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大門口已經扎上了一道大紅硬彩,換上了一對新的燈籠。整個公館充滿了喜洋洋的熱鬧氣氛。今天是「過禮」的日子。隔一天就是結婚的日期。
覺新並不贊成這門親事,他常常希望它不會成為事實。但是婚期逼近,在「過禮」的日子裡他又成了周伯濤的一個得力幫手。周家的人沒有一個瞭解他的心情(只有芸略略知道一點),但是她在這個家庭裡並沒有發言權),他們逼著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做他討厭的事。他連一句怨言也不發,始終照樣地賣力。
這天周家的人起得很早。除了芸以外,大家都十分忙碌。枚少爺穿著長袍馬褂,聽人指揮,舉動呆板,衣服寬大,活像一個傀儡。覺新和周氏兩人一大早就到了周家,他們還帶了兩個僕人袁成、蘇福來幫忙。過禮用的抬盒前一天就送來了。鳳冠霞帔、龍鳳喜餅、花紅果子……以至於紹酒罈、鮮魚、雞鴨等,租的租,買的買,都已齊備。眾人忙了好一陣,才把抬盒裝好了。等著時辰一到,他們便命周貴和蘇福(這兩個僕人已經打扮齊整了)捧著盛柬貼的鹵漆拜匣,讓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把抬盒押送到女家去。
抬盒送出以後,周家稍微空閒一點。幾個近一點的親戚已經來了。眾人說說笑笑,不覺就到了開飯的時候。
午後抬盒跟著嗩吶聲回來了。數目比去的時候增加了將近三分之一。全是女家的妝奩,也算相當豐富,從衣服、首飾、鋪蓋到小擺設、錫器、瓷器,甚至還有好幾套線裝書,裝滿了四十四張抬盒。
嗩吶一直吹著,人聲嘈雜。人們不斷地進進出出。客人也陸續地來。抬盒依次擺在天井裡和石階上。許多人(尤其是女眷)擠在抬盒前面看馮家的妝奩。
人們開始在堂屋裡行禮。嗩吶繼續在大廳上吹著。周家的人和近親依次走到拜墊前跪拜。然後是道喜的時候。覺新的輪值到了,他依照禮節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以至枚少爺道賀。他們的臉上也都浮出了喜色。覺新行完禮走出堂屋,看見客人陸續地往堂屋裡來。到處都是抬盒,那裡有不少的新物品在發亮。他抬起眼睛,又看見那許多燈綵。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麼地方。他開始有一種奇怪的思想。然而馬上就有人來打岔了他。他又應該去照料一些事情。
這天覺新和周家的人一樣,一直忙到二更的時候。客廳裡的酒席已經散了。整個公館都帶著凌亂的痕跡。但是他再沒有精力料理事情了。熱鬧後的冷靜,整齊後的凌亂刺痛他的心。尤其使他難過的,是頭頂上的粉紅色綢幔,門楣上的繡花彩,簷下的宮燈,它們都給他喚起一些痛心的往事。他的繼母和他的兩個舅母還在新房裡面佈置。芸和淑華也在那裡。只有他站在天井中。他還聽見她們的笑聲。他想:為什麼她們這時都快樂,他一個人的心裡卻充滿煩惱?他想不通。
枚在階上喚他。他掉過頭,看見枚搖晃地向他走來,只像一個無力的影子。枚走到他的面前,溫和地說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還好,我不累,」覺新答道,其實他覺得十分疲倦。
枚望著他,嘴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他也沒有說話的勇氣。後來枚忽然現出一種滑稽的樣子說:「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笑我。」覺新點點頭,表示同意。枚說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嗎?」
「是的,都是這樣,」覺新順口答道。但是他剛把話說出,忽然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夠再支持下去了。他覺得全是夢,可怕的夢。但是夢一個一個地接連著,似乎就不會有夢醒的時候。他覺得一隻手,一隻長著尖利指爪的手搔著他的心,搔著,搔著。他的心在發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極力忍住。他下了決心地說:「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爺,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辭。
