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民到了利群週報社,黃存仁和張惠如正在裡面小房間內分看小冊子的校樣。陳遲在外面照料。黃存仁看見覺民,帶笑地說一句:「你來得正好。等一會兒我們還要商量一件事情。」張惠如接著說:「我們下個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來幫忙啊!」「好,」覺民興奮地回答了他們。他從他們的手裡接過校樣來。他們全看過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繼舜和張還如也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外面有四五個年輕人來買週報,過了一會兒他們先後走了。黃存仁等到覺民看過校樣交給張還如以後,便提議:「今天早點關門。我們就在這兒開個會罷。免得再跑到別處去。」
大家都贊成黃存仁的意見。於是在一陣忙亂之後鋪板全上好了。兩扇門半掩著。陳遲坐在外面守鋪子。其餘的人就在裡面開會。
「昨天接到重慶的快信,要我們派個人到重慶去商量大會的事情。他們說有很多重要的意見等我們派代表去面談。我昨晚上已經找惠如、繼舜談過了。他們主張我去一趟。好些問題的確應當認真地討論一下。他們那邊力量雄厚些,比較有辦法。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朋友去。我也願意去。我想至多花三個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見怎樣?」
黃存仁坐在靠裡的一個角上,左邊的肘拐壓住那張條桌,他的頭略略向前俯,帶著嚴肅的表情,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上面的話。
方繼舜接著解釋這次商談的重大意義。他鼓動黃存仁去。他還說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帶些意見去。張惠如的發言內容跟方繼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鑒冰,她告訴我她剛收到許倩如的信,說廣東搞得轟轟烈烈。她還說,有些人到工廠去子。到重慶去,應當把這個問題好好研究一下。那邊有些工廠,他們考慮這個問題也方便些,」張還如興奮地說。
「這個問題我們上次已經向重慶提過了。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討論出具體的辦法來。我看只有依靠勞動階級,革命才有希望。單靠我們這幾個書生是沒有辦法的!」方繼舜說到後面兩句忽然站起來,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但是他用手勢加強他的語氣。覺民並不完全瞭解方繼舜最後兩句話的意義。但是他也不去仔細考慮他們提到的那個問題,因為他相信這幾個朋友,尤其是黃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黃存仁從重慶回來一定會帶回更好的、更具體的工作方法和發展計劃。所以他就簡單地講了自己的希望。
黃存仁又講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著大家你兩句我兩句地發表了一些意見。方繼舜講得最多。眾人都同意他和黃存仁兩人的意見,但是並不把它們寫成文字。這裡所有的意見全由黃存仁口頭向重慶朋友傳達。
他們最後又談到動身的日期。學校放假了,黃存仁沒有別的工作,不過他想參加了週報兩週年慶祝會以後出發。覺民也希望他能夠出席那個慶祝會。然而方繼舜和張惠如弟兄都認為應該早日動身。黃存仁這時也想到可能還有別地的朋友在那邊等候他,便同意早走,決定就在後天動身。
不到兩個鐘頭會就結束了。陳遲從張惠如的嘴裡知道了會議的決定。六個人分兩批散去。陳遲和張惠如弟兄先走。過幾分鐘方繼舜、黃存仁和覺民便鎖上門,走下了樓梯。他們三個人從商業場前門出去。商店全上了鋪板。有幾家半掩著門,一兩個自己人在進出。有幾家店裡送出來洗麻將牌的聲音,有幾家店裡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戲。最後一盞大電燈冷清清地照著突然顯得空闊的大門。走出大門,方繼舜給他們打個招呼,就往另一邊走了。覺民陪著黃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黃存仁同覺民兩個默默地走了半條街,好像感到興趣似地望著路旁幾家小飲食店:抄手、湯圓、小籠蒸牛肉、素面、甜水面、醪糟雞蛋……樣樣都有。生意興隆,燈光明亮,人聲嘈雜,顧客笑笑樂樂,進進出出。過了十字路口,他們走進了一條小街,那裡好幾家老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月光照亮了大半邊街。
遠遠的一盞街燈倒顯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鋪的,走起來並不怎麼舒服。他們走得慢,黃存仁忽然側過臉對覺民說:「我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省城。」他笑了笑。
「我還不是一樣,」覺民含笑答道。「不過我也應該離開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見了那張美麗的笑臉,他覺得心裡特別暖和。
「你決定同蘊華一路下去找覺慧嗎?」黃存仁關心地問道。
「還沒有一定。我們正在想辦法,」覺民誠墾地說。
「其實在這兒也可以做點工作,」黃存仁自語似地說,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過在我們那個家裡,問題太多,有時候真叫人沒法住下去,」覺民稍稍改變了語調回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裡的那一場吵鬧。
「我有時也想,你們能夠下去對蘊華也許好一點,」黃存仁同情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我自己是不怕什麼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蘊華苦一點,」覺民說。
「那麼你們早點到下面去也好,」黃存仁鼓舞地說。
「不過我們兩個人同時走,也有些問題。蘊華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願意把她母親一個人丟在這兒。這就叫我為難了,」覺民皺起眉頭說。
「這的確是個問題,」黃存仁遲疑地說:「我在想鑒冰的事情。」
「鑒冰?你是在說程鑒冰嗎?」覺民順口問道,他仍然在想琴的處境。
