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中右邊一間房裡響著麻將牌的聲音和人們的笑語。克安們在那裡不知道時光逐漸地逝去。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廚房裡已經派了人來在水閣旁邊的小房內安排酒菜,只等著克安們吩咐開飯,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秦嵩和高忠在水閣內左邊一間屋裡擺好了餐桌和碗筷。秦嵩看見天色漸漸陰暗,電燈還沒有亮,連忙點了兩盞煤油燈送到牌桌上去。
小蕙芳看見秦嵩送燈來,便說要喝茶。茶壺裡的水已經涼了。秦嵩出來提開水壺泡茶,剛跨出門限,聽見有人喚他。他抬頭一望,覺群、覺世兩人立在玉蘭樹下,用小石子遠遠地向著架上的鸚鵡拋擲。他剛要對他們說話,忽然聽見鸚鵡驚叫一聲。鸚鵡撲著翅膀飛下架子。但是它的一隻腳被鐵鏈鎖住了,它得不到自由,只得飛回架上去。
「秦嵩,什麼事?鸚哥怎樣了?」克安在房裡大聲問道。
「是,回四老爺,沒有什麼事情,鸚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階上恭敬地應道。
覺群弟兄聽見他們的父親在水閣裡大聲說話,連忙躲藏在玉蘭樹後面,後來聽見秦嵩的答話,才又放膽地跑出來,低聲喚著秦嵩。
秦嵩大步走到覺群弟兄的面前,警告地說:「你們兩個當心一點。老爺已經把鸚哥送人了。你們打傷它,一定要吃一頓筍子熬肉。」
「我不怕,爹不打我,」覺群露出他的牙齒的缺口得意地說。
「不過這回不同。鸚哥已經送給他心愛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帶著惡意的諷刺說。
「送給哪個?是不是張碧秀?」覺群著急地問道。
「你去問四老爺好了,」秦嵩故意跟他們開玩笑,不肯給他們一個確定的回答。
「你說不說?」覺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著問道。覺世也拉住他的另一隻袖子。
「快放我,客人要喫茶,我出來拿開水。」秦嵩故意逗他們,不肯回答他們的話。
覺世聽見便放開了手。覺群卻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覺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對秦嵩說:「你怎麼騙得過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四哥早就說過,你是秦檜的秦,嚴嵩的嵩,兩個大奸臣的名字拼攏來的。你不說,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終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覺世聽見哥哥的話,又把秦嵩的另一隻袖子拉住了。
秦嵩聽見覺群的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他對付不了他們弟兄兩人,只得求和地說:「我說,真的送給張碧秀了。五少爺,你放了我好不好?話也告訴你了。我實在纏不過你們。」
「好,你去罷,看你說得可憐,」覺群把手放鬆,並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覺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動作。秦嵩遇赦似地走開了。覺群看見自己得到勝利,心裡萬分滿意。他也就不去想鸚鵡的事了。
「我們走上去看看,」覺群對覺世說,兩個人輕輕地向著石階走去。
他們走上石階,到了右面欄杆旁邊,從玻璃窗他們可以望見房裡的一切。
「五哥,哪個是張碧秀?你告訴我,」覺世拉拉覺群的袖子低聲問道。他躡起腳,一個前額和兩隻眼睛貼在玻璃上。
「那個瘦一點的就是張碧秀,臉上粉擦得像猴子屁股一樣。那個圓圓臉的是小蕙芳。我看過他們唱戲,」覺群賣弄似地答道。
「真怪,男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喜歡他們,」覺世看見克安弟兄笑容滿面地同那兩個旦角在打牌,他覺得沒有趣味,便噘起嘴說。
覺群輕輕地在覺世的肩頭敲了一下,責備道:「你不要亂說,會給爹聽見的。」
「我們出去罷。天黑了,我肚子也餓了。」覺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吃飯,不願意老是站在這裡偷看這種平淡無奇的景象。
「你要走?你忘記了媽吩咐過的話?我們還沒有看見什麼,怎麼好回去告訴媽!媽會發脾氣的,」覺群掉過頭望著覺世,威脅地對他說。
覺世不敢響了。他嘟起嘴,不高興地望著裡面,他的眼光往四處移動。
「你看!」覺群忽然著急地喚起他弟弟的注意。
覺世已經看見了,裡面四個人正在洗牌,張碧秀忽然舉起手把克安的一隻手背打了一下。克安反而笑起來。
「你看見沒有?他打了爹一下!」覺群驚怪地問覺世。
「我看見,」覺世感到興趣地點點頭。
水閣裡面小蕙芳噘著嘴在說話,克定忽然嬉皮笑臉地把臉頰送到小蕙芳的手邊,大聲說著:「好,你打!你打!」
小蕙芳真的舉起手,拍的一聲打了下去。他第一個吃吃地笑起來。接著克安和張碧秀也笑了。克定並不動氣。他看見小蕙芳抿嘴笑著,趁他(小蕙芳)不提防便抓過來那只打臉的手,放在嘴邊聞了一下,得意地說道:「好香!」於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好像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得意的事情似的。
