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分清合同文約人高克安、克定同侄覺新、覺英,情因各房弟兄叔侄幼承蔭庇,履厚席豐,樹大枝分,自宜各立門戶。所有祖遺田產,於民國六年由先豚齋公親筆書簿指派,平均分受。未立分管文約,同居共爨,歷年無異。壬戌冬月始各開鍋火。惟先豚齋公所遺養膳白衣庵水田六十五畝、夏宗堰水田七十二畝、安家堰水田六十三畝、三處莊田共計二百畝,又正通順街住宅一院,留作公產未分。本年各房公議,將上項田產一併出售,先後共得價銀捌萬貳千元。均經各房協議,作為五股,長房分得二股,每房各得一股,平均分受清楚。並將上年未分之傢俱、器用、衣服悉數搭配均分。自此之後,所有公共財產一概分清,並無提留隱匿等情;各房按股平攤,亦無偏私厚薄諸弊,至二檯子、海濱彎及簡州、彭縣、郫縣五處墳地田產連同紅廟子、總府街兩處鋪房,原系早年提作蒸嘗,專供祭掃,永遠不分之業,遵照先豚齋公遺命,歸三四兩房輪管,奉祀香火,合族均無異言。從此一清百清,毫無蒂欠,各房兄弟叔侄永敦睦誼,各立門戶。各人努力向上,丕振家聲,保守先業,勿墜前人榮譽,至於貧富貴賤,各安天命,不得借口蒸嘗公產,妄思分剖。此系家眾協商,取得各房同意,並無勒誘欺詐情事。書立分清合同四張,四房各執存據。
外批:蒸嘗業本應歸三四兩房輪管,現因三房覺英侄未達成年,所有香水祭掃暫由四房經理,俟覺英成年後再行輪管。中華民國十二年癸亥陰曆冬月十一日同立
老太爺房裡靠窗一張紫檀木大方桌上,攤開這同樣的四張抄在棉紙上的「分清合同」。克安和無定先後在日期下面的空白地方,寫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筆笑容滿面地在一排告壁的椅子上坐下來。克安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煙袋點燃紙捻子,安閒地抽著水煙。覺新走到大方桌前拿起那支胡開文羊毫筆,在硯台裡蘸飽了黑汁,正要在棉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忽然鼻子一酸,眼睛一花,眼淚掉在紙上了。他拿著筆好久放不下去。眾人都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覺英等得不耐煩,走到大方桌跟前去了。
「大哥,你快點簽罷,」覺民走到覺新的身旁,在他的耳邊低聲說。
覺新掉過臉,好像不懂似地看了看覺民。他低聲說了一句:「三爸的靈柩昨天剛剛抬出去。」
「你還想這些事情做什麼?抬出去也就完了,」覺民又說。「即使三爸不死,他也沒有辦法。」
覺新忽然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就在四張棉紙上匆匆地寫好了自己的名字。他放下筆,離開方桌,用留戀的眼光朝四處看了看。他聽見周氏在喊「明軒」,便走到周氏跟前,在周氏旁邊那把靠床的籐椅上坐下,埋下頭聽周氏講話。
覺英很快地就把名字簽好了。他回頭看了克安一眼,帶笑地問道:「四爸,哪一張歸我?」
「你隨便拿一張,交給你媽撿起來,」克安答道。
覺英就拿起一張合同,揣在懷裡。他看見克安同克定都朝大方桌走來,他就站地那裡看他們。克安同克定走到大方桌前,克安也拿起一張棉紙,得意地望著覺新說:「我總算對得起大家。公館賣掉,哪一房都有好處。我為了托人找買主,請過好多回客,貼了多少錢。我現在也不要大家還我的錢,爹書房裡還有幾樣小擺設,爹平日很喜歡,我想拿去做個紀念,明軒,你沒有話說罷?」他又把合同放回在大方桌上。
覺新敷衍般地笑了笑,淡淡地答道:「我沒有話說。四爸要,你就拿去罷。」
「奇怪,怎麼這些東西沒有搭配進去?還有別的東西沒有?」覺英眨了眨眼睛,自語似地說。
「四少爺,你真仔細,」陳姨太扭著身子從隔壁房裡走出來,含笑地說:「沒有別的羅。還有,就是這兩間屋裡的傢俱,四老爺、五老爺答應給我了。我服侍老太爺十多年,看見這些傢俱就好像見到老太爺一樣。」
「陳姨太,我也聽見四老爺說起過,所以這些這傢俱也沒有搭配在裡頭,」王氏馬上站起來搭腔道。她又把臉掉向克安會意地笑了笑,說:「四老爺,你就忘記了?你上個月同五弟一起,把老太爺書房裡頭掛的單條、對子借起走了。今天也沒有搭配在裡頭。我看也不必再提了,就算酬勞你們兩弟兄罷。大少爺,你說怎麼樣?」她又對覺新笑了笑,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等著回答。
「我沒有什麼。四嬸說怎樣辦就怎樣辦罷,」覺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他連忙把臉掉開。
「還有別的東西沒有?我們也分一點罷。」覺英看見他們不理睬他,只顧你一件、我一樣地各人要來要去,明知自己年紀小對付不了他們,但是知道自己白白吃虧,心裡很不高興。他希望覺新出來說一兩句硬話,著急地望著覺新,偏偏覺新總是一口答應。他忍不住做了一個怪相,自言自語地講了上面兩句話。