「你說還有哪個鑒冰?她真好,你還不曉得!」黃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頑固,但是又喜歡她。她現在畢業了,家裡好像要給她找婆家,她很著急……」
覺民不等黃存仁說完,便驚訝地打岔說:「怎麼連蘊華也不曉得?」
「大概她還沒有告訴別人。她說她有辦法對付她家庭,」黃存仁略帶興奮了地說。
「我看你很關心她,」覺民忽然高興地說,他覺得自己猜到黃存仁的心事了。
「覺民,我對你說實話……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準備今年結婚。我家裡是沒有問題的。她說她祖母雖然頑固,她也有辦法哄騙到祖母的同意。不過我還有點擔心……」黃存仁說到這裡忽然閉了嘴,加快腳步朝前走了一陣。
覺民正等著聽他以後的話,看見他默默地只顧下著腳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忍耐不住,關心地問道:「存仁,怎麼你一下子又不說話了?你究
竟擔心什麼,說出來大家好幫忙嘛。「
黃存仁站住,側過臉對他一笑。他們正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見黃存仁兩眼發光,笑容滿面,他放心了。黃存仁說:「我不過是一句話。其實也用不著我擔心。她說過她為了我也會脫離家庭。我剛才想起了去重慶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見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還要約鑒冰出來商量一下。所以我有點著急。老實說,我本來打算開過紀念會才走,就是為了鑒冰的緣故。現在我決定了。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你現在不要跟別的朋友講。我走後萬一鑒冰有什麼事情,希望你同蘊華多多幫忙。」
「那當然,還用你說!」覺民激動地、誠懇地答道。「你還跟我客氣?你過去幫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儘管放心罷。」
「你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我應當謝謝你。」黃存仁感激地望著覺民微微笑起來。一個過路人從他們旁邊走過,側過頭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向前面走了。黃存仁關心地又問一句:「你同蘊華打算在省城結婚嗎,還是到了下面再說?」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這些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覺民一邊走,一邊沉吟地答道。「阻礙是沒有了。麻煩的就是禮節。我們不想行舊禮,但是她母親那一關又難過。」
「我看就是行舊禮節也不要緊。只要目的達到,應付一下也沒有多大損失,」黃存仁接下去說。他忽然想出一條路來了。
「但是別人又怎樣看我們呢?對舊勢力屈服,讓步……」覺民不同意地辯駁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在一些細節上我們哪天不對舊勢力讓步?禮節不禮節是小事情。只要社會制度一改變,別的都會改變的,」黃存仁帶笑地說。
「不過你不曉得我們家裡的禮節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覺民略帶焦慮地說,好像看見琴穿戴鳳冠霞帔讓人從花轎裡攙扶出來一樣。
黃存仁點了點頭,說:「你們是官宦人家,禮節多,跟我們中等人家不同。不過我看時代變了,這些禮節也會變的。你們家裡那些人也不能總擺臭架子。我同鑒冰都希望你們早點結婚。」
「我倒想你們一定比我們早,」覺民帶笑答了一句。他覺得剛才的焦慮又漸漸地消失了。他接著點點頭說:「你這個意見也對。我看我們家裡的臭架子也漸漸地在垮下來。這個家並不要多久就會垮的。我還害怕什麼!」
「的確不應當害怕。不過我們做事情也應當謹慎些、沉著些,」黃存仁說。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丁字路口,覺民應該轉彎走了。黃存仁便站住說:「你要轉彎了。等我回來再談罷。」他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一下覺民的手,接著又說一句:「剛才談的事情不要對旁人講啊。」
「你放心,我不會講的,」覺民含笑道。他還說一句:「路上保重,」便轉了彎走了。
覺民到了家,走進了二門,天井裡一片月光,更顯得大廳上十分陰暗。門房裡有一堆晃動的黑影,僕人和轎夫們在那裡打紙牌。他剛走到拐門,袁成正從裡面出來,恭敬地招呼他一聲。他覺得這個僕人最近顯得老了,背已經彎下來了。他走進自己房間,在方桌旁坐下來,很興奮,也很高興,但是又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悵惘的感覺。他覺得房裡太靜,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馬上見到琴。他又站起來,正要走出房去,卻聽見有人走上石階。接著黃媽就走進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茶杯。
「二少爺,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來。我給你端茶來了,」黃媽笑吟吟地說。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著說下去:「姑太太回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訴你,要你就在屋裡頭等她。她怕你到花園裡去找她。她說翠環、綺霞兩人請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曉得,」覺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來,端起杯子喝了茶。黃媽滿臉帶笑地望著他。她笑得多麼慈祥!她也老多了。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忍不住說一句:「黃媽,我看你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飯怎麼會不老?」黃媽哈哈地笑起來。「我到公館裡頭來的時候,你們兩弟兄還常常睡在地上打滾,我看見你們兩個一天天大起來,我心裡多歡喜。二少爺,你今年畢了業,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連我老黃媽想起來,睡著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說過了:早點給二少爺辦喜事罷。我也跟大少爺說過了。二少爺,你哪天請老黃媽吃喜酒嘛?」她高興得眼睛快要瞇攏了。
