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31章
    晚上八點鐘光景覺新一個人在房裡枯坐無聊,便焚了一盒檀香,撿出一束信箋,想把他的滿腹的悲憤寄托在紙上。他一面寫一面流淚。覺民和琴、芸、淑英、淑華姊妹來看他(芸是這天下午來的,周氏害怕芸一個人悶在家裡哀痛成病,便把她請到高家來同表妹們一起遊玩散心)。他們看見這情形,很覺詫異。他們也猜到他在給覺慧寫信。淑華便向他要信來看。覺新並不拒絕,就把寫好的信箋遞給淑華。淑華看後又遞給淑英,淑英遞給芸,芸給琴,琴再給覺民,這樣地輪流傳觀。

    覺民讀著覺新的信,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生命漸漸地在紙上枯萎。覺新的溫和的哀傷的調子刺痛他的心,激起他的更大的悲憤。他不能忍耐地想起來:一件一件的事情,一個一個的生命,這樣的悲劇要到什麼時候才完結呢?那個摧殘青春、摧殘愛的舊勢力要到什麼時候才消滅呢?這麼一個可愛的犧牲品。那張美麗的臉一兩個月前還在這個房間裡吐出絕望婉轉的呻吟。如今一具薄棺就把一切的希望都掩埋了。他們不能援救她,讓她被人逼著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現在卻要在她的靈前哀吊了。他不能忍耐這沉悶的空氣,他不能忍耐他們的溫和的話。他便用悲憤的調子把信大聲讀出來,他要宣洩胸中的鬱悶,他要激起別人的憤怒。他讀著:「……時已十時半,醫院已閉門。母與兄不時為蕙表姐調藥。正十一時,服藥甫畢,聲息即無,虛脫而死。

    嗚呼痛哉。當即命人至鄭府及外祖母家報信,料理衣物;又命楊嫂等為蕙表姐淨身移正。諸事略備,痛哭不已。此夜大家守至天明,淚眼相對,回視蕙表姐,瘦不羸把,傷心慘目未有如今夜之甚者。兄當時神經受刺激過甚,頭痛欲裂。天明時即出院。兄返家時家人尚酣睡未醒。兄服藥即眠,八時後至醫院,則不過淚眼相對而已。外祖母、大舅父及親友均至。二時入棺,二時半大殮,三時出院,三時半抬至東門外普慈寺暫寄。鄭府事事推諉,對蕙表姐後事極其冷淡。大舅父軟弱無能而剛愎自用。兄當時氣極矣,傷心極矣,故送至中途即自行返家。不意普慈寺又有軍隊駐紮。兄與外祖母、舅母、母親恐其騷擾力主遷移,乃看定蓮花庵,大約三數日後方能遷移也。

    現定下月初二日在浙江會館成服。三叔代兄擬輓聯一副,抄錄如下:歸妹曾幾時、舅姑稱順、戚鄀欽賢、豈期草萎宜男、僅聞片語遺留、遽捨仙郎生淨土。……「覺新的信寫到這裡為止。眾人等著讀下面的句子,但是他卻放下筆不再寫了。芸一邊讀一邊流淚,讀到後來她悲痛到了極點,便把信箋遞給琴,一個人走到方桌旁邊坐下,把頭俯在桌上傷心地哭起來。

    淑華打算過去安慰芸,然而覺新卻在旁邊攔阻道:「三妹,你就讓芸表姐哭一會兒。她要哭一會兒心才會暢快的。」他說著不覺得自己也是淚水滿眶了。

    「大哥,你不能夠送這樣的對子。這明明是假話。」覺民不滿地說。

    「假話,我自己也曉得,」覺新痛苦地答道。「所以我寫到這裡再也沒有勇氣寫下去。在我們這種環境裡遇著什麼事情都只能夠說假話。」「哼,舅姑稱順,戚鄀欽賢.只要少折磨蕙表姐一點就好了,」覺民氣憤地說。

    「你沒有看見大舅送的那副對子,那才氣死人。大舅還好意思說什麼群誇夫婿多才,應無遺恨留天壤.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誇獎伯雄是奇才,」覺新說著,也有點生氣。

    「我倒有一副對子送去,八個字:臨死無言,在生可想。大哥,你看怎樣?」覺民正色說道。

    「這倒痛快。」淑華拍手稱快道。

    「二弟,你快不要這樣做。你又會給我招惹麻煩的,」覺新著急起來,連忙揮手說。

    「你怕什麼?我不過說說罷了。我不會送去的。我又不是傻子,不會幹對牛彈琴的事情,」覺民冷笑道。

    「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你們看,芸妹多麼傷心,你們還不好好地勸勸她?」琴看見芸俯在桌上嚶嚶啜泣,很可憐,她覺得不忍,便插嘴道。她自己的心也為懷念、悲憤、悔恨所苦惱著。她不能不思念蕙;她不能不為蕙的慘死感到不平。蕙的這樣的結局是她預料到的,蕙的死訊並不使她驚奇,但是唯其她早就料到蕙遲早會落進這個深淵,她現在倒因為自己不能在事前將蕙救拔出來而感到悔恨了。