「六弟,你看見沒有?真有趣,可惜四哥不在這兒,」覺群滿意地說。
「我不要看!」覺世嫌惡地說。他覺得應該由克定打小蕙芳嘴巴才對,現在克定卻甘心挨嘴巴,太沒有意思了。
「我不准你走,你敢走!」覺群生氣地說,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那張牌桌。
覺世膽怯地看了哥哥一眼,也就不再提走的話了。他自語似地說一句:「我去看看鸚哥,」他的眼睛便離開了玻璃窗。
覺群弟兄回到房裡去吃午飯,他們的母親王氏自然問了許多話。覺群把他所看見的全說出來了。王氏心裡不高興,但是她不露聲色,不讓她這兩個兒子知道。
王氏剛離開飯桌,沈氏就來了。她已經吃過飯,來邀王氏同到花園去看那兩個出名的旦角。
王氏揩過臉,叫倩兒匆匆地吃了飯,點起一盞風雨燈,送她和沈氏到花園裡去。
傍晚的花園彷彿是一個美麗的夢境。但是這兩個中年婦人的心裡卻充滿了實際的東西,她們的鼻子也辨不出花草的芬芳。美麗的花瓣在她們的眼裡也失了顏色。她們是寧願守在窄小的房間裡或者牌桌旁邊的人。
她們到了水閣前面,幾個轎夫和女傭正站在玉蘭樹下談話,看見這兩位主人走近,便恭敬地招呼了一聲。恰恰在這時從水閣裡送出一陣笑聲來。
王氏臉色突然一變,覺得一股怒火冒上來,她連忙把它壓住。
沈氏聽見笑聲,卻反而感到興趣,眉飛色舞地說:「四嫂,我們走到階上去看。」
倩兒將燈光車小後,就把風雨燈放在玉蘭樹後面。王氏和沈氏兩人走上台階去。她們輕輕地下著腳步,免得發出響聲。她們走到了窗前,把臉挨上去一看。房裡的情景完全進了她們的眼裡。
餐桌安放在電燈下面,四個人恰好坐在方桌的四面。秦嵩站在克安的背後,帶著一副尷尬的面孔。張碧秀站起來拿著酒壺給克安斟了酒,克安紅著臉斜著兩眼望他。他用清脆的聲音催著克安:「快吃!你吃完三杯,我就唱!」
克定把半個身子朝小蕙芳斜靠過去,他的上半身快要靠到小蕙芳的身上了。他抓著小蕙芳的膀子,不住地搖動它,使得小蕙芳時時發出笑聲來。
「真做得出,死不要臉!給五娃子他們看見算什麼!」王氏在外面看得面紅耳赤,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
「四嫂,你看見沒有?張碧秀下了裝也好看,鵝蛋臉,眉清目秀的,」沈氏覺得有趣,帶笑地小聲說。她並沒有注意到王氏的神情。
「我吃,我吃,」克安瞇著眼睛笑嘻嘻地說,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
「還有一杯,就只剩這一杯了,」張碧秀又給他斟滿了一杯酒,便把酒壺放在桌子上。
克安剛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又馬上放下了。他搖搖頭說:「這樣我不吃。要你給我送到嘴上我才吃。」
「四老爺,你今天過場這樣多!」張碧秀帶笑地抱怨道:「好,請吃,酒給你送來了。」他端起酒杯送到克安的嘴上。「你的『八字鬍胡兒』要修一下才好看,」他望著克安的八字鬍,又加一句。
克安已經有了醉意。他不把酒喝下去,卻笑著說:「好嘛,我就等你來給我修,」便捉住張碧秀的那隻手,而且捏得很緊。張碧秀不提防把手一鬆,酒杯便落下來,酒全倒在克安的身上。克安大驚小怪地口裡嚷著,連忙站起來。他的湖縐長衫打濕了一大塊。
「四哥吃醉了,四哥吃醉了!」克定突然把身子坐正,拍著手大聲笑起來。小蕙芳也吃吃地笑著。
「秦二爺,難為你去給四老爺絞個臉帕來,」張碧秀回頭對秦嵩說。秦嵩答應著走出去了。張碧秀便彎下腰拿著手帕揩克安長衫上面的酒痕。他一面揩,一面笑。
克安十分得意,他聽見克定的話,不服氣地說:「哪個舅子才吃醉子!五弟,你有本事我們來對吃三碗。」
「啊喲,五老爺,你吃不得了,你看你一嘴酒氣熏人,」小蕙芳連忙阻止道。他這時正在跟克定商量添制戲裝的事,不願意別人來打岔他們,又害怕克定喝醉了說話不算數。
「四老爺,請你坐下去,不要再鬧酒了。你三杯酒都沒有吃完,還說三碗酒?」張碧秀把克安的長衫揩乾淨了,又扶著他坐下。
「我吃,我吃!你給我斟酒,再有多少我都吃得下!」克安大言不慚地說。他的頭不住地搖晃,一張臉紅得像豬肝一樣。
「看不出四哥倒這樣會鬧。平日在家裡看看他倒是個古板的人,」沈氏好像在看有趣的表演似的,滿意地對王氏說。
王氏站在沈氏的旁邊,看得又好笑又好氣,她又覺得丟臉。她暗暗地咒罵克安在僕人的眼前做出這種種可恥的行為。她聽見沈氏的話便答道:「你還不曉得。並不是他做人古板,是他的相貌生得古板。他鬧起來很有本事。不過他不該當著底下人的面這樣胡鬧。」
「我看在家裡頭鬧鬧也不要緊。只要不到外面去鬧就對了,」沈氏坦白地說出她的意見。
「五弟妹,你就是這個好脾氣。所以你要受五弟的氣。我就不是這樣!」王氏聽見沈氏的話,覺得不入耳,冷笑道。
「你聽,張碧秀在唱戲了,唱《絳霄樓》,」沈氏不但沒有注意到王氏的話,而且還阻止她說下去。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張碧秀的身上。
萬歲王,天生就這些字眼清晰地在沈氏的耳邊蕩漾。
張碧秀的歌聲也同樣悅耳地進了王氏的耳裡。她不再說話了。倘使她不看見她的丈夫克安拿著象牙筷子敲桌面替張碧秀打拍子,她一定非常滿意。
沈氏也看見克定同樣地用牙筷打拍子。她卻跟王氏不同,她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張碧秀的歌聲把階下的人都引到階上來了。淑華和覺新也在裡面,他們兩人剛來不久。覺民來得更晚,他的腦子裡還裝滿了畢業論文中的一些辭句,他還在思索怎樣結束他的論文。過兩天他就得把它交到學校去了。
