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周老太太逼著周伯濤寫了一封信,差周貴送到鄭家去,請國光下午來用便飯。但是鄭國光卻拿「人不舒服」這個托辭道謝了。他連一張便條也不肯寫。
「伯雄怎麼不來?未必他已經曉得了我們的用意?」周老太太詫異道。她感到失望,又彷彿碰到了一塊絆腳石。
「他曉得,那就糟了,」周伯濤沉吟地說。對這件小事情他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始終把它看作一件超乎他的能力以上的嚴重事情。
「不見得,他不會曉得這麼快,」周老太太想了想,搖頭說。
「他說人不舒服,或者他真生病也未可知。那麼等他病好了再說罷,」周伯濤忽然想出了一個拖延的辦法。
「也好,」周老太太遲疑了一下,說。
「我看還是請明軒過去問問他的病。是真的,自然沒有話說。如果是假病,就請明軒跟他當面交涉,」陳氏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周老太太同周伯濤講話,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忍不住插嘴說道。她的話提醒了周老太太。
「你這個辦法很好,」周老太太對陳氏說,「我們只好再麻煩大少爺走一趟。」
周伯濤不高興地瞅了他的妻子一眼,他在母親面前不便吵鬧,只得唯唯地應著。
周老太太便差周貴到高家去請覺新。周貴把事情辦得很好。覺新不等吃早飯就到周家來了。
覺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陳氏的誠懇的歡迎。她們把國光推托的話告訴他,還說出她們的意見。覺新贊成她們的主張,他也願意到鄭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慇勤地留他吃早飯,他不好推辭,只得陪著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們吃了飯。
吃飯時,平日躲在房裡的枚少爺和他的新少奶也出來了。在飯桌上枚很少跟覺新講話,一則因為有父親在座,他不敢多說,二則,枚結婚以後在人前更不喜歡講話。別人背後批評他,說他把話都對著新娘說盡了。這自然是開玩笑的話。不過覺新注意到前不幾時在枚的臉上現出的一點紅色已經褪盡了。他的臉色反而顯得比從前更加蒼白。雖然這上面常常泛出笑容,但是這個年輕人的微笑卻使人想到一個快要枯死的老人的臉。覺新尤其覺得可怕的是那一對略略陷下去的眼睛,那對眼睛所表現的是一種深的沉溺,一種無力的掙扎以後的放棄。跟這個作為對照的是旁邊那個少婦的充滿活力的健康。那張濃施脂粉的長臉彷彿塗上了一層活氣,好像滿溢在全身的活力都要從臉上綻出來似的。她始終不曾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不過她抬起眼睛看過覺新兩次:她的眼光好像是一股流水,要把人衝到什麼地方去。覺新痛苦地想:一件罪惡又快要完成了。在他看來這是無可疑惑的了,兆候就擺在他的眼前。他又憐憫地看了看枚。枚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覺新這樣想著,他不能夠再嚥下飯粒了。但是他也只好勉強吃完碗裡剩餘的一點飯,才跟著周老太太離開桌子。
飯後枚少爺夫婦立刻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芸還陪著覺新在周老太太的房裡坐了一會兒,談一些閒話。芸為著她的亡故的堂姐的事,很感激覺新,她在談話間也表露出她的這種感情。這對於覺新自然也是一種鼓舞。只有做父親的周伯濤對這件事情並不熱心。他跟覺新談話的眉宇間總帶著不愉快的表情。覺新知道他的心理,也就不去管他。
覺新從周老太太的房裡出來,坐著自己的轎子到鄭家去。轎子停在大廳上。鄭家僕人把他引進客廳內。他在那裡等候了許久,才看見鄭國光出來。
兩人見面時,自然是先說些客套話。覺新看見國光精神很好,方臉上也沒有病容,故意向國光提起問病的話。國光不覺臉上發紅,支吾半晌才說出幾句敷衍的話來。他一邊說話一邊皺皺眉頭:
「多謝大表哥問。我前天晚上傷了風,昨天一天都不能下床。醫生囑咐不要出門,所以岳父先前打發人來招呼,也沒有能夠去……」
覺新不願意再往下聽,就讓國光一個人說去。他想:「在這種天氣還會傷風?而且一點病象也沒有,明明是在說謊。」他也不去揭穿國光的謊言,卻裝出相信的樣子說出幾句安慰的話。
