。
慢慢的,我明白過來。原來差事不是給本事預備著的,想做官第一得有人。這簡直沒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麼大的本事。我自己是個手藝人,所認識的也是手藝人;我爸爸呢,又是個白丁,雖然是很有本事與品行的白丁。我上哪裡去找差事當呢?
事情要是逼著一個人走上哪條道兒,他就非去不可,就像火車一樣,軌道已擺好,照著走就是了,一出花樣準得翻車!我也是如此。決定扔下了手藝,而得不到個差事,我又不能老這麼閒著。好啦,我的面前已擺好了鐵軌,只准上前,不許退後。
我當了巡警。
巡警和洋車是大城裡頭給苦人們安好的兩條火車道。大字不識而什麼手藝也沒有的,只好去拉車。拉車不用什麼本錢,肯出汗就能吃窩窩頭。識幾個字而好體面的,有手藝而掙不上飯的,只好去當巡警;別的先不提,挑巡警用不著多大的人情,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著,六塊錢拿著;好歹是個差事。除了這條道,我簡直無路可走。我既沒混到必須拉車去的地步,又沒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銅鈕子的制服。當兵比當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上軍官,至少能有搶劫些東西的機會。可是,我不能去當兵,我家中還有倆沒娘的小孩呀。當兵要野,當巡警要文明;換句話說,當兵有發邪財的機會,當巡警是窮而文明一輩子;窮得要命,文明得稀鬆!
以後這五六十年的經驗,我敢說這麼一句:真會辦事的人,到時候才說話,愛張羅辦事的人——像我自己——沒話也找話說。我的嘴老不肯閒著,對什麼事我都有一片說詞,對什麼人我都想很恰當的給起個外號。我受了報應:第一件事,我丟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來一二年!第二件是我當了巡警。在我還沒當上這個差事的時候,我管巡警們叫作「馬路行走」,「避風閣大學士」和「臭腳巡」。這些無非都是說巡警們的差事只是站馬路,無事忙,跑臭腳。哼!我自己當上「臭腳巡」了!生命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一點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並不因為我作了什麼缺德的事;至多也不過愛多說幾句玩笑話罷了。在這裡,我認識了生命的嚴肅,連句玩笑話都說不得的!好在,我心中有個空兒;我怎麼叫別人「臭腳巡」,也照樣叫自己。這在早年間叫作「抹稀泥」,現在的新名詞應叫著什麼,我還沒能打聽出來。
我沒法不去當巡警,可是真覺得有點委屈。是呀,我沒有什麼出眾的本事,但是論街面上的事,我敢說我比誰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事情嗎?那麼,請看看那些警官兒吧:有的連本地的話都說不上來,二加二是四還是五都得想半天。哼!他是官,我可是「招募警」;他的一雙皮鞋夠開我半年的餉!他什麼經驗與本事也沒有,可是他作官。這樣的官兒多了去啦!上哪兒講理去呢?記得有位教官,頭一天教我們操法的時候,忘了叫「立正」,而叫了「閘住」。用不著打聽,這位大爺一定是拉洋車出身。有人情就行,今天你拉車,明天你姑父作了什麼官兒,你就可以弄個教官當當;叫「閘住」也沒關係,誰敢笑教官一聲呢!這樣的自然是不多,可是有這麼一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麼稀鬆二五眼了。內堂的功課自然絕不是這樣教官所能擔任的,因為至少得認識些個字才能「虎」得下來。我們的內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老人兒們,多數都有口鴉片煙癮;他們要是能講明白一樣東西,就憑他們那點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兒了;唯其什麼也講不明白,所以才來作教官。另一種是年輕的小伙子們,講的都是洋事,什麼東洋巡警怎麼樣,什麼法國違警律如何,彷彿我們都是洋鬼子。這種講法有個好處,就是他們信口開河瞎扯,我們一邊打盹一邊聽著,誰也不准知道東洋和法國是什麼樣兒,可不就隨他的便說吧。我滿可以編一套美國的事講給大家聽,可惜我不是教官罷了。這群年輕的小人們真懂外國事兒不懂,無從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們一點中國事兒也不曉得。這兩種教官的年紀上學問上都不同,可是他們有個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對對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們的人情真不小,可是本事太差,所以來教一群為六塊洋錢而一聲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適。
教官如此,別的警官也差不多是這樣。想想:誰要是能去作一任知縣或稅局局長,誰肯來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過了,當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不得已而為之。警官也是這樣。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狗熊耍扁擔,混碗兒飯吃」。不過呢,巡警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論怎樣抹稀泥,多少得能說會道,見機而作,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既不多給官面上惹麻煩,又讓大家都過得去;真的吧假的吧,這總得算點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連這點本事似乎也不必有。閻王好作,小鬼難當,誠然!