    「我沒有傷心。我沒有傷心,」芸抬起頭,淚痕滿面地分辯道。

    「你還說沒有傷心。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腫了,」琴憐惜地說。她看見綺霞在旁邊,便吩咐道:「綺霞,你去給芸小姐打盆洗臉水來。」綺霞答應一聲,立刻走出去了。

    芸聽見琴的親切溫柔的聲音,不覺又想起蕙,她傷心地帶哭聲說:「我不相信姐姐就會死,這好像是在做夢。好像她昨天還同我在一起一樣。」「我也覺得,沒有多久以前蕙表姐就在這間屋裡,我們大家有說有笑,就像是昨天的事情。想不到她會死得這樣快,」淑華惋惜地說,但是這惋惜馬上就被怨憤趕走了。她想到蕙的病原,她想到蕙在鄭家所過的那些日子,她不能不感到極大的憤怒。

    「我也記得有一次在晚上我同她一起到大哥屋裡來,大哥還說:我們三個人落在同樣的命運裡了……現在想不到她一個人先離開了我們。唉……」淑英感動地說,她很想忍住眼淚,但是說到後來她終於發出了帶哭的呻吟。

    「蕙表姐是被人害死的。應當有人出來給她報仇,」淑華氣惱不堪地嚷道。

    「三妹,輕聲點。你少亂說些。你說哪個人來報仇?又向哪個報仇?」覺新好像覺得有烈火在熬煎他的心,他一面揩眼淚,煩躁地警告淑華道。綺霞捧了臉盆進來放在方桌上。她絞了臉帕遞給芸。芸揩了臉,仍舊坐在那裡聽他們講話。

    「三妹的話也很有道理。我們應當替蕙表姐報仇。不是向人報仇,是向制度報仇,」覺民忽然帶著嚴肅的表情說。

    覺新驚恐地看覺民。淑英驚愕地看覺民。琴在旁邊暗暗地點頭。淑華不大瞭解覺民的話,她還憤懣不平地質問道:「報仇?恐怕也只是空話。我總看見好人吃虧,壞人得志。

    二姐的親事還不是一樣?你又有什麼辦法?陳家不見得比鄭家好。我聽說陳文治比鄭國光更壞。「」陳文治?怎麼你連名字都曉得?「覺民驚訝地說。

    「你以為就只有你一個人才曉得?你把文德喊來問一下,陳文治是個什麼樣的人。」淑華半得意、半生氣地說。她沒有提到婉兒講的話。

    「這才怪。哪兒有小姨子打聽姐夫事情的道理。……」覺民故意激怒她。

    「二表哥。」琴看見淑英紅著臉埋下頭那種可憐的樣子,便大聲打斷了覺民的話。覺民省悟地看了琴一眼,也就閉了嘴。

    「二哥,我不怕你氣我。我倒要激你一激,看你有沒有法子幫忙二姐?」淑華昂著頭,追逼似地對覺民說。

    「到那時候再說罷,現在還早勒。」覺民逃避似地答道。其實他已經胸有成竹,而且連實行的步驟也多少確定了。不過他不願意在淑華們的面前洩露出來。

    「你說還早?我看不會早了。陳家已經來催過下定,」覺新心裡很苦悶,他聽見覺民的話,不加注意,就順口把他想隱瞞的消息透露了出來。

    覺新的話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這個消息他們還不曾聽說過。覺民雖然時常擔心到這一層,但是他還不知道陳家已經來催過了。覺新的話給他一個確實的證據:戰鬥就要開始了。他必須準備去應戰。這一次他不能失敗,因此他不能失去時機。他用了含有深意的眼光去看琴,琴會意地對他點頭。

    淑英聽見覺新的話,在旁邊失聲吐出一個「氨字,便坐下埋頭不響了。還是覺民鎮靜地問道:」你什麼時候曉得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三爸究竟答應沒有?「覺新看見不能再隱瞞了,便據實地說:」我有天到三爸屋裡去,三爸正在看黃歷。他要擇個吉日給二妹下定。後來我東說西勸,他才把下定日期改在明年春天……「」那麼究竟改沒有改?「覺民急急地插嘴問道。