國光在周伯濤的面前可以說出一大套話,但是對著覺新,他的那些話卻全不適用了。此外他便沒有多少話可說。所以在覺新不斷的注視之下他的臉上開始現出了窘相。
覺新故意把話題引到蕙的身上,然後再轉到靈柩安葬的問題。國光自己心虛,極力躲閃,但是終於在正題上被覺新捉住了。他知道當面拒絕或者找托辭是不可能的。他心裡正在打算怎樣應付,口裡含糊地說:「……地已經買了,不過還有別的事情,一時恐怕來不及,家嚴的意思是……最好移到明春……」
「據我看太親翁也不必太費事了。其實辦這點小事情也花不到一年的工夫。蕙表妹沒有這種福氣,」覺新冷笑道:「家舅的意思還是請表妹夫早點把靈柩下葬,好讓死者有個歸宿。這可以說是存歿均感了。」
國光覺得覺新的話有些刺耳,他的臉又紅了一陣。不過他心機一動,忽然想到一個主意,便堆起一臉笑容,順著覺新的口氣說:「大表哥的意思很對。我原本也不大贊成家嚴的主張。是的,我們應該讓死者早得歸宿。我一定照大表哥的意思辦。其實不勞你大表哥來說,我也打算這樣辦的。日期自然越早越好。家嚴不會不同意。」
這樣爽快的回答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他怔了一五,接著就出現了滿意的顏色。不過他還怕國光躲賴,所以又說:「那麼就請表妹夫給我一個期限,我才好回去對家舅回話。家舅看過歷書,說是下月初四日子正好。」他以為國光一定不贊成這個日期(因為它離目前還不到十天),他預備做討價還價的把戲。
但是這一次又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國光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好,初四就是初四,一定辦到。請大表哥放心,回去轉達岳父岳母,初四日一定安葬。」
這樣一來,覺新預備好的許多話都無從吐露了。他看見國光答應得這麼爽快,雖然這不像國光平日的態度,但是他也不便再逼國光。他覺得這次的交涉倒還是相當順利的。
覺新從鄭家再到周家,他把交涉的結果報告了他的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周老太太和陳氏自然十分滿意。她們對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連周伯濤的臉上也現出了笑容。沒有爭吵,沒有衝突,沒有破壞禮節,只有這樣的解決才是他所盼望的。而且它還給他解除了一個負擔,減少了麻煩。
覺新告辭出來。他已經走下石階了,聽見芸在後面喚他,便轉身回來。他看見芸站在堂屋門口對他微笑。她手裡拿著幾本書,好像是剛從過道裡走出來似的。
他走到芸的面前,芸把手裡的書遞給他,一面說:「大表哥,這幾本還給你,請你再給我挑幾本送來。」
「好,我回到家裡就喊人送來。我現在先到公司去,」覺新接過書高興地答道。他打算轉身走了。芸又喚了他一聲。他望著芸,等候她說話。
芸看見覺新在等她,忽然又說不出話來。她有點激動,但是她很快地鎮靜下來。她低聲說:「大表哥,你給姐姐辦好了事情。她在九泉也會感激你的。」她感動地微微一笑。她仍舊望著他,淚珠從她的眼眶裡溢出來。
覺新本來因為辦好了交涉自己也頗為得意。現在他聽見芸的短短的兩句話,忽然覺得剛才的喜悅立刻飛走了,只剩下空虛、悔恨和慚愧。感激,他哪一點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點又值得面前這個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難道不曾幫忙別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難道不曾讓死者的靈柩被拋棄在古廟裡?那些時候她們就懷著絕望的心求人幫助,她們就信賴他,感激他,但是他為她們做過什麼事情?現在他又做了什麼實際的事情?沒有,什麼也沒有!他給她們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關心。但是她們卻用誠摯的感激來回答。現在事情還沒有辦妥,她的感激就來了。那個純潔少女的顫動聲音攪動了他的心。他沒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連過去的欠債也無法償還。