「老四,你還嫌分少了嗎?」克安忽然變了臉色,瞪了覺英一眼,接著又說一句:「跟你講話你不大懂,你有意見,請你媽出來說。」
「合同上明明有我的名字。四爸既然不准我說話,那麼我寫的名字不算數,就扯掉重來罷,」覺英面不改色地說,就伸手去拿桌上的三張棉紙。
克定連忙撲到大方桌上把那三張合同壓住,一面大聲喝道:「老四,你不准胡鬧!」
克安馬上轉過身攔住覺英,一面著急地說:「五弟,請你把合同撿起來。」克定趁這個機會把三張合同折起,揣兩份在懷裡,又走去把另一份遞給覺新。覺新立刻把它交給周氏。
「不管你們老輩子怎樣分,總之,不公平,我就不承認!」覺英掙紅了臉,昂起頭說。他退後兩步抄起手望著克安。
「你不承認,你打官司告我好了,」克安氣黑了臉專斷地說。
「打官司就打官司,老子還怕哪個?」覺英毫不相讓地回罵道。
「四弟,你不要再說了,」覺新提高聲音對覺英說。他正要走到覺英跟前去,但是他的膀子被覺民拉住了。覺民在他的耳邊說:「你不要管閒事。」他又在籐椅上坐下來。覺民坐在床前一個矮凳上。
「混賬!你這個沒有教養的東西!你看我敢不敢捶你!」克安破口罵起來,他正要伸出手去打覺英,王氏連忙跑過去,拉住他的手,溫和地連聲勸道:「四老爺,使不得,使不得!」她聽見覺英還在旁邊大聲說:「四爸,你打嘛。我請你老輩子捶。我的肉皮子也在作癢了。你老輩子鴉片煙今天吃夠沒有?我包你不還手!」他回過頭,喚了一聲:「陳姨太!」同時向陳姨太努了一下嘴。
陳姨太馬上走到覺英面前,笑吟吟地說:「四少爺,你何苦生氣。你沒有聽清楚你四爸的話。怎麼會沒有你的呢?你到我屋裡頭去坐一會兒。我慢慢講給你聽。你不相信,我找你四嬸當面跟你講明白。」她做出討好的、親熱的樣子半勸半拉地把覺英拖到隔壁裡房間去了。覺英看見自己有了面子,也曉得這時候到陳姨太房裡去總會得到一些好處,便嘰哩咕嚕地跟著她走了。
「真是混賬東西!這樣小就這樣壞!如果是我的兒子,我一定要捶死他!」克安氣惱地瞪著覺英的背影,等到覺英走進了隔壁的房間,他才咬牙切齒地罵起來。
王氏對他親切地笑了笑,說:「四老爺,你少說兩句好不好?人家的兒子你多管他做什麼?有話你跟三嫂講好了,也犯不著為這種東西生氣。現在大家押也畫了,合同也收起來了。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有話早點說清楚,大家也好散了。」
克安咳了一聲嗽,又看了克定一眼,然後挺起身子說:「現在一清百清,我也沒有話說了。買主下個月初就要搬進來,我們月底要騰空房子。我十天以內就搬出去。……」
「今天十一,我十五就搬,」克定揚揚得意地插嘴道。他還問覺新:「明軒,你們哪天搬?」
覺新料不到克定會有這句問話,他沒有準備,一時回答不出,只好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老實說:「我們還沒有找房子。等我跟媽商量好,才說得出日期。」
「無論如何,月底要搬空。不然,人家來趕,就怪不得我了!」克安板起面孔說。
「四弟,五弟,你們放心好了,我們決不會賴在這兒的,」周氏實在忍不下去,站起來冷冷地說。她說完也不等他們答話,就移動她一雙小腳,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老太爺的房間。她推開門簾、往堂屋裡走的時候,門外一堆人連忙忍住驚訝地笑聲跑開了。只有楊奶媽含笑地站在門口,手裡還牽著淑芳,淑芳銜著手指頭往房裡面看,望著克安喊了一聲「爹」。
覺民看見覺新還站在籐椅前面,便站起來低聲對他說:「媽都走了,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覺新好像從夢裡驚醒過來似地,點了點頭,就同覺民一起走出去了。
他們一起走進了周氏的房間。周氏正在跟翠環講話,看見覺新進來,便說:「明軒,你也不必難過了,分清了也好,以後省得多看他們的臉色。」
「媽說得是。不過搬家找房子,媽看怎麼辦?」覺新沉吟地說。
「我一個女人家,也沒有多少主意,你們兩弟兄看該怎樣辦就怎樣辦罷,」周氏淡淡地笑了笑。「不過最好要跟三嬸離得近,也便於照料。明軒,三嬸剛才喊翠環來請你去問問畫押的情形,你去一趟,好好地安慰她。她身體不大好,勸她再養兩天才出來。她不必著急,橫豎我們等她一起搬就是了。」
「大少爺,我們太太聽說四少爺跟四老爺吵架,她不放心,要請大少爺去問個明白,大少爺現在就去嗎?」翠環接著懇切地說。
「好,我馬上去,」覺新答道。翠環,你到陳姨太屋裡去看看四少爺是不是還在那兒,你把他請回去,我想當著三太太的面勸勸他。
翠環連忙答應一聲,就跟著覺新走出了周氏的房間。
周氏望著他們的背影在門簾外面消失了,歎了一口氣,對覺民說:「八年前我嫁過來的時候,只說在公館裡頭住到老。萬想不到會像今天這樣。……唉,搬出去也好,我們可以過點清靜日子。」
「而且媽也不必害怕別人說閒話了,」覺民帶笑地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