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帶著春蘭出來,走入桂堂。對面便是克安和王氏的住房,不過朝著桂堂的門仍然是緊閉未開。她只得穿過了角門。她看見春蘭還跟著她,便吩咐春蘭先回屋,她一個人往王氏的房裡走去。
沈氏跨進門檻,看見楊奶媽陪著淑芳在飯桌旁邊玩。桌上已經放好碗筷了。楊奶媽頭梳得光光的,兩邊臉頰紅紅的,正在對淑芳講故事,看見沈氏,便讓淑芳跪在凳子上,自己站起來,閃著她那對非常靈活的眼睛,含笑地招呼沈氏一聲。沈氏出笑著答應,還伸手在淑芳的小臉上輕輕地擰了一下,說了兩句逗小孩的話。
倩兒正從另一間屋裡出來,看見沈氏,便笑著說:「五太太,你好早。我們太太還在梳頭!」
「我去看看,」沈氏笑答道。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憤怒的余痕,她好像忘記了剛才的事情。
「我去告訴我們太太,」倩兒又說,她連忙轉身走回去,比沈氏先進了王氏的房間。她已經知道沈氏到克明那裡吵鬧的事情,還擔心沈氏懷著同樣目的來找王氏。她匆忙地走到王氏面前報告道:「太太,五太太來了。」
王氏也早知道在克明的書房裡發生的事,在這個公館裡像這類的事情從來傳播得很快。她也懷疑沈氏的來意。不過她並不害怕。她對這種事情已經有了不少的經驗,她當然知道應付的辦法。她正對著鏡奩擦粉,聽見倩兒的話,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仍舊注視著鏡子,看臉上白粉是否敷得均勻。女傭李嫂站在她背後,等候她的吩咐。王氏聽見沈氏的腳步聲,並不先招呼沈氏,卻做出專心在化妝的樣子,等著沈氏走到她的旁邊,她從鏡子裡瞥見了沈氏的笑臉,又聽見沈氏親密地喚道:「四嫂,」她才含笑地答應一聲。沈氏的這種態度倒是王氏不曾料到的。
「今天我總算出了氣了。我把三哥大大奚落一頓,老四也挨了一頓好打,」沈氏滿面春風地說。
這又是王氏沒有料到的話。她自然歡迎它們,不過她還猜不定沈氏的來意。她想試探沈氏的心,故意裝出隨便的樣子說了一句:「聽說五娃子也在鬧,」她對著鏡子仔細地畫眉毛。
「老五沒有什麼。他不過跟著老四在鬧,都是老四鬧起頭的。今天三哥可沒有話說了,」沈氏連忙笑答道。
「不過我聽見說春蘭拉著老五鬧,說老五打她,」王氏又說,她的眼睛仍然望著鏡子。
「那是春蘭不懂事。她害怕老四,又害怕三哥。後來我給她撐腰,她才敢告老四。這一下三哥的臉算是丟盡了!」沈氏得意地答道。
這樣的答話把王氏的疑心消除了。她暗暗地高興,便淡淡地說:「這叫做自作自受,你氣氣他也好。」她吩咐倩兒絞張臉帕來,接到手拿著揩了揩嘴唇和額角。
沈氏這時已在桌旁那把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她安閒地望著王氏化妝。
王氏梳妝完畢,照照鏡子,又在頭上抿了抿刨花水,然後站起來對沈氏說:「五弟妹,我們到那邊坐,讓李嫂收拾桌子。」
沈氏也站起來,跟著王氏到後面小房間去,那裡安放著克安最近買來的新式的桌椅和茶几。她們坐下後便叫倩兒來倒茶裝煙。
「今天四娃子結實地挨了一頓打。這個小東西也太胡鬧了,他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沈氏在王氏的面前誇口地說,表示她有辦法制服覺英和克明。
「你這回倒做得不錯,居然使三哥沒有話說,」王氏假意稱讚道。她在心裡並不佩服沈氏。她暗暗地嘲笑著:「你這個傻子。」
沈氏倒以為王氏是在真心稱讚她,便謙虛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出來。我還是從你去年對付老二的事情上學來的。」