「芸表妹,你不要謝我,我還沒有做過一樁值得你們感激的事,」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來,他的眼睛也濕了。他不能夠再說什麼,或者再聽什麼,他歎息地吐出「我去了」三個字,便猝然地轉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門口,帶著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裡很靜。陽光把梧桐葉的影子貼在她的身上,芸剛剛轉過身子,忽然一陣尖銳的笑聲從枚少爺的房裡飛出來。她不覺皺了皺眉頭。
覺新到了公司,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就聽見裡面有人講話,他連忙揭起門簾進去。原來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張碧秀在這裡等他。張碧秀坐在籐椅上,看見他進來連忙站起帶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寫字檯前那把活動椅上,拿著一把折扇在煽著。
「明軒,你今天怎麼這樣晚才來?我們在等你,」克安看見覺新進來,含笑地說。他依舊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面,不過把椅子轉動了一下。
「我不曉得四爸今天要來。我剛剛到外婆家裡去過,」覺新沒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給芳紋買幾件衣料,來找你陪我們到新發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說。
「芳紋?」覺新詫異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
「這是四老爺給我起的號,」張碧秀陪笑道。
「啊!」覺新彷彿從夢裡醒過來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氣,便問克安道:「四爸現在就去?」
「那麼就走罷,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克安說。
「大少爺剛剛來,不要休息一會兒?恐怕有點累罷,」張碧秀望著覺新好意地說。
「不要緊,早點去也好,」覺新溫和地答道。他陪著克安和張碧秀兩人出去了。
覺新注意到許多人的眼光都往他們這面射過來。他知道大家在看張碧秀(便是從來不看戲的人看見張碧秀的粉臉、服裝和走路姿勢,也知道這是一個旦角)。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夠撇下克安和張碧秀,一個人跑開。他只得忍耐著。他看見克安只顧跟張碧秀講話,便加快腳步,稍微走在前面一點。
到了新發祥,覺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只要在櫃檯上打個招呼,替克安介紹一下,就可以走開。誰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幫忙挑選衣料,交涉打折扣。他無法推脫。不過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跟著他們兩個說好說歹,並不多貢獻意見。
克安和張碧秀兩個人都不像覺新那樣著急,他們也沒有注意到他時時用手帕揩額上的汗珠。他們仔細的挑選著,看過各種各類的料子,還評定好壞。店裡的夥計們知道克安是一個大主顧,也知道張碧秀的名字,又顧到覺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們。他們愈挑愈仔細,愈選愈多買。夥計們忙碌著,臉上帶著笑容。不多幾時門口便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來看張碧秀的。
後來衣料終於完全選好了。張碧秀的粉臉上現出了滿足的微笑。克安為這些衣料花去一百幾十元,他另外還給他的妻子王氏也買了兩件上等衣料。張碧秀的衣料由店裡派人送去。不用說貨款是記在賬上的,中秋節前店裡人會派人拿賬
單向覺新收款(屆時克安自然會把貨款交給覺新)。
