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日袁成沒有找到鄭國光。覺新從公司回到家裡,覺民還不曾回家,周氏到張外老太太(張氏的母親)家赴宴會去了。淑華陪著淑貞在花園裡玩。覺新找不到一個可以跟他談話的人。他這一天比平日更覺得寂寞、煩躁。他在自己的空闊的屋子裡踱了一陣,又到周氏的的房裡去,又到覺民的房裡去。他明知道那裡沒有人,他還是懷著希望去到那兩個地方。然後他又失望地走回來。他不想看書,他覺得收本只會增加他的煩惱。他脫下了長衫,但是仍然覺得悶熱。他把汗衫的領口敝開,又拿起扇子煽了幾下。他在活動椅上坐下來。他的眼光無目的地往四處移動。他並不想找尋什麼東西。他的思想很亂,似乎在向各處飄浮。
他的眼光忽然落在牆上掛的那張照片上面。他的眼光停住了。他的思想還在飄浮。但是漸漸地它們集中在照片上面了。一張熟習的豐滿的臉鼓舞似地對他微笑,充滿溫情的眼光從上面看下來。他把眼光定在那張臉上。他悔恨地說了一句:「玨,你原諒我。」
漸漸地那張面龐在動了,嘴微微張開,似乎要說什麼。他吃驚地定睛一看。那張嘴仍然緊緊地閉著,他自語道:「我的眼睛花了。」
他又站起來,匆匆地走到內房去。從方桌上拿起他同瑞玨新婚時期的照片,就站在方桌前,默默地望著穿繡花衣裙的李瑞玨。他的身子略向下俯,他把一隻手壓在桌上。他的眼睛又花了。一個人影從空虛中走出來,望著他微笑。但是她馬上退去了。他驚覺地歎了一口氣,便拿著照片架子走回到書房。
他在寫字檯前面坐下來。照片架子仍然捏在他的手裡。他的眼睛仍舊望著照片,看得要發呆了。他的眼淚滴在玻璃上,他充滿感情地說:「玨,你一定要原諒我。」
「有人從外面走進來,客氣地喚著:」大少爺。「
覺新連忙把照片放在抽屜裡,他已經聽出了這是什麼人的聲音,而且聞到香氣了。他站起來,掉轉身子招呼她。他知道這是陳姨太,不過他有點奇怪,怎麼她今天會到他的屋裡來看他。她以前很少進過這個房間。
「大少爺,我有點事情找你商量,」陳姨太帶笑地說。
「陳姨太,請坐,不曉得有什麼事情?」覺新敷衍地說。他望著這張塗得白白的發胖了的長臉,梳得光光的烏黑頭髮和一對很時髦的長耳墜。他想:「她不會又來跟我搗鬼罷。」但是等她剛剛坐下,他忽然想起了克明那天對他講的話,便明白她的來意了。
「大少爺,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陳姨太不霎眼地望著覺新慢慢地說,「我已經跟三老爺說過了。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原本答應過我,由我在幾位小孫少爺中間『抱』個孫兒,將來我也好有個靠。我死過後一年春秋兩節也有個人給我上墳燒紙(她沒有一點感傷的表情)。我起先想把七少爺『抱』過來,我跟三老爺說,三老爺好像不願意,他說等兩天兩說。今早晨五太太跑來說了多少好話,要把九少爺『抱』給我。我嫌九少爺太小,五太太就說了好多閒話。後來四太太又跑來硬要我『抱』六少爺。這真叫我作難。大少爺,請你替我出個主意,看『抱』哪一個好。」陳姨太不像是遇著必須馬上解決的難題,倒像是到這裡來向覺新誇耀她的勝利。
覺新並沒有注意地聽她講話,不過他也抓住了她的主要的意思,他帶了一點憎厭地回答她(這一點憎厭並沒有被她覺察出來):「陳姨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麼好替你作主?不過我相信三爸不會跟四嬸她們爭的。三爸對我說過七弟太小,體子又不好,三爸不願意把他『抱』出去。」
「那麼我就『抱』六少爺好了。六少爺體子好得多,」陳姨太眉飛色舞地說。她又站起來向覺新致謝似地說道:「大少爺,多謝你幫忙,我就去告訴四太太。」
覺新驚奇地想:「怎麼又把我拉扯在裡面?」他連忙更正道:「陳姨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請你多想一想,我並沒有替你出主意。」他也站起來。
「我的意思了是這樣,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興,在背後說閒話,就讓她去嘰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對,」陳姨太得意地說。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這是她從前在覺新祖父面前撒嬌時做慣了的一種動作,現在無意間又做出來了。覺新皺皺眉頭,說不出一句話。他以為她會走開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還帶笑地希望著他。他想:「她還有什麼事情?」他不願意多說一句話,他只希望她馬上走開。
「大少爺,聽說你們公司裡頭還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塊錢,也請你給我存地去。我曉得三太太、四太太她們都有錢存在那兒,」陳姨太客氣地說。覺新一口答應下來,陳姨太又談了兩句閒話,然後站起來,對覺新笑了笑,道謝說:「那麼多謝大少爺費心。我等一會兒就把錢送來。」覺新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他睜大一雙眼睛望著陳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還疑心自己是在做夢。過了半晌他才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這個家是完了。」這個思想使他更灰心。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樹梢還留著一片金黃色。天井裡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月菊開得正繁。歇了一陣的蟬聲又懶懶地在一株樹上響起來。廚房裡的火夫拿著竹竿掛上水桶在井邊打水,他一邊用力拖竹竿,一邊快樂地哼著流行的小調。覺新用陌生的眼光看窗外,他覺得這一切都跟他隔得很遠。他心裡在沒有花,沒有陽光,沒有歌聲。他有的只是黑暗和悔恨。