這夜覺新一個人回家。周氏和淑華便在周家留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舉行簪花的禮節,覺新自然也來參加了。堂屋裡擠滿了人。在大煤油掛燈和電燈的明亮的燈光下,枚少爺跪在大紅拜墊上,讓人把一對金花插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頂的兩面,把紅綢交叉地掛上他的兩肩。押韻的吉慶的頌詞愉快地送進他的耳裡。然後是大廳外天井裡燃放的鞭炮的響亮聲音。這是一個喜慶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爺奇怪地想:怎麼別人在這些日子裡會把他當作主要的人物。他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做了傀儡。
夜裡枚少爺睡在新奇的、溫軟的新床上,許久不能夠閉眼。他想到壞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後來他做了兩個奇怪的夢。他自己還記得那些夢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們是好還是壞。
早晨枚少爺睜開眼睛,覺得心跑得厲害,起床以後忽然膽怯起來,不敢到外面去見人。但是翠鳳走來通知他,他的父親喚他去有話吩咐。父親的話對他好像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著翠鳳去了。
周伯濤把枚喚到書房裡去,告訴了他一些禮節,要他在這天當心自己的說話和舉動。周伯濤帶著嚴父的口氣講話,只顧自己滿意,卻想不到年輕的枚這時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爺的重要的喜慶的日子便是這樣地開始的。他已經感到了壓迫,卻沒有得著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這個情形更減少他的喜悅,增加他的恐懼。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應以外再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了。木已造成小舟,他只有任它把自己載到任何地方去。
炎熱的陽光並不曾給枚少爺帶來溫暖,但是它卻給別的人帶來了喜悅。整個周公館被喜悅的空氣籠罩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答容,只除了枚少爺,似乎這一天倒是別人的喜慶日子,枚少爺不過在演傀儡戲。
花轎來了。這樣的轎子枚少爺也見過幾次,它並不是新奇的東西。但是這一天它卻跟他發生了密切的關係。他禁不住好幾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到了所謂「發轎」的時候。轎子抬到堂屋門前來了。兩位女親戚點了蘸著清油的紅紙捻,彎著身子走進轎去照了一遍。然後枚少爺被喚進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頭。寬大的長袍馬褂妨礙了他的動作,斜掛著的花紅使他顯得更加笨拙。他站起來,覺得頭有點昏,他恍恍惚惚地聽見人在喊:「發轎。」他又聽見嗩吶聲和嘈雜的人聲,以及鞭炮聲。他走下台階,看見覺新在望他。他走近覺新,才覺察出來覺新在用憐憫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又看見父親的嚴肅的黑臉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這天的典禮仍然是由周伯濤主持的。覺新做了周伯濤的得力的幫手。枚少爺做著父親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親的職務,不必跟著花轎到馮家去(另外有迎親的賓客過去)。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麼厲害,他不知道怎樣能夠平安地度過那些難關,行完那些麻煩的禮節。許多只眼睛都望著他,它們好像都在對他嘲笑。那麼多人的眼光今天都變得很古怪了。沒有一個人溫和地對他說一句安慰的話,沒有一個人關心地問到他這時的心情。他開始象膽小的人那樣到處找尋逃避的地方。但是到處他遇見人,遇見古怪的眼光,而且人們不時為著一件細小事情找他談話。
周家的人趁著花轎沒有回來的時候匆匆地吃了飯。枚少爺也跟著別人端起碗。但是他哪裡能夠吞下飯去!「他剛剛聽見他的祖母說:」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還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開一個縫,讓他落到下面去。
