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覺新和覺英坐轎子到珠市巷去。秦嵩打著燈籠在前面領路。不過一刻鐘的光景,轎子便進了一個不十分大的院子,在廳上停下來。秦嵩領著他們經過拐門轉進裡面去。中間一個長滿野草的小天井。正面三間房屋。左右各有一間小小的廂房。正面房裡都有燈光。他們就往有燈光的地方走去。他們走進當中那間廳堂,便聞到一股鴉片煙味。這是從右邊屋裡出來的。秦嵩先走進裡面去報告:「四老爺,大少爺同四少爺來了。」

    「啊喲,你還不快請他們進來!」這是張碧秀的清脆的聲音,覺新、覺英聽見這句話,連忙走進房裡去。

    床上放著一個煙盤子,煙燈燃著,克安躺在一邊,嘴裡銜了煙槍用力吸著。張碧秀躺在他對面,左手拿著煙槍,戴著金戒指的右手捏了鐵簽子在按那個裝在煙槍小洞上呼呼地燒著的煙泡。克安聽見覺新們的腳步聲,動也不動一下。張碧秀一面給克安燒煙,一面客氣是對覺新說:「大少爺,請你們等一會兒,他就要把這口煙吃好了。你們請坐罷。」

    「不要緊,我們來看四爸的病,」覺新答道。覺英不說什麼,卻只顧笑嘻嘻地望著張碧秀。

    張碧秀看見煙燒完了,便把煙槍從克安的嘴裡取開,放在煙盤裡。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略掉過臉來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覺新和覺英。他們兩人同時給他請了安。覺英還說:「爹喊我們來看四爸病得怎樣。」覺新連忙接一句:「四爸好點了嗎?」張碧秀把煙盤收拾一下,便站起來,笑容滿臉地招呼覺新說:「大少爺,你們請坐。」他看見秦嵩站在門口,便吩咐道:「秦二爺,你去喊小珍倒兩杯茶來。」秦嵩答應著出去了。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給我向你爹請安,說我現在好得多了,不過精神還不好。明軒,你們坐罷,」克安溫和地對他們說,他微微地一笑。但是這笑容就像一塊石頭落在大海裡似地,在他的黃黑的瘦臉上無蹤無影地消失了。他的臉彷彿是一張乾枯的樹葉。

    「四爸的精神還不大好。不曉得四爸哪個地方欠安?」覺新勉強做出恭敬的樣子說。他和覺英都在左邊靠壁的椅子上坐下來。

    克安聽見覺新的話,並不作聲。張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腳板心上生瘡,已經好些了。不過走路還不方便。」他無意間露出了演戲時的姿態,使他的粉臉顯得更美麗了。覺英的一雙老鼠眼貪饞地盯著張碧秀的粉臉。小珍端了茶來,放在覺新旁邊的茶几上。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靜靜地站在書桌旁邊。

    「不曉得請哪個醫生在看?」覺新又問道。

    「請的是張樸臣。每天敷兩道藥。現在好得多了,」張碧秀代替克安答道。他又問覺新道:「他四五天沒有回公館去了,不曉得四太太著急不著急?」

    「四嬸倒不見得會著急,她一天打牌忙都忙不贏。今天下午家裡還有客,」覺英賣弄地搶著答道。

    「四老爺,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多住幾天。你看四太太都不著急,你又何必著急?」張碧秀滿臉喜色地對克安說。

    克安對他笑了笑,吩咐道:「你再給我燒口煙。」他把手伸到嘴邊,打了一個大呵欠。

    張碧秀答應一聲,便倒下去,把兩腳往後一縮,躺好了,又拿起簽子在煙缸裡挑了煙在煙燈上燒起來。

    克安滿意地看著張碧秀燒煙。覺英羨慕地望著張碧秀燒煙。房裡只有覺新一個人感到寂寞,感到鬱悶。他的眼光彷徨地在各處尋找目標。他看見窗前書桌上堆了八九套線裝書,他知道是一些詩集,他以前在克安的書房裡見過的。對面牆上正中掛著一張單條,兩旁配了一幅對聯。單條是《赤壁泛舟圖》,對聯是何子貞的行書。他也知道它們的來歷:它們曾經掛有祖父的寢室裡面,後來在分家的時候才到了克安的手裡。