但是兩個少女談話的聲音輕輕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老實說,公館裡間沒有幾個人我看得起。黃媽說一天不如一天,她比我們都明白。秦二爺說我們四太太是一個女曹操,我看真象。」這是倩兒的聲音「你說話要小心點,幸好大少爺還沒有回來,」這是翠環的聲音。覺新連忙把頭埋下去。
「不要緊,大少爺為人厚道。我比你跟綺霞都來得早,我從沒有看見大少爺罵過人,」倩兒放心地說。
「我曉得。公館裡頭只有大少爺最好,也最苦,」翠環低聲說。
「大少爺運氣也太不好,死了少奶奶不算,連兩個小少爺都死了。怪不得他一在家總是愁眉苦臉的,」倩兒同情地說。
覺新屏了呼吸地傾聽著,那兩個婢女就站在他的窗下談話。
「怎麼三小姐她們還沒有來?你在這兒等她們一下,我去摘兩朵花,」翠環說。
「不,你不要去摘花。你等她們。我要回去了。我們四太太管我管得嚴,動不動就罵人,罵起來真難聽,」倩兒說。
「不要走,你陪我一會兒。你在公館裡比我們都久,難道你還不曉得當丫頭就不要怕挨罵!」翠環帶笑說。
「算了,哪一個跟你比?」倩兒也小聲笑起來。「你們三太太是一尊活菩薩,連話也不肯多講,還說罵人?我沒有你那種好福氣。我看你快要當小姐了。」
「呸!」翠環帶笑啐了倩兒一口。
覺新聽不清楚以後的話。但是過了會兒,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環的話了:「二小姐常常說,大少爺待什麼人都好,可是他就沒有得過別人的好處。公館裡頭有什麼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頭上。我來了以後,一年到頭很少見到大少爺的笑臉。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陳姨太她們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為什麼這樣不公平?連那個賢惠的少奶奶也不給他留下,」翠環的聲音裡有悲憤,有同情,這是覺新可以分辨出來的。
「好了,不要講了,等一會兒給別人聽見,又會招惹是非的,」倩兒阻止地說。
翠環噗嗤笑起來。她說:「剛才我叫你小心,現在你倒來勸我小心。我也不說了。三小姐她們還沒有來,我們回轉去找她們。你就在陪我走一會兒,橫豎你今天要挨罵。」
倩兒笑著說了一句話,這兩個婢女又往花園裡去了。
覺新慢慢地抬起頭來,他覺得呼吸比較暢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顫動,好像一滴露水潤濕了它的乾枯。他有一點痛苦。但是他還有另一種感情,這彷彿是感激,彷彿是喜悅,彷彿是安慰。黑暗漸漸地在褪色。他不覺微微地一笑。這雖然不是快樂的笑,但是它也有驅散陰鬱的力量。他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他想出去到花園裡走走。他需要在較廣大的天空下面他細思索一番。他願意回想許多事情。
他剛剛掉轉身,正要往門外走去。忽然門簾一動,一個人影又閃了進來。這個人又是他不願意看見的。
來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少爺,陳姨太到你屋裡來過嗎?」
覺新答應了一個「是」字。他知道花園裡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讓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孫兒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問道。
「我並沒有說什麼話,她自己在說,」覺新淡漠地分辯道,他還在想別的事情。
「她怎麼說?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問。
「她好像說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覺新厭煩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驚問道。她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又點頭說:「我曉得四嫂同陳姨太原來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齒地說:「她們商量好來騙我。我現在才明白。」
覺新極力壓住他的輕蔑的感情,他並不同情她,不過她的氣憤、苦惱與失望引起了他的憐憫。他溫和地勸道:「五嬸也不必生氣。其實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這個兒子,恐怕他也不願意把九弟『抱』給陳姨太。」
這些話有一點譏諷的味道,不過覺新是真心說出來的。在平時它們也許會惹起沈氏的懷恨,這時卻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現在集中在王氏和陳姨太的身上。覺新的話更加證實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實實地(自然帶著更大氣憤地)說:「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意思。還是四嫂來勸我做的。她說三哥想吞陳姨太的財產,逼著陳姨太『抱』七娃子。還是她勸我跟陳姨太說,跟三哥說,把九娃子『抱』過去。她說喜姑娘以後還會生的,『抱』走九娃子並不要緊。我才去說的。看起來明明是她在戲耍我。真正豈有此理!」她又切齒地罵道:「四嫂這個人真沒有良心。我平日處處維護她,處處幫她忙。她不領我的情,反而把我當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陳姨太的錢,也可以跟我明說,我又不會跟她爭。何苦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沈氏說到這裡把眼圈都氣紅了。她低下頭,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嗚咽地說:「他們斯負我,在這個公館裡頭沒有一個人不欺負我。」