從新發祥出來,克安同張碧秀往另一條路走了。覺新一個人回到辦公室去。他坐下來,喝著泡得很濃的春茶,隨便翻了翻本日的報紙,到處都是使人不快的消息:鄉下土匪橫行;駐防軍隊任意徵收捐稅(有的已經征到三十年後的糧稅了);內戰仍在國內、省內各處進行……他翻到「餘興欄」,又看見王心齋、馮叔和和高克定題旦角小蕙芳戲照的三首詩。王心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皺著眉頭放下報紙,心裡很悶,不知道做什麼事才好。在這時候一個租戶從外面進來,找他談追收欠租的事。那個人囉嗦地談了許久,好像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點也不肯放鬆。他好容易才應付過去。他剛剛送走那個狡猾的商人,門簾一動,新發祥的朱經理又進來了。
「高師爺,剛才失迎,請原諒,」白白胖胖的朱經理一進來,就滿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聲說。覺新只得請他坐下。兩個人說了幾句應酬話。朱經理又訴苦般地講了一些派捐的情況,後來看見駝背的黃經理進來找覺新,便告辭走了。
「他又來發牢騷罷,」朱經理走了以後,黃經理便向覺新問道,他的留八字鬍的瘦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覺新點了點頭。他又說:「這也難怪他們。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難做,欠租的人又多起來了。」覺新只是唯唯地應著。黃經理又交了一封信給覺新,這是商業場裡一家店舖寫來的。他指出幾點,要覺新斟酌答覆。覺新仍然唯唯地應著,他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後來黃經理也走了,又剩下覺新一個人。覺新坐在寫字檯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準備起草回信底稿。
但是他聽見有人在外面用響亮的聲音喚大少爺。他側耳一聽,文德掀起門簾進來了,恭敬地報告:「大少爺,三老爺來了。」他連忙站起來。
克明從容地走進了辦公室,然後跨過覺新房間的門檻,就在籐躺椅上坐下。覺新的眼光跟著克明走。今天克明的臉色還不錯。
覺新叫人泡了蓋碗茶來。他又對克明說:「三爸今天是不是還要到別處去?三爸好久不到這兒來了,是不是要買東西?」
「你三嬸要我給她買點東西。我等一會兒就去看。我先到這兒來坐坐。你今天事情忙不忙?」克明溫和說。他從文德的手裡接過水煙袋來,取下插在旁邊小筒裡的紙捻子。文德連忙給他括火柴。
「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四爸先前也來過,」覺新帶笑答道。
克明聽見提起克安。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不過並不很顯著。他皺著眉頭說:「我剛剛在門口碰見他。他倒沒有看見我。他跟一個唱小旦的在一起。……」
「就是在群仙茶園唱戲的張碧秀,」文德插嘴解釋道。他看過張碧秀的戲。他又加上一句:「聽說四老爺很喜歡他。」
「我聽說四弟、五弟還把小旦帶到家裡來過,是不是就是這個張碧秀?」克明
沉著臉問道。
「是的,」覺新低聲回答道。
「他們真是越鬧越不成話了!」克明又皺起眉頭罵了一句。他不再說下去,也不抽煙,他只是痛苦的想著。氣憤和焦慮抓住他的心,他不能暢快地一口氣吐出他所要說的話。覺新和文德沉默著。他們在等候。他們相信克明不會只說一句話。
「我本來還以為四弟應該明白點。他讀書較多,會寫一筆顏字,而且做過一任縣官,筆下也來得。想不到他現在也昏到這樣!」過了半晌克明才接下去說:「爹在的時候總望他們能夠學好。我看是無可救藥的了。」他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的家運完了。你我是挽救不了的。」他的帶著絕望表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股堅決的光,他的眼睛裡還有未熄的火焰。他又說:「不過我在一天,我總要支持一天。」
「是的,應該支持,」覺新感動地重複念道。
「爹把責任放在我的肩上,我一定照他的意思去幫,」克明鼓起勇氣繼續說:「我不能夠就看著他們把家產弄光。我不能看著他們做出給爹丟臉的事。」
「是,」覺新響應地說。