覺新、覺民和淑華都走到玻璃窗前,看裡面的情景。覺新看見王氏和沈氏,便客氣地招呼她們。她們也點頭還禮,不過王氏的臉上卻帶著不愉快的神情。覺民也勉強地招呼了她們。只有淑華不作聲,做出一種要招呼不招呼的樣子,就混過去了。
「你怎麼不好好地招呼四嬸、五嬸?她們又會不高興的,」覺新在淑華的耳邊低聲說。
「我不佩服她們,」淑華毫不在意地小聲答道。
覺新吃了一驚,連忙掉頭看王氏和沈氏,她們的眼睛仍然注意地望著裡面。其實淑華說話聲音低,她們沒有注意,自然不會聽見。覺新害怕再引起淑華更多的沒有顧忌的話,便不作聲了。
水閣裡張碧秀的《絳霄樓》唱完了。克安滿意地拍掌大笑。克定也不絕口地稱讚。高忠提著煮稀飯的罐子走進來。秦嵩幫忙高忠盛了四碗粥,送到桌上去。碗裡直冒著熱氣。小蕙芳剛拿起筷子,克安便嚷著要小蕙芳唱戲。克定自然也高興聽小蕙芳唱。他逼著小蕙芳和他同唱一出《情探》,克安在旁邊極力慫恿。小蕙芳自然答應了。克定得意地喝了一大口茶,便放開喉嚨大聲地唱起來:
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台,透出了淒風一派……
「想不到他倒會唱幾句,唱得很不錯,」沈氏聽見她的丈夫唱戲,得意地稱讚道。她又掉過頭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
「不錯,他同小蕙芳剛好配上一對,」王氏也讚了一句,但是她的譏諷的意思卻不曾被沈氏瞭解。
沈氏看見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帶笑地對望著,不慌不忙地象談話一般唱出那些美麗的辭句,兩個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悅耳,她心裡很高興。她覺得他們的確是一對,王氏的話並不錯。她沒有妒嫉心。她知道這是在唱戲,而且小蕙芳又是一個男人,她因此覺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們回去罷,」王氏對沈氏說。她看見克安和張碧秀喁喁私語的情形,心裡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們唱完了再走,很好聽的,」沈氏正在專心地聽克定和小蕙芳唱戲,不願意走開。
王氏氣惱地瞪了覺新和覺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醜態被他們看了去,她心裡更不快活。她不能夠再在這裡站下去,便對沈氏說:「你不走,我一個人先走了。」
「那麼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會兒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現在聽見這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這樣地答覆了王氏。
王氏一個人走下了台階。倩兒也只得跟著下來。倩兒在玉蘭樹後面拿出風雨燈,把燈光車大。王氏還回頭望水閣:玻璃窗上貼著幾個人頭,房裡送出來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聲。她覺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開頭,跟著倩兒走了。但是她剛剛轉彎,便看見錢嫂打了一個燈籠陪著陳姨太迎面走來。她想躲開,卻來不及了,她已經聞到陳姨太身上的香氣了。
「四太太,聽說四老爺在請客,怎麼你就回去了?」陳姨太故意帶著親熱的調子大聲說。王氏看見陳姨太的粉臉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陳姨太在挖苦她。她無話回答,只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故意帶笑地偏著頭把陳姨太打量一下,說道:
「陳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見你了,怎麼今晚上捨得到花園裡頭來?」
「啊喲,四太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端午節我還輸了幾拳給你,你就記不得了!」陳姨太尖聲地含笑說。她不等王氏開口,又接著說下去:「我曉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攪你。想不到倒會在這兒碰見。四太太,你興致倒好。聽說你們四老爺請小旦在這兒吃飯,我也來看看,湊湊熱鬧嘛。」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是說到後來,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聲冷笑,又加上兩句:「四太太,你不是愛聽唱戲嗎?怎麼又走了?你聽,他們唱得多好聽。」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氣地說,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說道:「我屋裡頭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陳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應酬。」她把頭一揚,冷笑一聲,就掉轉了身子。