    「明軒,聽說省城裡要修馬路了,是不是先從商業場前門修起?門面要不要拆?」克安忽然掉過臉問覺新道。

    「說是這樣說。不過路線還沒有一定。又聽說先從東大街修起。我們公司總經理還可以在外面設法,能夠緩修半年,不要大拆門面就好。不過按戶派捐的命令已經下來了,」覺新答道。

    「其實出點錢倒也還罷了。『那幾爺子』哪年哪月不想個新法子刮地皮?不過拿了人家錢,治安也該維持一下。你看這幾個月裡頭差不多天天都有丘八鬧事。不是打戲園,就是抓小旦,弄得他連戲也不敢唱了。幸好他住在我這裡,壞人才不敢進來鬧他,」克安生產地說,說到「他」字,他又把眼光掉到張碧秀的臉上,伸手向張碧秀一指。他這次說話用力,臉掙紅了,話說完,就開始喘氣。覺新在旁唯唯地應著。

    「你又生氣了,」張碧秀剛把煙泡燒好裝在煙槍上,抱怨地說,就把煙槍嘴送到克安的嘴上,又說一句:「你還是吃煙罷。」

    克安深深地吸了三口,便用手捏住煙槍,掉開頭,吐了一口煙,又對覺新說:「別的也沒有什麼,我就擔心我們公館。修馬路遲早總會修到我們這兒來的。門面一定要大拆,連花園也要改修過。」他聽見張碧秀在催他抽煙,便嚥住話,將嘴湊上煙槍,等到煙抽完了,再回過頭來說下去:「那時候免不掉要花不少冤枉錢。所以我看還是早點把公館賣掉好。趁這個時候那些軍人出得起大價錢,七八萬是不成問題的。老四,你回去再把我這個意思向你爹說說。」他的精神現在好得多了。他那張枯葉似的臉彷彿受到了雨水的潤澤,不過憔悴的形容還是掩飾不了的。

    覺英爽快地答應著。覺新不贊成克安的話,只發出含糊的應聲。

    「明軒,我還有一件事情,」克安又說。

    「四老爺,你的話真多,」張碧秀埋著頭在替克安燒煙泡,聽見克安又在說話,便抬起眼睛抱怨了一句。

    「你不要管我,我有正經事情。」克安掉頭對張碧秀笑了笑,又掉過臉去繼續對覺新說:「我有幾千塊錢你們公司的股票。我下一個月,節上缺錢用,我倒想把股票賣掉一半。你看,有沒有人要?你給我想個法子。自從去年八月新米下樹,到現在我還沒有把租米收清。據劉升估計至多也不過前兩年的五成,而且鄉下『棒客』太凶,軍隊團防派捐又重,有幾處佃客還在說要退佃。這樣下去,我們這般靠田產吃飯的人怎麼得了?所以我主張還是早點把公館賣掉,每房分個萬把塊錢,也可以拿來做點別的事情。我這個主張我想你一定也很贊成。」

    覺新並不贊成。不過他覺得他是來向克安問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爭辯,因此聽見最後兩句話,他仍然唯唯地應著。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業場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營業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價打個小折扣,一時也不容易賣出去。他奇怪克安怎麼會缺少錢用。據他估計,克安單靠銀行裡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過兩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見克安在家裡十分吝嗇,卻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揮金如土,單單在張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錢也就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他應該知道克安給張碧秀買衣料的事,不過他這時卻把它忘記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談起股票的事,又被張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爺,你又談起家屋事,」張碧秀皺起眉頭訴苦道,「你曉得我害怕聽,」他把嘴一扁,粉臉上帶了一點悒鬱不歡的表情。

    「我不再說了,」克安連忙說。他看見張碧秀的臉色,關心地小聲問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張碧秀點點頭,便把臉埋下去。克安卻掉頭對覺新、覺英兩人解釋道:「你們不要小看他,他也是書香人家的子弟。他寫得一手好字。他還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現在還在省城裡。」

    「四老爺,你真是……你還提那些事情做什麼?」張碧秀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聲說道。

    「對他們說說,也不要緊,」克安答道。他又掉過臉去對覺新說:「他家裡很有錢,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願意聽別人談起家事。他叔父還是省城裡一個大紳士……」

    「你還是吃煙罷,」張碧秀又把煙槍送過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兒?你既然曉得,為什麼不回去找你叔叔鬧?」覺英感到興趣地大聲說。