六
我再多說幾句,或者就沒人再說我太狂傲無知了。我說我覺得委屈,真是實話;請看吧:一月掙六塊錢,這跟當僕人的一樣,而沒有僕人們那些「外找兒」;死掙六塊錢,就憑這麼個大人——腰板挺直,樣子漂亮,年輕力壯,能說會道,還得識文斷字!這一大堆資格,一共值六塊錢!
六塊錢餉糧,扣去三塊半錢的伙食,還得扣去什麼人情公議兒,淨剩也就是兩塊上下錢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發的,可是到休息的時候,誰肯還穿著制服回家呢;那麼,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麼的。要是把錢作了大褂,一個月就算白混。再說,誰沒有家呢?父母——嘔,先別提父母吧!就說一夫一妻吧:至少得賃一間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憑那兩塊大洋!誰也不許生病,不許生小孩,不許吸煙,不許吃點零碎東西;連這麼著,月月還不夠嚼谷!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肯有人把姑娘嫁給當巡警的,雖然我常給同事的做媒。當我一到女家提說的時候,人家總對我一撇嘴,雖不明說,但是意思很明顯,「哼!當巡警的!」可是我不怕這一撇嘴,因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而點了頭。難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嗎?我不知道。
由哪面兒看,巡警都活該是鼓著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穿起制服來,乾淨利落,又體面又威風,車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著。他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飯,淨剩兩塊來錢。他自己也知道中氣不足,可是不能不硬挺著腰板,到時候他得娶妻生子,還是仗著那兩塊來錢。提婚的時候,頭一句是說:「小人呀當差!」當差的底下還有什麼呢?沒人願意細問,一問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們都知道自己怎樣的委屈,可是風裡雨裡他得去巡街下夜,一點懶兒不敢偷;一偷懶就有被開除的危險;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勞苦,可不敢偷閒,他知道自己在這裡混不出來什麼,而不敢冒險擱下差事。這點差事扔了可惜,作著又沒勁;這些人也就人兒似的先混過一天是一天,在沒勁中要露出勁兒來,像打太極拳似的。
世上為什麼應當有這種差事,和為什麼有這樣多肯作這種差事的人?我想不出來。假若下輩子我再托生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湯,還記得這一輩子的事,我必定要扯著脖子去喊:這玩藝兒整個的是丟人,是欺騙,是殺人不流血!現在,我老了,快餓死了,連喊這麼幾句也顧不及了,我還得先為下頓的窩窩頭著忙呀!
