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枚少爺成服的那一天,覺新上午就到浙江會館去幫忙照料。這裡並沒有很多的工作。不過覺新看見那種淒涼的情景,又聽見枚少奶的哀哀欲絕的哭聲(她穿著麻衣匍匐在靈幃裡草荐上面痛哭),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後來芸同他談起枚少奶終日哭泣、不思飲食的話,他又想起那個女人的充滿活力的豐腴的臉頰在很短時期就消瘦下去的事,他心裡更加難過。他空有一顆同情的心,卻不能夠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夠幫忙芸把枚少奶安慰一陣。但是連他自己也知道安慰的話在這裡不會有一點用處。它們不能夠給枚少奶帶回來她年輕的丈夫,不能夠改變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夠減輕她以後長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舊是那樣的周家,周伯濤仍舊是那個周伯濤。一切都不會改變,只除了等待將來的毀滅到來。

    這個認識(也可以說是「覺悟」)給覺新的打擊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毀滅的高峰。他只看見更濃的黑暗和更大的慘痛。並沒有和平,並沒有繁榮,並沒有將來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來的毀滅。他這些年來就一步一步地往這個山峰頂上爬。他歷盡了艱難辛苦,他以為犧牲自己,會幫忙別人。他相信他有一天會找到和平。但是現在他無意間從最後一個夢裡伸出頭來,看見他周圍的真實景象了。他突然記起了覺民責備他的話:「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別人!」他不能夠把這句話揩掉,卻把它咽在肚裡,讓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發出一聲呻吟。他現在知道自己的錯誤了。他已經犯了那麼多的錯誤!人看得見他臉上的痛苦的痙攣,卻不知道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傍晚他們快要離開會館的時候,轎子已經預備好了,在等著枚少奶換衣服。枚少奶仍舊穿著臃腫的麻衣,從靈幃裡出來,說了一句:「大表哥,給大表哥道謝,」便望著覺新跪下去,磕起頭來。覺新倉皇地還了禮。枚少奶剛站起,又說:「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虧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會感激大表哥。」她說完忍不住俯在一張桌子上傷心地哭起來。

    芸和馮嫂、翠鳳都過去勸枚少奶。枚少奶仍然掙扎地哭著。她的哭聲反覆地絞痛覺新的受傷的心。覺新比誰都更瞭解這個哭聲意義。這是死的聲音。他知道這一次死的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年輕的生命。枚少奶不得不跟著她的丈夫死去,這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決定了的。覺新以前對這類事情並不曾有過多大的疑惑。現在他忽然想起了「吃人的禮教」這幾個字了。

    這思想也許會給別人帶來勇氣,但是帶給他的仍然是痛苦,還是更大的痛苦。似乎他這一生除了痛苦外就得不到別的東西。

    覺新把芸和枚少奶送回周家。他在周家停留了片刻,他害怕看見那幾個人的面孔,也不等著和周氏同路回去,便藉故告辭先走了。

    他回到家裡看見大廳上放了兩乘拱桿轎,後面掛著寫上「羅」字和「王」字的燈籠。他知道這是羅敬亭和王雲伯兩人的轎子。他驚訝地向那個在大廳上跟轎夫大聲講話的僕人文德問起,才知道克明的病又翻了。他心裡一驚,連忙大步往裡面走去。

    他剛走到覺民的窗下,就看見覺英陪著羅敬亭、王雲伯兩人迎面走來。那兩個熟識的醫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轉身送他們出去。他向他們問起克明的病勢(他看見兩個醫生同時出來,便猜到克明的病勢不輕),羅敬亭皺起眉頭沉吟地答道:「令叔這回的病有點怪。他差不多已經好了。不曉得怎樣突然又凶起來。病源我們一時還看不出,好像是受了驚急環的。我同雲翁兩個商量好久,暫且開個方子吃副藥試試,看看有無變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軒兄,請你囑咐令嫂今晚上當心一點。」

    這幾句話對覺新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一個石頭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不敢去想以後的事情。兩個醫生坐上轎子以後,他和覺英同路走進裡面去。在路上他向覺英問起克明翻病的情形,才知道兩三個鐘頭以前,克明在書房裡看書。克安、克定兩人進去看他,跟他講了一陣話,三個人爭論得厲害。後來克安和克定走了。克明一個人又繼續看書。不久他就吐起來,吐的儘是黑血,一連吐了兩大碗。當時汗出不止,人馬上暈了過去,大約過了四五分鐘才又醒過來。張氏十分著急,便同時請了兩個醫生。醫生看過脈,也不能確定是什麼病症。

    覺新跟著覺英走進克明的寢室,看見克明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帳子垂下半幅。張氏坐在床前沙發上。翠環站在對面連二櫃前。覺人坐在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撐著臉頰,寂寞地靠在方桌上打瞌睡。覺新以為克明睡著了,便踮起腳消消地向張氏走去。