花轎回來了。枚少爺聽見了鞭炮聲、嗩吶聲、嘈雜的人聲。但是人們又在喚他做什麼事情:他應該躲在房裡。那幾個護轎過去的僕人周貴、袁成等掛著紅,押著花轎進了中門,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們簇擁著花轎,好像它是一件珍貴的東西。許多人都相信自己聽見了轎裡的哭聲。但是沒有人能夠從密密遮掩住的轎門見到什麼。
花轎停在堂屋門口,轎夫們已經把轎桿抽去,轎門正對著神龕。堂屋門前的帷幔被拉攏來,使人看不見新娘怎樣被攙出了花轎。
堂屋成了眾人的目標。門關上了。人都擠在門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熱,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從門縫裡看見一點顏色(那是衣服的顏色),別人只能聽見贊禮的聲音:
「華堂欣值錦屏開……(共四句),初請新郎登華堂,奏樂。樂止。……(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瑤台。初請新娘降彩輿,奏樂……」
枚少爺懷著異樣的心情,靜聽著克安的響亮的聲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來。有人在他的耳邊小聲說話,他也不明白那些話的意義。克安唱出了「三請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爺覺得有人推動他的左膀,他的臉突然燒起來,他的兩隻腿也在打顫。他勉強移動腳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進了堂屋,眼前彷彿起了一陣霧,他的眼光變遲鈍了。一切景象都從他的眼前過去。他的腦子裡沒有留下一個印象。他只知道別人指給他應該站的地方。他的臉向著堂屋門。他的腦子裡熱烘烘的,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他聽見克安唱「三請新娘降彩輿」的句子,但是他沒有看見那兩位女親戚把新娘攙出花轎。進入他的眼裡的只是紅紅綠綠的顏色。這一堆顏色移到他的右邊停住了。於是又響起克安的響亮的聲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來。他機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後他們掉轉身朝裡換過位置,依舊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機構般地動著。等到克安無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時候,他覺得好像頭上著一個霹靂,四肢頓時麻木起來,他帶著笨拙的舉動移轉身子,跟新娘面對面地站著。新娘頭上那張大紅蓋頭帕似乎就蓋在他的臉上。他自己也有一張紅得像豬肝似的臉。這一刻似乎過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樣把這個禮節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燭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門都已打開,花轎早在新娘出轎以後抬走了,擁擠在左邊門口的人便讓開一條路,高家的覺世和另一個親戚的孩子穿著新衣捧著一對蠟燭引路。枚少爺低著頭,手裡拿著一條粉紅綢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裡(蓋頭帕遮住她的臉,伴娘攙扶著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牽進新房去。
枚少爺知道傀儡戲並沒有完結,這不過是一個開場。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們進了洞房以後,「撒帳」的典禮又開始了。他同新娘並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滿面地走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盛喜果的漆盤,開始說起喜慶的頌詞。