自然在我初當差的時候,我並沒有一下子就把這些都看清楚了,誰也沒有那麼聰明。反之,一上手當差我倒覺出點高興來:穿上整齊的制服,靴帽,的確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裡說:好吧歹吧,這是個差事;憑我的聰明與本事,不久我必有個升騰。我很留神看巡長巡官們制服上的銅星與金道,而想像著我將來也能那樣。我一點也沒想到那銅星與金道並不按著聰明與本事頒給人們呀。
新鮮勁兒剛一過去,我已經討厭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只能告訴人:「臭腳巡」來了!拿制服的本身說,它也很討厭:夏天它就像牛皮似的,把人悶得滿身臭汗;冬天呢,它一點也不像牛皮了,而倒像是紙糊的;它不許誰在裡邊多穿一點衣服,只好任著狂風由胸口鑽進來,由脊背鑽出去,整打個穿堂!再看那雙皮鞋,冬冷夏熱,永遠不教腳舒服一會兒;穿單襪的時候,它好像是兩大簍子似的,腳指腳踵都在裡邊亂抓弄,而始終我不到鞋在哪裡;到穿棉襪的時候,它們忽然變得很緊,不許棉襪與腳一齊伸進去。有多少人因包辦制服皮鞋而發了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腳永遠爛著,夏天鬧濕氣,冬天鬧凍瘡。自然,爛腳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崗,要不然就別掙那六塊洋錢!多麼熱,或多麼冷,別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連洋車伕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崗,熱死凍死都活該,那六塊現大洋買著你的命呢!
記得在哪兒看見過這麼一句:食不飽,力不足。不管這句在原地方講的是什麼吧,反正拿來形容巡警是沒有多大錯兒的。最可憐,又可笑的是我們既吃不飽,還得挺著勁兒,站在街上得像個樣子!要飯的花子有時不餓也彎著腰,假充餓了三天三夜;反之,巡警卻不飽也得鼓起肚皮,假裝剛吃完三大碗雞絲面似的。花子裝餓倒有點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裝酒足飯飽有什麼理由來,我只覺得這真可笑。
人們都不滿意巡警的對付事,抹稀泥。哼!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過,在細說這個道理之前,我願先說件極可怕的事。有了這件可怕的事,我再反回頭來細說那些理由,彷彿就更順當,更生動。好!就這樣辦啦。
七
應當有月亮,可是教黑雲給遮住了,處處都很黑。我正在個僻靜的地方巡夜。我的鞋上釘著鐵掌,那時候每個巡警又須帶著一把東洋刀,四下裡鴉雀無聲,聽著我自己的鐵掌與佩刀的聲響,我感到寂寞無聊,而且幾乎有點害怕。眼前忽然跑過一隻貓,或忽然聽見一聲鳥叫,都教我覺得不是味兒,勉強著挺起胸來,可是心中總空空虛虛的,彷彿將有些什麼不幸的事情在前面等著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全氣粗膽壯,就那麼怪不得勁的,手心上出了點涼汗。平日,我很有點膽量,什麼看守死屍,什麼獨自看管一所髒房,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上我這樣膽虛,心裡越要恥笑自己,便越覺得不定哪裡藏著點危險。我不便放快了腳步,可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去,回到那有燈光與朋友的地方去。忽然,我聽見一排槍!我立定了,膽子反倒壯起來一點;真正的危險似乎倒可以治好了膽虛,驚疑不定才是恐懼的根源,我聽著,像夜行的馬豎起耳朵那樣。又一排槍,又一排槍!沒聲了,我等著,聽著,靜寂得難堪。像看見閃電而等著雷聲那樣,我的心跳得很快。拍,拍,拍,拍,四面八方都響起來了!
我的膽氣又漸漸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槍,我壯起氣來;槍聲太多了,真遇到危險了;我是個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來,跑了幾步,猛的又立住,聽一聽,槍聲越來越密,看不見什麼,四下漆黑,只有槍聲,不知為什麼,不知在哪裡,黑暗裡只有我一個人,聽著遠處的槍響。往哪裡跑?到底是什麼事?應當想一想,又顧不得想;膽大也沒用,沒有主意就不會有膽量。還是跑吧,糊塗的亂動,總比呆立哆嗦著強。我跑,狂跑,手緊緊的握住佩刀。像受了驚的貓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裡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沒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處!