    「現在睡著了,」張氏對覺新做個手勢低聲說。

    覺新還沒有答話,克明忽然在床上咳了一聲嗽,喚道:「三太太。」

    張氏答應一聲,連忙走到床前,俯下頭去親切地問道:「三老爺,你醒了,什麼事?」

    克明睜大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哪個人來了?」

    「大少爺回來了,他來看你,」張氏答道。

    「你喊他過來,他來得正好,」克明忽然動一下頭,臉上現出一點興奮的顏色說。

    張氏回過頭招呼覺新到床前去。

    「三爸,你好一點嗎?」覺新俯下頭去,望著那張焦黃的瘦臉問道,他覺得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你也太累了。你的氣色也不好。我看你也該將息一下,好在你這兩天不到公司去,」克明用失神的眼光望著覺新,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不累,」覺新只能夠簡單地吐出這三個字。他馬上埋下頭,不願意讓克明看見他的眼淚。

    「我等了你半天,你現在來了,我有話跟你說,」克明繼續說。

    「三老爺,我看你還是睡一會兒好。有話你明天說罷,你現在精神也不好,多說話會傷神,」張氏連忙打岔道,她覺得多說話對克明的病體不相宜。

    「三爸,還是早點睡罷。我明天再來看三爸,三爸有話明天說也是一樣,」覺新也擔心克明的病體,他覺得張氏的話不錯,便附和地說。

    「三太太,你把那半幅帳子掛起來,」克明不直接回答他們的話,卻吩咐張氏道。張氏只得走過去,順從地捲起垂下的半幅帳子掛在帳鉤上。克明滿意地說:「這樣倒亮一點。」

    「三老爺,你還是早睡的好,你有病,更該保養身體,」張氏擔心地說。

    「不要緊,」克明搖搖頭答道,他又吩咐張氏:「你把四娃子、七娃子也喊到這兒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張氏心裡一驚,好像感到不吉的預兆似的。但是她也只得聽從克明的話。覺英和覺人都還在屋裡。她便把他們喚到床前來。

    克明看見他的兩個兒子都來了,滿意地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們兩個也太頑皮了。四娃子年紀也不小了,一天總不好好讀書。」

    張氏看見兩個孩子癡呆地立在床前不作聲,便催促道:「你們快喊爹嘛。爹待你們多好,生了病還想起你們。」

    覺英和覺人差不多同時機械地喚了一聲「爹」,臉上帶著漠然的表情。覺人臉上的睡容還沒有消去。

    克明愛憐地把他的兩個兒子看了一會兒,忽然帶了點失望的表情掉開了眼光。他又看了看張氏,他的眼光又落到張氏挺出來的大肚皮上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掉過頭去望著覺新說:「明軒,你不要走,我有話說,我還有事情托你……」

    湯嫂忽然拿著藥包搖搖晃晃地走進房來,口裡嚷著:「三太太,藥撿回來了。」

    張氏答應著,要過去拆藥包驗藥。克明卻阻止她道:「你不要走,你聽我說。」

    「我要去看藥,湯嫂等著拿去熬,你應該快點吃藥才是,」張氏著急地說。

    「等一會兒熬也是一樣。我自己曉得,這種藥吃了也沒有好處。我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克明苦笑地說。但是他看見張氏淌出眼淚,又有點不忍心,便說:「也好,三太太,你去罷。你看過藥來聽我說話。」

    張氏走到方桌前,拆開藥包把那些小包的藥一樣一樣地打開驗過,然後傾在一起,交給湯嫂拿到廚房裡大灶上熬去。她又走回到床前。

    「明軒,這回我多半不會好了。我有好些事情放不下心來。我一死,我們這個老家就會完了。你四爸、五爸先前還來跟我吵過一通,說了好些氣人的話。他們主張賣公館,說是已經找到買主了,有個師長願意出七萬塊錢。我不答應,他們也不敢怎樣。不過我一死,那就只好由他們了。你四爸做了家長,家裡頭不曉得會糟成什麼樣子?你三嬸是個忠厚人,你四弟、七弟又沒有多大出息。他們外婆年事已高,他們兩個舅舅都到外州縣做事情去了。我一死,他們母子三個還有哪個人來照料?再說你三嬸下個月要生產了。我不曉得是男是女,不過我連名字也想好了。男的叫覺華,女的叫淑蕙。不管是兒是女,總之要給你三嬸添個累贅。我更擔心他們會提『血光之災』的老話,把你三嬸騙到城外去生產。這是我最不放心的。明軒,我知道你,你是個實心的好人,你我叔侄平日感情很好。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我把他們托給你,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重托。老家是顧不到了。只要把自己一兩房人管得好,也算給我們祖先爭一口氣。這種事情我只有拜託你,你給我幫點忙,你要把你三嬸當作自己母親一樣看待,我死在九泉也會感激的。」