克安從盤裡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東邊撒去,鏗鏘地唱著:「撒帳東,芙蓉帳暖度春風。」接著他又唱:「撒帳南,願作鴛鴦不羨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東南西北都撒過了。然後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來,同時把喜果往新郎與新娘的身上撒去。這是人們最高興的時候。男男女女、房內房外的旁觀者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尤其使眾人滿意的,是克安還唱出「撒伴娘」的詩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個年輕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帳完畢,枚少爺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但是這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應該行「揭蓋頭」的禮節。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的紅紙裹著的筷子。他躊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著。他抑起頭看。他有點膽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氣把新娘頭上那張蓋頭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張帕子,把它搭在床簷上。一陣粉香往他的鼻端撲來。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動。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搖晃的珠串和一張粉臉,可是他卻不知道是一張什麼樣的臉。他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說:「新娘子高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後,枚少爺沒有留在新房裡的必要了。他的父親已經吩咐外面預備好轎子,他應該到馮家去謝親。這又是一個使他膽怯的工作,而且他還記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他家來迎親時的情景:許多人躲在房內或者站在階上張望,說些尖刻的批評的話,露出輕視的笑容。他不願意讓自己成為那許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標,他不願意讓他笨拙的舉動成為別人笑談的資料。但是他父親的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並且這是結婚典禮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夠避免它。他終於硬著頭皮走入那頂嶄新的拱桿橋。四個轎夫吆喝一聲,把轎子高高地抬起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轎內,插著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頭上,兩條紅綢斜掛在他的兩肩,寬大的馬褂和袍子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他覺得內衣被汗水打濕了。額上也冒出汗來。他不像是到他岳父家去謝親,倒像是被人押著赴刑場。
轎子到了馮家,周貴(他也披著花紅,穿著新馬褂和新布袍)喜洋洋地先把貼子遞進去。馮家已經在等候枚少爺了。轎子在大廳上停下來,枚少爺恍恍惚惚地跨出轎子,由大開著的中門走進裡面。人把他引進堂屋。彷彿有許多尖銳的笑聲和細語從四面八方向他圍攻,他不敢把眼睛動一下。他勉強行完了禮。還有人送他走出中門。他跨進轎子,又被舉在空中。他吐了一口氣。他想,又一個難關度過了。
四個轎夫抬著轎子在街上飛跑,很快地就回到了周家。洋琴聲、瞎子唱戲聲、喚人聲和笑聲打碎了枚的心。他剛剛跨出轎子,高家的兩個孩子覺群、覺世便走過來拉住他的手,笑著說:「看新郎官!看新郎官!」他擺脫了這兩個孩子的糾纏進到裡面,正遇見覺新。覺新同情地對他笑道:「你有點累嗎?」他忽然覺得他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默默地點一個頭。
賀客還在陸續地來。他應該在堂屋裡對每個人叩頭還禮。他接連地磕頭,不知道磕了若干次。他盼望著休息。但是「大拜」的時刻又到了。