陳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館裡的時間少,在自己母親家裡的時候多,馬上變了臉色,認真地問道:「四太太,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們改天再談罷,我要走了,」王氏好像得到了勝利一樣,頭也不回過來,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還罵了一句:「你的事情哪個人不曉得?還要裝瘋!」但是陳姨太已經聽不見了。
陳姨太勉強忍住一肚子的悶氣。她看不見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齒地對站在她身邊的錢嫂說:「你看這個爛嘴巴的潑婦,我總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陳姨太走上了台階。覺新招呼了她。別人卻好像沒有看見她似的。她也不去管這個,她應該把眼睛和耳朵同時用在水閣裡的四個人身上。她來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對唱《情探》還沒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邊。她忽然自語道:「五老爺真正可以上台了。」這句話裡含得有稱讚,也含得有譏諷。
「他唱得還過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為陳姨太在稱讚她的丈夫,連忙回答了一句,帶帶笑地看了陳姨太一眼。
陳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裡罵一句:「有這樣蠢的人!」但是她沒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戰。她的眼光完全被那兩個面孔佔了去:一個是張碧秀的小嘴細眉的鵝蛋臉,一個是小蕙芳的有著兩個笑窩的圓圓臉。她覺得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動。她覺得和他們坐在一起談話,是很大的快樂。他們比她在她母親家裡常常見到的那位表弟更討人喜歡。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個拍掌叫起來。他笑夠了時,又嚷著:「吃飯,吃飯。」稀飯已經失去了熱氣,但是正合他們的胃口。克安頻頻地挾了菜送到張碧秀的碗裡。克定也學著哥哥的榜樣。一碗稀飯還沒有喝完,忽然蘇福進來報告:有人來催張碧秀和小蕙芳上戲園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爺今天要留住他們,不准走!」克定帶著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來拍著桌子嚷道。他馬上又坐下去,沒有當心,把屁股碰到那把叫做「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連人連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兩人連忙把他扶起。克安卻在旁邊拉著張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來。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著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連地說著:「不准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克定一面聽一面點頭。小蕙芳剛拿開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著的肩上,繞著小蕙芳的後頸,身子搖晃地站起來,口裡哼著京戲:「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美生來好貌容……。」他立刻又縮回手,挺直地站著,大聲地說:「我沒有醉,我沒有醉。我答應,吃完稀飯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華看見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個笑起來。連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覺新沒有笑。他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像他站在鏡子面前看見他自己的醜態,他的臉在陰暗中突然發紅,而且發熱,彷彿他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他覺得心裡十分難過。他不能夠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轉身子。但是笑聲還從後面追來。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階,走到一株玉蘭樹下,便立在那裡。他的腦子被憂戚的思想佔據了,他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天空好像塗上了一層濃墨,只有寥寥幾顆星子散落地點綴在上面。頭上一堆玉蘭樹的樹葉像一頂傘壓住覺新。地上有燈光,有黑影。