    克明用了極大的努力說完以上的話。他說得慢,不過沒有人在中途打岔他,他也沒有發出一聲咳嗽或者喘息。他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不曾淌過一滴眼淚。他說到「感激」,忽然側過頭吩咐覺英、覺人道:「你們還不給大哥磕個頭?你們兩個蠢東西,每天只曉得胡鬧,恐怕將來有一天連飯都沒有吃的!你們快給大哥磕個頭,求他將來照顧你們。」

    覺新早已流了眼淚。張氏用手帕遮住眼睛在抽泣。翠環站在方桌前埋頭垂淚。覺英的臉上也帶了嚴肅的表情。覺人卻還在打瞌睡。張氏聽見克明吩咐覺英弟兄向覺新叩頭,她忍不住,便轉身奔到沙發上,放聲哭起來。

    「三爸,這倒不必了,」覺新聽見「磕頭」的話,便嗚咽地推辭道:「我一定聽三爸的話,照三爸的意思辦。三爸,你好好地將息,你不要想到那些事情。我們家裡少不掉你。你不能就拋開我們!」覺新斷斷續續地說,他的悲痛似乎比克明的大得多。他不假思索,就把一個他實際上擔不了的責任放到自己肩上去了。

    「你肯答應,那我就放心了,」克明欣慰地說。他看見兩個兒子仍舊站在床前不動,便再三催促道:「你們還不磕頭?這是為你們自己好。」

    那兩個孩子經了幾次催促,只得順從父親的話,給覺新叩了一個響頭。他們起來的時候仍然帶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倒是覺新還禮時磕下頭去,就傷心地哭了。

    「你們把翠環喊來,」克明又吩咐覺英弟兄道。

    翠環含著眼淚走到床前。克明看見她過來,便命令地說:「你也給大少爺磕個頭。」

    翠環驚愕地望著克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翠環,爹喊你給大哥磕頭,聽見沒有?」覺英在旁邊催促道。

    翠環望了望覺新,也不便問明緣由,只得彎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

    覺新站在翠環面前,惶惑地作了楫還禮。他不知道克明還有什麼吩咐。張氏從沙了上起來,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環的身邊。她淚光瑩瑩地望著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說什麼話。

    「這是你三嬸的意思,」克明對覺新說,又把眼光掉去看看張氏,張氏略略點一下頭:「我覺得也不錯。我始終擔心你的親事。大少奶又沒有給你留個兒女。我們勸你續絃,你總不肯答應。等我一死,也沒有人來管你的事情。你媽是後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環人倒有壞,你三嬸很喜歡她,你三嬸幾次要我把她給你。也好,等你滿了服就拿她收房,將來也有個人服侍你,照應你。萬一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繼你爹的香煙,我也算對得起你爹。我看你們這輩人中間就只有你好。老三是個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現在也成了個過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說了,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親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著你。」明軒,我是完結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為我是隨便說話。「克明說到這裡,他的乾枯的眼睛也淌出了兩三滴淚珠。

    覺新感激地唯唯應著。克明的話對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對這個垂死的病人的關心,他不能夠說一句反對的話。他看見翠環蒙住臉在旁邊啜泣,他說不出克明的「贈與」帶給他的是喜悅還是痛苦。他沒有想過這樣的事,也沒有時間去想。總之他順從地接受了它,也像接受了別的一切那樣(只有後來回到自己房裡靜靜地思索的時候,他才感到一點安慰)。

    湯嫂提了冒著熱氣的藥罐進來,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個飯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滿滿的一碗藥汁,又出去了。

    張氏揉著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藥碗放在口邊慢慢地吹氣。翠環也跟著張氏走到方桌旁邊,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藥了,便不再說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覺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揮手對覺英和覺人說:「好,現在沒有事了,你們兩個回去睡罷。明天好早點起來進書房讀書。」

    兩個孩子聽見這樣的吩咐,匆匆地答應了一聲,一轉身便溜出去了。

    張氏把藥碗端到床前,覺新過去幫忙把克明扶起來,在張氏的手裡喝了大半碗藥。張氏將藥碗拿開。覺親同翠環兩人扶著克明躺下去。克明自己用手揩去嘴邊寥寥幾根短鬚上的藥汁。他躺下以後,還定睛望著張氏。

    「三老爺,你現在睡一會兒罷,」張氏央求道。

    「你待我太好了,」克明感激地歎口氣說:「我還有話跟明軒說,明天說也好。」他勉強地閉上了眼睛。張氏還跪在床沿上,小心地給她的丈夫蓋好棉被。克明忽然又把眼睛睜開,望了望張氏,然後又望著覺新,用力地說:「明軒,你要好好照料你三嬸。不要迷信『血光之災』的胡說。」