新娘已經在洞房裡換好衣服,頭上仍然戴著珍珠流蘇,身上穿著粉紅緞子繡花衣裙,由伴娘攙扶出來。覺新吩咐奏樂。周伯濤夫婦先敬了祖宗。然後輪到枚少爺同新娘站在一起向祖宗跪拜,行著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這一對夫婦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周氏和徐氏,都是行的大禮。人只見枚少爺跪下去又立起來,剛立起來又跪下去。新娘卻得到一些方便,她每拜一個人,只需要跪一次,等著把禮行畢才由伴娘扶她起來。
覺新拿著一張紅紙貼站在旁邊贊禮。吹鼓手不斷地在外面吹打。枚少爺依著禮節叩頭。這次大拜的對象包含著家人、親戚(親戚中又分至親、遠親,不論大小都要出來受新夫婦跪拜),然後才是朋友。禮有輕重,拜的次數也要分多寡,這些都寫在覺新手裡那張貼子上。覺新唱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把貼子遞給別人,拉著覺民一起去陪著新夫婦跪拜。拜完起來,他又拿過貼子贊禮。這樣的跪拜差不多繼續了兩個半鐘頭,弄得枚少爺頭昏眼花,腰酸背痛。他拜完走出來,臉色發白,四肢無力,幾乎站立不穩。內衣完全濕了。他的面容叫人看見覺得可憐。做父親的周伯濤卻一點沒有注意到。周伯濤這時可以說是被淹沒在快樂裡面。他很高興他討了媳婦,而且同「當代大儒」的馮樂山叔侄結了親戚關係。這一天與其說是枚少爺的吉日,倒不如說是周伯濤的喜慶日子。
覺新卻看見了枚的面容,他知道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關切地向枚問話,又把枚少爺拉到一個清靜的房間(周伯濤的書房)去休息一會兒,脫一脫馬褂。他還給枚少爺扯了痧。外面有人在叫新郎。枚少爺放下手裡捏的一把團扇,預備出去。覺民也在這間房裡,便說:「讓他們去喊,不會有什麼要緊事,不要理他們。」覺新聽見這樣的話,並不反對。他也勸枚在籐椅上多躺一會兒。
「就是這些無聊的把戲,多麻煩,簡直會把一個人折磨死的。我真不曉得這是為的什麼?」覺民憐憫地望著枚,又想到剛才看見的把戲,便憤慨地說。
「你不要輕視它們,你將來也要耍這些把戲的,」覺新似乎有一腔的不平,卻無處傾訴,他警告覺民說。這是他的絕望的掙扎。他便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他並不贊成這些繁雜的禮節,但是今天他卻在這兒贊禮。
「我,我才不會。你看著罷,」覺民充滿自信地笑道。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堅強了,至少他不會做別人強迫他做的事。他下了決心說:「我決不會做這些事。」
「你不要這樣早就誇口。我從前難道就願意過?但是有許多事情是不由你自己作主的,」覺新好像澆冷水似地說道。枚少爺雖然疲倦,但是他還睜大眼睛注意地聽他的兩個表哥說話。
覺民又笑了笑。他慢慢地說:「你從前沒有做到的事,讓我來做倒也好。難道我就不能學三弟的榜樣!我決不做別人強迫我做的事。」他又加上一句:「我更不做古人強迫我做的事。」
「啊!」覺新驚疑地說出了這個字。
覺民還來不及答話,就聽見外面有人在喚:「枚少爺。」
「我要走了,」枚連忙從籐椅上站起來,對覺新說。他臉上的愁容和倦容還沒有消去。
「枚表弟,你再休息一會兒罷,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情,」覺民勸阻道。
「一定有要緊事,恐怕要安席了。」枚並不注意覺民的話,他只擔心自己會耽誤事情。
「明軒!明軒!」周伯濤又在外面喚覺新,他似乎要走進書齋裡來了。
「大舅在喊我,」覺新驚覺地自語道。他馬上對枚說:「枚表弟,我們一路出去。」他同枚少爺一起出去迎接周伯濤。
覺民還聽見覺新在外面跟周伯濤講話。書齋裡沒有別人,他好像在做夢一樣。他心裡不大好受。他躺在籐椅上,想著一些事情。他的苦惱增加了。他皺起眉頭。但是過後他的臉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向四處望了望。一個小小的書架,二三十套線裝書,寫字檯倒收拾得很乾淨。他站起來走到寫字檯前面。他無意間瞥見枚少爺的作文簿放在桌上,他把它拿過來隨手翻開,看見一個題目:《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論》。他再往後面翻,又看見《穎考叔純孝論》,《臧僖伯諫觀魚論》。他生起氣來,便把作文簿闔上擲回原處。他還小聲罵了一句:「這種古董現在有什麼用處?」他忽然覺得這個房間裡有一種怪氣味,他不願意留在這裡,便走出去了。
時間已經不早,開始安席了。袁成正在找覺民,請他入座。他便跟著袁成到外客廳去。
外客廳裡安了四桌席,有些客人已經走了,留下的也不很多,坐起來並不擁擠。新娘的哥哥(他就是今天被人暗暗地稱作「舅子」的人)、送親的客人和做媒的「大賓」都是貴客,覺民不會被派去和他們同席。他走進外客廳,看見覺新和新娘的哥哥坐在一起,只有一桌還未坐滿,桌上全是年輕的客人。他便走到那張桌子跟前,在空位上坐下去。周伯濤帶著枚往來席間應酬。