    「我倒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你還跟你叔父他們來往嗎?」覺新同情地問道。

    覺新的誠懇的聲音感動了張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燒煙,一面用苦澀的聲音說:「大少爺,就說不提從前事情,你想他們還肯認一個唱小旦的做親戚嗎?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人心這樣險惡。我還記得我只有十歲,我爹剛死沒有多久,別人把我騙到外面,拐到外州縣去。他們看見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賣到戲班裡頭。後來我師傅臨死告訴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學會戲,在外州縣唱了好幾年,又到省城來。我多方打聽才曉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媽也就病死了。我們一家的財產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裡。他現在是個很闊氣的大紳士。他也時常來看我唱戲。我還跟著班子到他公館裡頭去唱過一回戲。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婦,熱鬧得很,他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還是那個老地方,我都認得。他們自然認不得我。我那個小兄弟倒很神氣地在客人中間跑來跑去。其實要不是我那個叔叔狠心,我也是個少爺。……想起來,這都是命。」張碧秀愈往下說,心裡愈不好過,後來話裡帶了一點哭聲。他等克安抽完了煙,把煙槍拿回來,無心地捏在手裡,繼續對覺新說下去。他的眼圈紅了,臉上帶著一種無可如何的淒楚的表情。他說完,兩眼癡癡地望著煙燈的火光。他彷彿在那一團紅紅的火焰中看見了他的幸福的童年。

    「他說的都是真話,我也在外面打聽過,」克安含笑地對覺新、覺英說。

    「你應當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財產爭回來才對。他如果不答應,你就跟他打官司!」覺英氣憤地嚷起來。他覺得像張碧秀這樣可愛的人不應該遇到那麼殘酷的事情。覺新沒有說什麼,只是在旁邊發出幾聲嗟歎。

    「四少爺,你心腸倒好。不過請你想一想,像我們這種下賤的戲子,說句話,哪個人肯相信?我又沒有憑據。他們有錢,有勢。打官司,我怎麼打得過他們?」張碧秀痛苦地說。他放下煙槍,在腋下紐取下手帕來揩了眼睛。他覺得心裡有許多話直往上湧,多年來壓在心上的不平與悲憤在胸內跳動起來,要奔出喉嚨。他拿開手帕又往下說:「人家總罵我們不要臉,拿色相賣錢。他們罵我們做眉眼怎樣,撒嬌怎樣,說話怎樣,走路怎樣。他們不曉得沒有一樣不是當初挨了多少馬鞭子、流了多少眼淚才學出來的。人家只曉得罵我們,耍我們。卻沒有一個人懂得我們的苦楚,」他說到這裡,開始低聲抽泣,連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紋,芳紋,你怎麼說到說到就哭起來了?」克安憐惜地問道。他便伸一隻手過去拉張碧秀的手,想把手帕從張碧秀的眼睛上拉下來。

    覺英感到興趣地睜大眼睛旁觀著。

    覺新看見克安的神氣,知道他們留在這裡對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點回家去,便站起來向克安告辭。克安也不挽留。張碧秀聽說他們要走,馬上坐起來,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個燈來。」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

    覺英也只得走了。他跟著覺新向克安請了安。張碧秀又向他們請安,他們也答了禮。覺新還對克安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張碧秀跟在後面送他們。

    「這是我的房間。大少爺要進去看看嗎?」他們走進廳堂,張碧秀指著對面房間對覺新說。

    覺新還未答話,覺英就搶著說:「好,我們去看看。」他不管覺新有什麼主張,自己先往那邊走去。覺新也只好跟著進去。小珍點好了燈拿著等在房門口。

    這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房間,很清潔,不過脂粉氣太重,不像一個男人住的地方。牆上一堂花卉掛屏也是克安家裡的東西。覺新聽過先前一番談話以後,對張碧秀也有了好感,這時看見他慇勤招待,也只得隨意說了幾句稱讚的話,才走出來。

    他們的腳步聲、談話聲和燈光驚動了簷下架上的鸚鵡,它忽然撲著翅膀叫起來。張碧秀抬起頭指著鸚鵡對他們說:『它在這兒倒多學會幾句話,我一天沒事就逗它耍。「

    覺新隨便應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覺英也沒有多講話的機會。

    張碧秀把他們弟兄送進了轎子。

    覺新、覺英兩人回到高家,在大廳上下了轎。他們還沒有走到拐門,覺英忽然讚歎地對覺新說:「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錢也還值得。」

    覺新在暗中瞪了覺英一眼,也不說什麼話。他只有一個念頭:把這件事情告訴二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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