要跑到家,我得穿過好幾條大街。剛到了頭一條大街,我就曉得不容易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隨跑隨著放槍。兵!我知道那是些辮子兵。而我才剛剪了發不多日子。我很後悔我沒像別人那樣把頭髮盤起來,而是連根兒爛真正剪去了辮子。假若我能馬上放下辮子來,雖然這些兵們平素很討厭巡警,可是因為我有辮子或者不至於把槍口衝著我來。在他們眼中,沒有辮子便是二毛子,該殺。我沒有了這麼條寶貝!我不敢再動,只能蒙在黑影裡,看事行事。兵們在路上跑,一隊跟著一隊,槍聲不停。我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麼呢?待了一會兒,兵們好像是都過去了,我往外探了探頭,見外面沒有什麼動靜,我就像一隻夜鳥兒似的飛過了馬路,到了街的另一邊。在這極快的穿過馬路的一會兒裡,我的眼梢撩著一點紅光。十字街頭起了火。我還藏在黑影裡,不久,火光遠遠的照亮了一片;再探頭往外看,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鋪戶已全燒起來,火影中那些兵們來回的奔跑,放著槍。我明白了,這是兵變。不久,火光更多了,一處接著一處,由光亮的距離我可以斷定:凡是附近的十字口與丁字街全燒了起來。
說句該挨嘴巴的話,火是真好看!遠處,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緊跟著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個紅團,有一塊天象燒紅的鐵板,紅得可怕。在紅光裡看見了多少股黑煙,和火舌們高低不齊的往上冒,一會兒煙遮住了火苗;一會兒火苗衝破了黑煙。黑煙滾著,轉著,千變萬化的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像濃霧掩住了夕陽。待一會兒,火光明亮了一些,煙也改成灰白色兒,純淨,旺熾,火苗不多,而光亮結成一片,照明了半個天。那近處的,煙與火中帶著種種的響聲,煙往高處起,火往四下裡奔;煙像些醜惡的黑龍,火像些亂長亂鑽的紅鐵筍。煙裹著火,火裹著煙,捲起多高,忽然離散,黑煙裡落下無數的火花,或者三五個極大的火團。火花火團落下,煙象痛快輕鬆了一些,翻滾著向上冒。火團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躍,炸出無數火花。火團遠落,遇到可以燃燒的東西,整個的再點起一把新火,新煙掩住舊火,一時變為黑暗;新火衝出了黑煙,與舊火聯成一氣,處處是火舌,火柱,飛舞,吐動,搖擺,顛狂。忽然嘩啦一聲,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塵土,白煙,一齊飛揚,火苗壓在下面,一齊在底下往橫裡吐射,像千百條探頭吐舌的火蛇。靜寂,靜寂,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繞到上邊來,與高處的火接到一處,通明,純亮,忽忽的響著,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著,不,不但看著,我還聞著呢!在種種不同的味道裡,我咂摸著:這是那個金匾黑字的綢緞莊,那是那個山西人開的油酒店。由這些味道,我認識了那些不同的火團,輕而高飛的一定是茶葉鋪的,遲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這些買賣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認得,聞著它們火葬的氣味,看著它們火團的起落,我說不上來心中怎樣難過。
我看著,聞著,難過,我忘了自己的危險,我彷彿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只顧了看熱鬧,而忘了別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響,不是為自己害怕,而是對這奇慘的美麗動了心。
回家是沒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處的火光猜度起來,大概是熱鬧的街口都有他們。他們的目的是搶劫,可是順著手兒已經燒了這麼多鋪戶,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殺些人玩玩呢?我這剪了發的巡警在他們眼中還不和個臭蟲一樣,只須一摟槍機就完了,並不費多少事。想到這個,我打算回到「區」裡去,「區」離我不算遠,只須再過一條街就行了。可是,連這個也太晚了。當槍聲初起的時候,連貧帶富,家家關了門;街上除了那些橫行的兵們,簡直成了個死城。及至火一起來,鋪戶裡的人們開始在火影裡奔走,膽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著自己的或別人的店舖燃燒,沒人敢去救火,可也捨不得走開,只那麼一聲不出的看著火苗亂竄。