    「三老爺,你睡一會兒罷,有話可以留到明天說,」張氏在旁邊關心地催促道。

    克明又望著張氏,露出憔悴的微笑說:「我就睡。」接著他又低聲說:「三太太,我想起二女的事情。你接她回來也好。」

    「你不要再說了,這些事等你病好了再辦罷,」張氏又喜又悲,含淚答道。

    「我很後悔,這些年我就沒有好好地待過你,」克明道歉地說。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覺新等克明睡好以後,才回自己的房裡去。他意外地發見沈氏在房裡等他。沈氏坐在活動椅上,何嫂站在寫字檯旁邊。她們正在講話,沈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帶笑地說:「大少爺,我等你好久了。我有點事情跟你商量。」她的笑是淒涼的微笑。覺新只是恭敬地招呼她一聲,他的心還在別處。何嫂看見沒有事情,也就走出去了。

    「我過了月半就要走了,」沈氏只說了這一句,覺新就惋惜地打岔道:

    「五嬸真的要走?怎麼這樣快?你一個人走路上也不方便罷。」

    「就是因為這人緣故,我才來跟你商量。我想請你們把袁成借給我用幾個月,要他送我去,以後也可以跟我回來。我看袁成倒是個得力的底下人,老實可靠,有他送我,一路上我也方便一點。」

    「不過目前東大路究竟不大好走,我看五嬸出門還是緩點好。請五嬸再仔細想一想,」覺新關心地說。

    沈氏歎了一口氣,痛苦地答道:「我在公館裡頭住不下去。我心裡煩得很。我害怕看那幾張臉。路上雖說不好走,總比住在這兒好一點。」

    「五嬸大概還在想四妹,所以心裡頭不好過。我看再過些時候,五嬸多少忘記一點,就可以把心放開的,」覺新同情地勸道。

    「大少爺,你心腸真好,」沈氏感動地、真心地稱讚道:「我從前那樣對待你,你倒一點也不記仇。」她自怨自艾地說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麼事都是我自己招惹來的。我曉得我以後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自己沒兒沒女。今天你五爸還對我說起賣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買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應。五爸說三爸體子很壞,看樣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館賣掉,每一房分個萬把兩萬塊錢。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禮拜一接來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還是早點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點去,再耽擱下去,到了冬天,天氣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雙眉聚在一起,臉上鋪了一層秋天的暗雲,這張臉在不大明亮的電燈光下顯得非常憔悴,它好像多少年沒有見到陽光了。

    覺新把這番話完全聽了進去。他很瞭解它們,他知道沈氏的話裡沒有一點誇張。每一句話給他的心上放進一塊石子。最後她閉了嘴,他的心已經被壓得使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悲慼地望著她那張沒有生氣的臉。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聲歎息(其實說是「呻吟」倒更適當)。他不能夠勸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說:「其實何必賣掉公館?我真想不通。不過五嬸走一趟也好。五嬸要把袁成帶去,自然沒有問題。我等一會兒去跟媽說一聲,把袁成喊來吩咐兩句就是了。」

    「你媽還沒有回來,我剛才還去看過,」沈氏插嘴說。

    「媽就要回來了。不過媽一定答應的。五嬸請儘管放心好了,」覺新懇切地答道。

    「那麼,大少爺,多謝你了,」沈氏仍然帶著淒涼的微笑感謝道。

    「五嬸還說客氣話?我平日也沒有給五嬸辦過事情,」覺新謙虛地說。

    沈氏搖搖頭,痛苦不堪的歎息道:「我真怕提起從前的事。想不到貞兒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她的影子還時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淚珠。

    覺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邊。他覺得他的心裡只有悲哀,這房間裡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壓住他。他想不到未來,想不到光明。他漸漸地感到了恐懼。恐懼跟著內房裡掛鐘鐘擺的滴答聲不斷地增加。窗外一陣一陣的蟲聲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著頭,像一個衰老的病人一樣枯坐在寫字檯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虛的望著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尋找一個鬼影。這個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現在瘦得多了)在覺新的眼裡就成了痛苦與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懼更增加了。他覺和有好多根銳利的針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來,就咬緊牙關忍耐住這樣的隱痛。他並沒有盼望誰來救他。

    但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過道上響了。門簾大大地動了一下,翠環氣急敗壞地跑進房來,驚惶地、顫慄地、哽咽地說:

    「大少爺,請你就去!我們老爺又不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接著翠環的短短的話,在外面響起了象報告凶信似的三更鑼聲。這個晚上它們似乎特別響亮,特別可怕。

    「完結了!」這是覺新從鑼聲中聽出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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