四個冷盤吃過,應該上第一道熱菜了。枚不得不提著酒壺到第一桌去敬酒。他紅著臉作揖打恭,還說了一些客套話,才算是過了這個難關。
外客廳裡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只有覺民看不慣這一切。覺新勉強做出笑容跟客人們應酬。枚少爺則帶著困窘和木然的表情,他的紅臉上的微笑也不是真實的。他好像一個不會演戲的戲子。
上到第三道菜,送親客人和馮大少爺便站起來告辭,這也是依照禮節而行的。枚少爺只得按照規矩陪他們到新房裡去坐了片刻,然後周伯濤和枚少爺父子又送他們到大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把他們送進轎子,而且看著轎夫把兩乘轎子抬走了。
女客的席擺在內客廳(即是左邊廂房)裡。送親的女客也在上第三道菜時告辭去了。轎子已經提了進來,就停在堂屋外面的階上,陳氏、徐氏兩妯娌很有禮貌地把這兩位新客人送走了。
新客人走了以後,無論在內外客廳裡,無論在男客或者女客的席上,嚴肅的空氣立刻減少了許多。尤其是在外客廳內笑聲、叫聲嘈雜地響了起來。人們猜拳,說笑話,甚至拉著這個臉嫩害羞的新郎開玩笑,向他灌酒。
這個拙於應酬的孩子自然不是那些交際場中的前輩的對手。他甚至說不出一句漂亮的話。要不是覺新給他幫忙,替他開脫,這個晚上他一定會醉倒。
散席以後,有些客人告辭去了,留下幾個比較熟的,而且興致好的。他們有了一點酒意,便借酒裝瘋,沒有顧忌地在客廳裡鬧了一些時候,後來又嚷著要到新房裡去。準備去鬧房的人一共有六位。枚少爺雖然非常害怕這件事情,可是他也只得陪著他們進去。幸好有覺新在旁邊替他招呼。至於覺民,他一散席就回家去了。
這天新娘在大拜典禮完畢以後回到房裡,就垂著頭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那把椅子上。她一直沒有移動過,也沒有進一點飲食,或者說一句話。要是有客人進房來,伴娘便攙著她站起,稍微做個行禮的姿勢。外面安了席以後,等著男女送親客人和「舅子」都走了,陳氏便叫人擺一桌席在新房裡,由琴、芸、淑華、淑貞們陪著新娘吃飯。她們雖然常常對新娘講話,而且不時挾菜給她,但是新娘始終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開過一次口,只由伴娘和陪嫁的女僕代替她回答了幾句。芸和琴、淑華們在這裡談些閒話,倒也很愉快,還有綺霞、翠鳳兩人在旁邊給她們打扇。她們看見新娘穿著那樣服裝,泥塑木雕似地坐著的可憐樣子,也感到不平。雖然伴娘和陪嫁的女僕兩個人站在兩邊伺候新娘,並且各拿一把扇子在她的背後扇著,但是淑華還看見新娘的鼻上沁出汗珠。這使得淑華生了氣。她想:為什麼會有這些奇怪的禮節?為什麼要使這位姑娘受這樣的罪?她不明白。她找不到一個理由。她想起了蕙表姐,她想起了別的幾個熟人,她的思想跑得很快。她想到她自己身上,似乎遇到阻礙了。筷子還捏在她的手裡。但是她馬上把眼睛睜大往四面一看,她咬了咬嘴唇。一個聲音在她的心裡說:「我不會這樣。」她忽然放下筷子驕傲地微笑了。琴從斜對面射過來問詢的眼光,彷彿在問:為著什麼事情高興?淑華舉起酒杯對著琴說:「琴姐,我同你吃完這半杯酒。」
琴遲疑一下,便答道:「也好,就是這半杯。」琴覺得她瞭解淑華的心情。
她們剛剛放下碗,芸的母親徐氏進來了。徐氏帶笑地跟她們說了幾句話,又安慰了新娘兩句,便匆匆地走出去。綺霞和翠鳳忙著把桌子收拾好。
徐氏陪著幾位女客到新房裡來,高家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氏都在這裡面。伴娘扶著新娘站起來行禮。這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在新房裡坐了一會。沈氏的話比較多。她們說了些笑話,新娘好像無感覺的枯木似地端坐在那裡。沈氏走到新娘面前想把新娘逗笑。但是新娘老是微閉著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點表情。沈氏還故意把新娘的裙子揭開一角:那雙穿著大紅繡花鞋的尖尖的小腳跟淑貞的不相上下,沈氏不覺誇獎了一句。她得意地瞥了淑貞一眼,她看的不是面孔,是那一雙腳。
就在這時周貴進來報告外面男客人來鬧房了。太太小姐們聽見這句話,慌張起來,連忙避開,讓出了這個房間,只剩下新娘和伴娘、女僕留在裡面。徐氏陪著女客到堂屋內和陳氏的房裡去。琴和淑華們就到芸的房間。她們可以在那裡安安靜地談話。
堂屋裡、周老太太和陳氏的房裡都還有一些女客。轎子接連地抬進來又抬出去。堂屋內到處都是女人說話聲和喚人聲。客人漸漸地少起來。周老太太房裡客人都走了。陳氏房裡還有幾個比較熟的親戚。沈氏和王氏兩人聽見新房裡時時發出哈哈大笑聲,她們兩妯娌又偷偷地跑到窗外偷聽。她們把手指蘸了口水打濕穿紙弄成小洞,從這個洞可以窺見裡面的情形。