膽小一些的呢,爭著往胡同裡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內,不時向街上探探頭,沒人出聲,大家都哆嗦著。火越燒越旺了,槍聲慢慢的稀少下來,胡同裡的住戶彷彿已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最先是有人開門向外望望,然後有人試著步往街上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沒有巡警,被兵們搶過的當鋪與首飾店全大敞著門!……這樣的街市教人們害怕,同時也教人們膽大起來;一條沒有巡警的街正像是沒有老師的學房,多麼老實的孩子也要鬧哄鬧哄。一家開門,家家開門,街上人多起來;鋪戶已有被搶過的了,跟著搶吧!平日,誰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會去搶劫呢?哼!機會一到,人們立刻顯露了原形。說聲搶,壯實的小伙子們首先進了當鋪,金店,鐘錶行。男人們回去一趟,第二趟出來已攙夾上女人和孩子們。被兵們搶過的鋪子自然不必費事,進去隨便拿就是了;可是緊跟著那些尚未被搶過的鋪戶的門也攔不住誰了。糧食店,茶葉鋪,百貨店,什麼東西也是好的,門板一律砸開。
我一輩子只看見了這麼一回大熱鬧:男女老幼喊著叫著,狂跑著,擁擠著,爭吵著,砸門的砸門,喊叫的喊叫,嗑喳!門板倒下去,一窩蜂似的跑進去,亂擠亂抓,壓倒在地的狂號,身體利落的往櫃檯上躥,全紅著眼,全拚著命,全奮勇前進,擠成一團,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著,抱著,扛著,曳著,像一片戰勝的螞蟻,昂首疾走,去而復歸,呼妻喚子,前呼後應。
苦人當然出來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後呀!
貴重的東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撥。有的整壇的搬著香油,有的獨自扛著兩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灑滿了便道,搶啊!搶啊!搶啊!誰都恨自己只長了一雙手,誰都嫌自己的腿腳太慢!有的人會推著一罈子白糖,連人帶壇在地上滾,像屎殼郎推著個大糞球。
強中自有強中手,人是到處會用腦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來了,立在巷口等著:「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費力的,拿回家去。「放下!」不靈驗,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陣小雷,二人滾在一團。過路的急走,稍帶著說了句:「打什麼,有的是東西!」兩位明白過來,立起來向街頭跑去。搶啊,搶啊!有的是東西!
我擠在了一群買賣人的中間,藏在黑影裡。我並沒說什麼,他們似乎很明白我的困難,大家一聲不出,而緊緊的把我包圍住。不要說我還是個巡警,連他們買賣人也不敢抬起頭來。他們無法去保護他們的財產與貨物,誰敢出頭抵抗誰就是不要命,兵們有槍,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們低著頭,好像倒怪羞慚似的。他們唯恐和搶劫的人們——也就是他們平日的照顧主兒——對了臉,羞惱成怒,在這沒有王法的時候,殺幾個買賣人總不算一回事呢!所以,他們也保護著我。想想看吧,這一帶的居民大概不會不認識我吧!我三天兩頭的到這裡來巡邏。平日,他們在牆根撒尿,我都要討他們的厭,上前干涉;他們怎能不恨惡我呢!現在大家正在興高采烈的白拿東西,要是遇見我,他們一人給我一磚頭,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們不認識我,反正我是穿著制服,佩著東洋刀呀!在這個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來個巡警,夠多麼不合適呢!我滿可以上前去道歉,說我不該這麼冒失,他們能白白的饒了我嗎?
街上忽然清靜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紛紛往胡同裡跑,馬路當中走著七零八散的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從一個學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看見一位兵士,手裡提著一串東西,像一串兒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銀的鐲子。他身上還有多少東西,不曉得,不過一定有許多硬貨,因為他走得很慢。多麼自然,多麼可羨慕呢!自自然然的,提著一串鐲子,在馬路中心緩緩的走,有燒亮的鋪戶作著巨大的火把,給他們照亮了全城!