天氣並不冷,覺新卻打了一個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後的事,忽然害怕起來。他無意間抬起頭看前面,他的眼睛有點花了。他彷彿看見從灰色的假山背後轉出來一個人影。他睜大眼睛,他想捉住那個影子,但是眼前什麼也沒有。他記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忘記了的人。他的記憶忽然變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這個地方,在玉蘭樹下,兩年前他看見那個人從那座假山後面轉出來。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卻終於把她永遠失去。就是那個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裡留下了那麼大的影響,那麼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憶。沒有她,便減少了他的甜密的兒時的一部分。同樣她的一生也反映著他的全部被損害的痛史。也許是他間接地把她殺死的。他看見她死後的慘狀。他看見她被埋葬在土裡。他說他要永遠記住她。但是這一年來,兩年來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記了。佔據著他的腦子的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幸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裡,前面是黑暗和靜寂,後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聲、語聲,她的面龐又來到他的腦子裡,同時給他帶來他自己的被損害了的半生的痛史。這全是不堪重溫的舊夢。這裡面有不少咬著、刺著他的腦子的悔恨!全是浪費,全是錯誤。好像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著伏兵,現在一齊出來向他進攻。他已經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準備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絕望中掙扎地喃喃說:「我不能再這樣,我不能再這樣,應該由我自己」
後面一陣忙亂,一陣說話聲,一陣腳步聲,一些人從石階上走下來。覺民突然走到覺新的面前,關心地問道:「大哥,你一個人站在這兒想什麼?」
覺新吃驚地抬起頭。他放心地噓了一口氣,短短地答道:「沒有想什麼。」
「那麼我們回去罷,」覺民同情地說。他知道覺新對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也並不追問。他並沒有白費時間。他已經想好那篇論文的最後一部分,現在要回屋去寫完它。
從後面送過來一陣笑聲,接著是克安弟兄的略帶醉意的高聲說話,和兩個旦角的清脆的語聲。人們從水閣裡面出來:高忠打著風雨燈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著一個旦角,搖搖晃晃地跟著燈光走。蘇福拿著一盞明角燈。秦嵩提著鸚鵡架,他們兩人走在最後。這一行人揚揚得意地走過覺新面前轉彎去了。先前躲在暗處或樹後的那些人,已經看清楚了那兩個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為要借用錢嫂打的燈籠,便和陳姨太同行。陳姨太不絕口地讚美那兩個「小旦」的「標緻」,因此她也需要一個見解相近的同伴。她們談得很親密地走了。
「你看,這還成什麼話?爺爺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覺新指著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對覺民說。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覺民彷彿幸災樂禍地答道。
「你還說有趣味!我們高家快要完了,」覺新氣惱不堪地說。
「完了,又有什麼要緊?這又不是我的錯,」覺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氣來激他的哥哥,他覺得覺新不應該為那些事情擔心。
「沒有什麼要緊?我們將來都要餓飯了,」覺新聽見覺民的答語,有點惱怒覺民的固執,便賭氣地說。
「你說餓飯?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覺民哂笑道。他充滿信心地說下去:「我不相信我離開這個公館就活不了!難道我就學不了三弟?他們胡鬧跟我有什麼相干?錯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個有用的人決不會餓飯。」
覺新疑惑地望著覺民,一時回答不出來。
覺民看見覺新不作聲,以為覺新不相信他的話,便含著用意地對覺新說:「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嗎?你應該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樣的人。」
「不,不,你不是,」覺新搖搖頭痛苦地說。他心裡想著:我不就是那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