王氏的臉色突然一變,但是她很快地就把這個不愉快的感情壓下了。她去年把自己的小孩打傷,說是覺民出手打的,帶著他去跟周氏吵架,結果並未得到預期的勝利。她自己把這件事看作一種恥辱,不願意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它。如今沈氏順口說了出來,沈氏並無嘲笑的意思,但是她卻以為沈氏存心譏諷。她雖然心裡不高興,不過在表面上並不露一點痕跡,她還堆起一臉笑容說:「你太客氣了。我做事哪兒比得上你?」不過你這回事情一定很有趣。你說給我聽聽看。「
沈氏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她從頭到尾地詳細說了出來,中間還加了一些誇張的形容的話。她說到克明受窘的地方,又增加了一些虛構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三哥近來身體不好。你這一來說不定會把他活活地氣死,叫我們那麼漂亮的三嫂做寡婦,」王氏笑謔地說。
「漂亮?她那個樣子哪兒比得上你?」沈氏不服氣地說。她望著王氏的尖臉寬額和略略高的顴骨,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她又說下去:「而且三哥死了也好。他在一天,雖然不敢怎樣管我們,我們總有一點兒不方便。他那個道學派頭就叫人討厭。」
「不過三哥一死,恐怕五弟就會吵得更厲害,」王氏忽然淡淡地說了這句話。沈氏只看見王氏臉上的笑容,卻不知道笑容裡暗藏有刀鋒。
「他在,也給我幫不了多少忙。譬如那回喜兒的事情,結果不是我吃虧,」沈氏怨憤地答道。她倒是在說老實話。
王氏看見沈氏不起疑心,也不再說這些話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問沈氏道:
「五弟妹,你曉得不曉得四哥同五弟要把小蕙芳帶到公館裡來游花園?小蕙芳是川班中有名的旦角。
「真的?哪一天?」沈氏高興地說,她立刻忘記了克明的事情。
「四哥親口對我說的。還有張碧秀也要來。四哥同五弟還要請他們吃飯,不過日子還沒有定好,」王氏賣弄似地說:「五弟就沒有對你說過?」張碧秀也是一個有名的小旦。
「這種事情他才不肯對我說!他怕我跟他吵。其實張碧秀是四哥的相好,我早就知道,」沈氏要替自己掩飾,又無意地說出王氏不高興聽的話來。
「難道你不昨得小蕙芳跟五弟也很要好嗎?王氏報復似地冷笑道。
「五弟這種人是無所不來的。他喜新厭舊,跟哪一個人都好不長久。他從前對我還不是好得不得了。我看他決不會跟哪一個人真心要好,」沈氏坦白地說,她對王氏的話絲毫不介意,好像並不知道王氏的用意似的。她馬上又加了一句:『其實王太親翁也很喜歡小蕙芳。「她指的是王氏的父親。
王氏把眉毛一豎,很想發脾氣,但是她馬上又忍住了。她暗暗地把沈氏打量一下,看見沈氏滿面笑容,知道沈氏並無挖苦她的意思,心裡罵了一句:「你這口笨豬!」便冷笑一聲,假意地讚了一句:「你這脾氣倒好。」接著又說一句:「我父親不過是逢場做戲,哪裡比得上五弟?」沈氏聽見上這一句,還以為這是稱讚的意思,便又老實地回答道:
「我現在也看穿了。我不會為著五弟那種人生氣的,這太不值得了。」
「能夠看穿就好,」王氏接下去說,「我的意思也就是這樣。我就沒有閒心為著你四哥的事情生氣。不過他對我也很尊重。他也不敢欺負我。我這個人並不是好欺負的。他耍他的,我也會耍我的。在這種年頭一個人樂得過些快活日子。」她說話時臉上露出一種交織著憤怒與驕傲的表情。
「那麼我們今天下午再來四圈罷,」沈氏高興地說。
「四圈不夠,至少要打八圈才過癮,」王氏道。「不過恐怕人不齊。三嫂今天不會來的。」
「我去把五弟留下來。你叫他打牌,他會來的。他平素很尊敬你,」沈氏討好地說:「大嫂總會來一角,我再去給明軒招呼一聲要他早點回來。」
「那麼你就快點回去準備。還有他們叫小蕙芳來吃飯的事情,你去問問五弟看,探聽他的口氣,究竟定在哪一天,」王氏慫恿道。
「我看小蕙芳他們不見得會來。來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一定會比在戲台上看得更清楚些。」沈氏聽見提到小蕙芳,倒忘記了打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