克明不作聲了。他埋下頭,眼光無意地落在手裡的水煙袋和紙捻子上,紙捻子還在冒煙,他便打開煙筒摸出煙絲來裝上,吹燃紙捻子,呼嚕呼嚕地抽起水煙
來。他一面抽煙,一面思索。文德已經走出去了,在外面等候主人的命令。
覺新看見克明埋頭在抽煙,沒有動靜,他也不想說話,他的眼光又落在面前的信上。
「你四爸帶張碧秀到這兒來做什麼?」克明忽然抬起頭問道。
「他們」覺新連忙把眼光從信上收回來,他說了兩個字,停頓一下,才接下去:「到這兒來買衣料,買得倒不少,一共一百多塊錢。」
「唉,」克明歎了一口氣,又咳了兩三聲,便把水煙袋放在桌上。他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茶,茶碗還捧在他的手裡,他又焦慮地說:「像他們這樣亂花錢,我看也沒有幾年好花。四弟也花得不少了。這些錢都是爹辛辛苦苦掙掙來的。四弟還算做過半年縣官,回來買到幾十畝田。這一年來他在我的事務所裡幫忙,也有些收入。不過這幾個月情形不大好,一件案子也沒有接到。田租一年比一年少。今年連我也動用起老本來了,何況他。至於五弟,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過,只會花錢,他的田賣得剩不到三分之一。字畫也『出脫』了不少。我看他將來怎樣下場!」
「三爸可以勸勸他們,」覺新鼓起勇氣建議道。
「本來我倒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克明皺眉蹙額地說:「不過說到錢上,我也難跟他們講話。家已經分了,照名分是他們的錢,多干涉他們,他們又會說我有別的用意。還有那兩個弟媳婦更不明白道理。對她們這些糊塗人我也沒有好的辦法。譬如,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情。」他把茶碗放回在桌上的茶盤子裡
,立刻換過了話題:「陳姨太前天晚上對我談起,她想『抱』個孫兒,打算把七娃子『抱』過去。我沒有答應她。我看見四娃子不學好,恐怕將來沒有出息,我希望把七娃子教好點。雖說你三嬸又有喜,可是還不能說是男是女,留著七娃子總要好些,所以我不願意。誰知今天四太太卻跑來找你三嬸,她說七娃子身體不好,我這房人口又少,不應該『抱』出去。她說陳姨太要『抱』孫,應該由六娃子過繼。等一會兒五太太又來說,五房現在情形不好,她要把喜姑娘生的九娃子『抱』給陳姨太。」克明說到這裡覺得很吃力,意思雖然未盡,卻暫時閉住嘴不說下去。但是他的臉上還帶著憤激的表情。「四嬸、五嬸怎樣會說這種話?覺新驚怪地說。他看見克明沒有表示意見,便又問道:」三爸的意思怎樣?「」我看她們不過看上了陳姨太的那所房子和一千塊錢的銀行股票,所以五太太說她那一房情形不好。橫豎就只有這幾千塊錢,讓她們爭去。不過據我想,九娃子太小,陳姨太不見得願意,況且五弟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不應該過繼出去。「
「那麼就讓四嬸把六弟『抱』給陳姨太也好,」覺新道。
「我就是這樣想,」克明點頭說。「不過我恐怕以後還有爭吵。五太太不會甘心讓那幾千塊錢給四房獨吞。唉,說來說去總是錢。這些事情要是爹在九泉知道,他一定會氣壞的。」克明把身子倒在籐躺椅靠背上,他的臉上現出受過打擊以後的絕望、憔悴與疲乏的表情。過了十幾分種克明又坐起來對覺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把我在你們公司的活期存款提兩百塊錢出來,你明天給我辦好。」覺新唯唯地答應道。克明又疲倦地倒在籐躺椅的靠背上面。
太陽早已被逐漸堆積起來的灰黑色雲片埋葬了。光線不停地淡下去。好像誰用墨汁在天幕上塗了一層黑色。不,不僅一層,在這淡淡的墨色上面又抹上了較濃的黑色。墨汁一定抹得太多了,似乎就有一滴一滴的水要從天幕上落下來一樣。空氣悶熱,雖然開著窗,房裡也沒有涼氣。克明的鼻子因此不時地發響。
覺新的眼光又落在那封信上,但是他的眼前彷彿起了一層灰色的霧,那些字跡突然搖晃起來。他便仰起頭閉上眼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聽見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在問:
「三老爺,就要落雨了,現在要去買東西嗎?」
他又聽見克明的聲音說:
「好。明軒,我走了。」
他連忙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