兵過去了,人們又由胡同裡鑽出來。東西已搶得差不多了,大家開始搬鋪戶的門板,有的去摘門上的匾額。我在報紙上常看見「徹底」這兩個字,咱們的良民們打搶的時候才真正徹底呢!
這時候,鋪戶的人們才有出頭喊叫的:「救火呀!救火呀!別等著燒淨了呀!」喊得教人一聽見就要落淚!我身旁的人們開始活動。我怎麼辦呢?他們要是都去救火,剩下我這一個巡警,往哪兒跑呢?我拉住了一個屠戶!他脫給了我那件滿是豬油的大衫。把帽子夾在夾肢窩底下。一手握著佩刀,一手揪著大襟,我擦著牆根,逃回「區」裡去。
八
我沒去搶,人家所搶的又不是我的東西,這回事簡直可以說和我不相干。可是,我看見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麼?我不會乾脆的,恰當的,用一半句話說出來;我明白了點什麼意思,這點意思教我幾乎改變了點脾氣。丟老婆是一件永遠忘不了的事,現在它有了伴兒,我也永遠忘不了這次的兵變。丟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須記在我的心裡,用不著把家事國事天下事全拉扯上。這次的變亂是多少萬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簡直的我可以用這回事去斷定許多的大事,就好像報紙上那樣談論這個問題那個問題似的。對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這件事教我看出一點意思,由這點意思我咂摸著許多問題。不管別人聽得懂這句與否,我可真覺得它不壞。
我說過了:自從我的妻潛逃之後,我心中有了個空兒。經過這回兵變,那個空兒更大了一些,鬆鬆通通的能容下許多玩藝兒。還接著說兵變的事吧!把它說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兒為什麼大起來了。
當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大家還全沒睡呢。不睡是當然的,可是,大家一點也不顯著著急或恐慌,吸煙的吸煙,喝茶的喝茶,就好像有紅白事熬夜那樣。我的狼狽的樣子,不但沒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們直笑。我本排著一肚子話要向大家說,一看這個樣子也就不必再言語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長給攔住了:「別睡!待一會兒,天一亮,咱們全得出去彈壓地面!」這該輪到我發笑了;街上燒搶到那個樣子,並不見一個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彈壓地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還沒到天亮,我已經打聽出來:原來高級警官們都預先知道兵變的事兒,可是不便於告訴下級警官和巡警們。這就是說,兵變是警察們管不了的事,要變就變吧;下級警官和巡警們呢,夜間糊糊塗塗的照常去巡邏站崗,是生是死隨他們去!這個主意夠多麼活動而毒辣呢!再看巡警們呢,全和我自己一樣,聽見槍聲就往回跑,誰也不傻。這樣巡警正好對得起這樣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當「差事」,一點不假!
雖然很要困,我可是急於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間那一些情景還都在我的心裡,我願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較比較,教我心中這張畫兒有頭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許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來,我們排上隊。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盤起來的辮子梳好了放下來,巡長們也作為沒看見。有的人在快要排隊的時候,還細細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麼大的損失,還有人顧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了!從前,我沒真明白過什麼叫作「慘」,這回才真曉得了。天上還有幾顆懶得下去的大星,雲色在灰白中稍微帶出些藍,清涼,暗淡。到處是焦糊的氣味,空中游動著一些白煙。鋪戶全敞著門,沒有一個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門口,或坐或立,誰也不出聲,也不動手收拾什麼,像一群沒有主兒的傻羊。火已經停止住延燒,可是已被燒殘的地方還靜靜的冒著白煙,吐著細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風一吹,那燒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來,順著風擺開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幾家已成了幾個巨大的焦土堆,山牆沒有倒,空空的圍抱著幾座冒煙的墳頭。最後燃燒的地方還都立著,牆與前臉全沒塌倒,可是門窗一律燒掉,成了些黑洞。有一隻貓還在這樣的一家門口坐著,被煙熏的連連打嚏,可是還不肯離開那裡。