克安、克定和四個年紀不十分大的客人(有兩個是她們不認識的)在房裡,此外還有枚少爺和覺新。枚少爺還是帶著那種呆板的表情,不,他仍然帶著那種任人擺佈的可憐相。覺新背著窗靠了寫字檯站著。克安弟兄站得較遠一點,另外四個人就站在新娘旁邊。這四個人裝著酒醉毫無顧忌地說著調笑的話。他們時而向新娘作揖,時而把新郎拉到新娘跟前,強迫他做出一些可笑的舉動。他們唱著滑稽的戲詞,發出奇怪的聲音,做出滑稽的動作,把女僕和伴娘都逗笑了。克安和克定不斷地哈哈大笑,有時也說兩三句湊趣的話。新娘一直很鎮靜地端坐不動,她的臉上甚至帶著冷冰冰的表情。客人們用盡方法都不能使新娘露一下笑容。他們只有在枚少爺的身上報復。他們把他當作一個傀儡,指揮他做這樣和那樣的事。他們還用鋒利的話逼他。拙於言辭的他並不能夠保護自己,而且他累了一個整天以後,不但四肢無力,而且全身發痛,好像骨頭完全碎了一樣。他渴望著休息。他恨不得鑽進地板下面閉著眼睛躺一會兒。但是別人不放鬆他。他似乎還應該受更多的折磨。在這個佈置得十分華麗(至少在他看來是十分華麗)的新房裡,每件新的物品都在輝煌的燈光下燦爛地微笑。這裡有的是明亮,有的是新鮮,而且在那邊還坐著一個神像似的美人(那樣的打扮使得新娘在他的眼裡成了一個美人),這似乎應該使他想到那些閒書(他這一年來就很少看閒書了)裡面的得意的描寫。它們使他有過一些荒唐的夢,它們曾經偷偷地纏住他的思想。但是如今夢景開始成為真實,一個帶著珠光寶氣和脂粉濃香的小姐來到他的身邊,他卻不曾感到一點喜悅。而且一切或隱或現的夢景和潛伏的渴望都被那些繁雜的禮節和沒有同情的面貌與語言驅散了。他彷彿是一個落在魔窟裡的小孩,一隻巨靈的手在玩弄他,威脅他。在這間房裡除了覺新以外就沒有人同情他,但是覺新也只能暗暗地替他開脫,卻不能把他從這個窘人的環境中救出來。
在窗外偷聽的人不斷地增加。沈氏看得很滿意,笑著對王氏說:「到底是他們會鬧。他們鬧得很有意思。」
「新娘子臉皮真老,你看她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王氏不大滿意地說。她們想不到枚少爺這時候有著怎樣的心情,他是怎樣地捱著時刻;她們也忘記了新娘也是怎樣地希望這些折磨人的時刻早些過去。
枚少爺差不多用了他的最後的力量來捱這些時刻。他希望能夠逃出去,但是他沒有膽量;他希望他們會放鬆他,但是他們沒有這樣的打算。他極力忍耐著,他知道這種時刻總有完結的時候。但是他的頭腦昏亂,沉重;他的身子變得更軟弱;舌頭似乎也不能靈便地轉動了;心裡彷彿起了波浪,只是往上面翻。他看見許多顏色在眼前打轉。他只想倒下去。他連忙把一隻手壓在桌子上,身子還在晃動。
客人們已經在新房裡鬧過了一個多鐘點。覺新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枚的身上。他被枚的突然變成慘白的臉色和緊緊閉著的嘴唇嚇住了。他覺得不應該讓客人們再這樣地鬧下去,便走到克安跟前小聲說了幾句話,克安點了點頭。覺新又去對別的客人說出他的意見。於是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枚少爺的臉上。這一次覺新的話發生了效力。客人們居然告辭出去了。
三更還沒有打過,客人都走光了。琴跟著她的母親回去。淑貞也跟著她的伯母和母親回家。周氏、淑華和覺新就在周家留宿。
但是枚少爺還得不到休息。他取下花紅,脫去馬褂以後,還被父親喚到書房裡去,聽父親的一番新奇的訓話。,其實這些新奇的話他已經在閒書中見到了。不過父親親切地對他說話,這還是第一次。
從父親的書齋出來,枚少爺還去見過母親和祖母。從她們那裡他聽到幾句慈祥的、關心的囑咐。周老太太說話時彷彿感動地迸出了兩三滴眼淚。
最後他應該回到新房裡去了。他又覺得膽怯起來。他形容不出自己有的是怎樣一種心情。在階上他遇見了覺新的鼓舞的眼光。覺新安慰地對他說:「枚表弟,你今晚上放心地睡罷,沒有人來聽房的。」
「大表哥,你今天又累了一天,你也該睡了,」枚感激地說,他差不多要哭出來了。他不敢再看覺新一眼,連忙轉身往新房走去。這時他的父親在幾天前說過的一句話「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突然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有點膽怯了。
他進了新房,裡面靜靜地沒有聲音,新娘似乎不在這裡。新的湖縐帳子低垂著,增加了靜寂的氣氛,先前的輝煌的燈光全滅了,靠著那盞纏了紅紙花的嶄新的錫燈盞的光亮,他看見床前踏腳凳上面放著一雙小小的尖尖的大紅繡花鞋。
他這時沒有快樂或悲慼。他倒有點木然了。他的茫然的眼光定在這雙繡花鞋上,一直到伴娘過來對他說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