    「你聽我說,不要打岔我,」覺新也著急地說,「三爸倒答應了。他托媒人向陳家交涉。今天下午我從醫院回來碰見三爸,他告訴我:陳家還是希望早點下定,早點接人。三爸也打算早點辦了這件喜事。」「那麼日期不會久的,」琴焦急地說。

    「不過我很奇怪,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記不記得你從前答應過我的話?你說你要盡力給二妹幫忙,現在你預備怎樣辦?」覺民驚疑地抱怨覺新道。

    「我嗎?你想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覺新垂頭喪氣地答道。

    「你不管也好,省得給你招惹是非,」覺民賭氣似地說;「我不見得就想不到辦法。」這時覺英忽然揭起門簾進來,頑皮地大聲嚷道:「二姐,三姐,劍雲來了,他喊你們去讀書。不要逃學啦。」「我就來,」淑英懶洋洋地說,她並不站起來。

    琴看見淑英的神情,知道覺新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不好的影響。她要掃除它,便親切地安慰淑英道:「二表妹,你還是去讀英文罷。你的事情我們會給你設法。」她帶著鼓舞的眼光看淑英。

    「琴姐,」淑英親熱地喚了一聲。她也回看琴一眼。琴的眼光給了她一個憑證。她略微安心了。她接下去說:「好,三妹,我們就去。」她又吩咐綺霞到後面去找翠環把她的英文課本送來。

    覺英看見他一進來眾人都閉了嘴不大說話,他只聽見琴對淑英說:「你的事情,」便好奇地問道:「琴姐,你說的什麼事情?」淑華正要推開門簾出去,聽見覺英的話,頭也不掉地代琴答道:「四弟,你少管閒事。」覺英並不理睬淑華,卻纏住琴問道:「琴姐,究竟什麼事情?……是不是爹不准二姐讀英文?」「四表弟,真的沒有這樣的事,你聽見哪個說的?」琴壓住嫌厭的感情敷衍地答道。

    「我聽見爸罵過二姐,說不準她讀英文;不過爹後來又忘記了。爹的脾氣,我慢慢地摸得準了。爹也說過不准我喂鴿子。我卻儘管餵我的,只要不給他看見,他也就不再提了,」覺英得意地說。

    「你真聰明,」覺民挖苦道。

    「不是我誇口,小聰明我倒是有的,」覺英以為覺民在誇獎他,更加得意起來,便笑嘻嘻地對覺民說;「不說別的,現在連四爸也有點害怕我,」他說著便把右手的一根大拇指翹起來。

    「你沖殼子,我不相信,」覺民搖頭哂笑道。

    「你不相信?我給你說,」覺英正正經經地說道。「有天我找五弟去耍,跑到四嬸屋裡頭去。四嬸不在家。我看見四爸——」他忽然閉了嘴掉頭四顧,過後連忙接下去:「抱著楊奶媽摸奶奶,楊奶媽胸口敞開的……」「四弟,你當著表姐面前說這種話。我看你真該挨打了。」覺新聽著不順耳,厭惡地喝道。

    「他們做得我就說不得。」覺英理直氣壯地答道。他只顧興高采烈地說下去:「七妹在床上睡著了。屋裡頭沒有別人。

    我故意站住不走,四爸給了我兩塊錢,喊我不要告訴人,我才走了。以後他常常給我點心吃。「他說到這裡忽然發覺別人都板起面孔不理他,便收起他的話匣子,自得其樂地跑出去了。

    「真正是個traitor(叛徒)。」覺民望著覺英的背影厭惡地罵道,「說不定他有天會到四嬸面前翻是非的。」「那麼四爸、四嬸又會大鬧一場,」覺新擔心地說。

    「也好,橫豎不干我們的事,」覺民毫不關心地說。他又加一句:「也許又會請三爸來斷公道。」「你不曉得,四嬸不像五嬸那樣好對付。事情也許會鬧大的。我只擔心爺爺的名聲,我們高家的名聲,」覺新焦慮地說。

    「看不出大哥倒記得揚名聲,顯父母.惜乎高家子孫太不給你爭氣了。請你數一數高家究竟有幾個像樣的人。」覺民從容自若地嘲諷道,彷彿他自己並不是高家的子弟。

    「二表哥。」琴攔阻地喚了一聲。她覺得他的話有點過火,恐怕會刺傷覺新的心,便瞪了他一眼,要他不再往下說。「你總說這種叫人不高興的話。芸妹在這兒,你也不睬她,她究竟是客人,我們不該這樣冷落她。」「琴姐,你怎麼說這種話?二表哥他們哪兒冷落過我?」芸連忙客氣地分辯道。

    「是我不好,我只顧自己說話就忘記別人了。芸表妹不會在意的,」覺民道歉似地說。這一來就把話題完全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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