平日最熱鬧體面的街口變成了一片焦木頭破瓦,成群的焦柱靜靜的立著,東西南北都是這樣,懶懶的,無聊的,欲罷不能的冒著些煙。地獄什麼樣?我不知道。大概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頭,便想起往日街頭上的景象,那些體面的鋪戶是多麼華麗可愛。一抬頭,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麼一片。心中記得的景象與眼前看見的忽然碰到一處,碰出一些淚來。這就叫作「慘」吧?火場外有許多買賣人與學徒們呆呆的立著,手揣在袖裡,對著殘火發愣。遇見我們,他們只淡淡的看那麼一眼,沒有任何別的表示,彷彿他們已絕瞭望,用不著再動什麼感情。
過了這一帶火場,鋪戶全敞著門窗,沒有一點動靜,便道上馬路上全是破碎的東西,比那火場更加淒慘。火場的樣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災,這一片破碎靜寂的鋪戶與東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曉得為什麼繁華的街市會忽然變成絕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這裡站崗。我的責任是什麼呢?不知道。我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連動也不敢動,這破爛的街市彷彿有一股涼氣,把我吸住。一些婦女和小孩子還在鋪子外邊拾取一些破東西,鋪子的人不作聲,我也不便去管;我覺得站在那裡簡直是多此一舉。
太陽出來,街上顯著更破了,像陽光下的叫化子那麼醜陋。地上的每一個小物件都露出顏色與形狀來,花哨的奇怪,雜亂得使人憋氣。沒有一個賣菜的,趕早市的,賣早點心的,沒有一輛洋車,一匹馬,整個的街上就是那麼破破爛爛,冷冷清清,連剛出來的太陽都彷彿垂頭喪氣不大起勁,空空洞洞的懸在天上。一個郵差從我身旁走過去,低著頭,身後扯著一條長影。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會兒,段上的巡官下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名巡警,兩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馬路當中噹噹的走,好像得了什麼喜事似的。巡官告訴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已經下來了!我行了禮,莫名其妙他說的是什麼?那名巡警似乎看出來我的傻氣,低聲找補了一句:趕開那些拾東西的,大令下來了!我沒心思去執行,可是不敢公然違抗命令,我走到鋪戶外邊,向那些婦人孩子們擺了擺手,我說不出話來!
一邊這樣維持秩序,我一邊往豬肉鋪走,為是說一聲,那件大褂等我給洗好了再送來。屠戶在小肉鋪門口坐著呢,我沒想到這樣的小鋪也會遭搶,可是竟自成個空鋪子了。我說了句什麼,屠戶連頭也沒抬。我往鋪子裡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鉤子,錢筒子,油盤,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櫃檯和架肉案子的土台!
我又回到崗位,我的頭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著這條街,我知道不久就會瘋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個長官,捧著就地正法的令牌,槍全上著刺刀。嘔!原來還是辮子兵啊!他們搶完燒完,再出來就地正法別人;什麼玩藝呢?我還得給令牌行禮呀!
行完禮,我急快往四下裡看,看看還有沒有撿拾零碎東西的人,好警告他們一聲。連屠戶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來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辮子兵們殺掉,似乎又太冤枉。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沒有走脫。槍刺圍住了他,他手中還攥住一塊木板與一隻舊鞋。拉倒了,大刀亮出來,孩子喊了聲「媽!」血濺出去多遠,身子還抽動,頭已懸在電線桿子上!
我連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沒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轉。殺人,看見過,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請記住這句,這就是前面所說過的,「我看出一點意思」的那點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銀鐲子提回營去,而後出來殺個拾了雙破鞋的孩子,還說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這個「法」,我×「法」的親娘祖奶奶!請原諒我的嘴這麼野,但是這種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後,我聽人家說,這次的兵變是有什麼政治作用,所以打搶的兵在事後還出來彈壓地面。連頭帶尾,一切都是預先想好了的。什麼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罵街。可是,就憑咱這麼個「臭腳巡」,罵街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