覺民帶笑地望著這張堆滿笑容的臉,他那點悵惘的感覺被黃媽的笑聲趕走了。他現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覺。他心平氣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開玩笑地說:「你說接二少奶,沒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兒還不曉得。黃媽,你是不是想給我做媒?」
「二少爺,你不要騙老黃媽了。你還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個不曉得她?哪個不喜歡她?二少爺,你快點打定主意。早點把二少奶奶接過門來,免得變卦。今天我真替你們擔心啊!你接了親,成了家,老黃媽甘心情願服侍你們一輩子!我今年雖說上了六十,不過骨頭還很硬;只要人高興,心裡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會睡倒吃白飯。」黃媽說著,高興地笑起來。
覺民吹了兩聲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說:「你好像什麼事情都曉得。我也不騙你,不過你千萬不要對琴小姐講這種話。她會生氣的……」
黃媽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覺民,打岔地說:「二少爺,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裡頭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說過了。她一點也不生氣,她就是笑笑……」「她說了什麼話沒有?」覺民不等黃媽說完,連忙問道。
「她就說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爺說,我不曉得。『二少爺,你們的心事老黃媽不會不曉得。老黃媽不怕挨罵,還要跟太太講。二少爺,我就是因為有你們兩個人才肯在公館裡做下去。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我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前天又來接我回去。我不是捨不得公館裡的渾水,我是捨不得你們羅!我看不到三少爺,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興了!「她說著說著,眼圈忽然紅了,眼睛裡包了一眶淚水。
「黃媽,你放心。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覺民感動地說。「你不肯回家,我們將來就請你給我們管家罷。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一路出去?」最後的一句問話是他順口說出來的。「二少爺,你們還要到哪兒去?」黃媽睜大眼睛驚疑地問。
「去找三少爺好不好?」覺民含笑說。
黃媽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你們走了,姑太太一個人怎麼辦?她肯放琴小姐走嗎?」
覺民收斂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說:「我不過隨便說說。要走也實在不容易。」
黃媽忽然歎了一口氣,接下去說:「其實走開也好。不過不要走得太遠。像錢姑太太那樣到宜賓,不然就像李親家太太那樣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只要你們不嫌棄,你們走到哪兒,老黃媽也會跟到哪兒……」
「你們走哪兒去,不要忘記我啊!」一個熟習的清脆的聲音打斷了黃媽的話。覺民馬上站起來。他知道來的是什麼人,這時候他多麼渴望見到她!雖然他跟她分別不過三四個鐘頭。
琴含笑地走進來。黃媽看見她,就說:「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話講給二少爺聽,你自家就來羅。」
琴臉上紅了一下,但是過幾分鐘她就談笑自如了。她說:「黃媽,你儘管說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著方桌在覺民的對面坐下來,又客氣地指著放在方桌另一面的方凳對黃媽說:「你也坐下罷。」
黃媽連忙說了兩句道謝的話。她看看琴,又看看覺民,忽然高興地笑了兩聲,接著說:「我把話都講完了。你們自家講罷。我走羅。你們要喫茶只消喊一聲,我就送來。」她又看了他們兩眼,也不等他們再說什麼,一個人低聲笑著,搖搖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說翠環她們請你在花園裡『消夜』嗎?怎麼你一個人又出來了?」覺民興奮地問琴道。
「本來三妹還想多耍一陣,四妹卻擔心五嬸發脾氣,想早點出來,我覺得累,」琴兩眼發光地望著覺民說:「而且我很想見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裡等我。」她微微地笑了兩三聲,又說:「我看見你,我滿意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故,我剛才真想見到你。」她不霎眼地望著他。
「我也是這樣,」覺民點了點頭說,「也許就是因為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先前琴指給黃媽坐的那個方凳前坐了下去,這樣他跟琴離得更近了。
他把兩隻肘拐都壓在方桌上,向著琴略略伸過頭去低聲說:「琴妹,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先說,黃存仁後天要到重慶去。」
「他去做什麼?怎麼早沒有聽見你講起?」琴驚訝地問。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換過話題含笑問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說過明天親手做菜請我『消夜』,算不算數?」
琴溫柔地笑起來:「當然算數。」她充滿愛情地小聲說:「為了你我還有什麼不肯的?」然後她又催他:「你說有好多話,快說嘛。說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會跑來找我的。」
「我說,我說,」覺民感激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