覺新同情地望著沈氏。她無力地在這裡低聲哭著。她發過脾氣以後,她的勇氣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經給了他那麼多的小傷害,她帶來他生活裡的一部分的痛苦,她毫無原因地把他看作一個敵人。這一切使他漸漸地在心裡培養起對她的憎厭。但是現在事實證明她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愚蠢的婦人。她像一個沒有主見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面前啜泣。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這個公館裡的確沒有一個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記了過去對她的厭惡,溫和地安慰地說:
「五嬸,這也許是個誤會。四嬸或者是無心說的。不過我們曉得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沒有人會說你不對。你不要難過。」
「我曉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氣我明白。她是個陰險的人。我上過她好多次當。她教唆我跟你們這一房作對。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掙紅臉說,她覺得王氏彷彿就站在她的面前聽她講話,她要用話去打擊那個壞心的女人。
覺新痛苦地看她:她到底說了真話。他相信這不是虛假,但是它們有什麼用?它們能夠搬走壓在他心上的石子嗎?它們不是依舊證明他所愛的這個家充滿了陰謀、傾軋、爭奪、陷害嗎?她的話不過是在他的面前替她自己洗刷,對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已經把過去的憎厭的忘記了。他現在祈禱著:不要再說下去罷。
「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負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氣怨恨地說。但這也只是一句空泛的話,她在人前不得不說大話來挽救自己的面子,其實她並沒有任何復仇的計劃,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並不是王氏的對手。
覺新沉默著。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複雜錯綜的思想網裡。他盼望沈氏早早離開,讓他安靜地過片刻。
沈氏並沒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著。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氣漸漸地平了。
窗外又響起腳步聲和談話聲。覺新聽見淑華剛說完一句話,淑貞接下去說:「我要回去了。等一會兒媽看不見我,又要發脾氣的。」
覺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貞的話被沈氏聽見了。沈氏忽然中出一聲「四女!」
窗外沒有應聲。腳步聲更逼近了。
「貞兒!」沈氏抬起頭大聲叫起來。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環的清脆的聲音說。
「在哪兒?」淑貞慌張地問。
「在大哥屋裡,」淑華答應著。
「沈氏不耐煩地喊出第二聲:」貞兒!「淑貞連忙應著。不久淑貞就走進房裡來了。在她的後面跟隨著淑華和綺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應了,連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頭!」沈氏看見淑貞,馬上板起臉罵道。
「媽,我實在是沒有聽見,」淑貞膽小地分辯道。
「沒有聽見?哼!你的耳朵生來做什麼用?」沈氏厲聲問道。
「五嬸,四妹的耳朵近來不大靈。我們有時候對她說話,聲音小了,她也不大聽得見,」淑華看見淑貞受了冤屈,連忙替她解釋道。
覺新帶著驚愣的憐憫的眼光看淑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話!」沈氏搖搖頭不信地說。
「五嬸,四妹的耳朵的確有病,有時還流膿,」淑華關心地解釋道。她有點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帶怒說話的女人會是淑貞的母親。
「好,你現在還會裝病了,」沈氏不理睬淑華,卻望著淑貞罵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像要燒燬淑貞的臉似的。她突然站起來命令道:「我現在也沒有精神跟你多說,我們回屋去。」
淑貞求助地看了看淑華和覺新,她的眼淚象線似地沿著臉頰流下來。
「真沒有出息。眼淚水就像馬尿那樣多。罵都沒有罵道,你就哭起來了,」沈氏鄙夷地說,一面逼著淑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貞雖然希望留在這個房間裡,但是看見覺新和淑華都不能夠給她幫忙,她只得默默地跟著她的母親走出去了。淑華氣得半晌才說出話來:「真是個妖怪!我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心心肝!四妹一定會死在她的手裡頭。」但是沈氏已經走出了過道,不能夠聽見淑華的咒罵了。
覺新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淑華驚奇地看覺新,惱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幫忙說句話?你就讓她這樣折磨四妹。」
「我有什麼辦法呢?在這個時候跟五嬸說話,等於自己找上門去碰釘子。你不曉得,她受了四嬸她們的氣,剛才還流過眼淚,」覺新歎道。
「她受她的氣,跟四妹又有什麼相干?」淑華辯駁道。她把覺新望了一回,忽然煩躁地責備他說:「你總說沒有辦法。什麼事情你都沒有辦法!你從來不想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