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13章
    淑英的轎子先進了高公館。她第一個在大廳裡下轎,剛跨進拐門,就遇見覺英帶著四房的兩個兄弟覺群、覺世和一個妹妹淑芬迎面跑來。覺英看見姐姐從外面進來,覺得奇怪,便站住驚訝地望著她,一面好奇地追問道:「姐姐,你到哪兒去了來?」淑英把眉頭微微一皺,臉一紅,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到哪兒去。」覺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舉步往裡面走去。外面大廳上幾乘轎子一齊停下來,琴和淑華、淑貞姊妹魚貫地進了拐門。

    覺英看見她們便驚喜地問道:「琴姐,你們今天到哪兒去?」琴還沒有答話,淑華搶著答道:「你管我們到哪兒去!」她很興奮,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她說了便跟著琴往裡面走,但是覺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們到哪兒去了來?我也要去!」覺群、覺世兩人纏著淑華在盤問。

    「我們又不是出去耍,有什麼去頭!」淑華厭煩地掙脫了他們的手。

    「對,你們偷偷到外頭去耍,我要告你們。姐姐、三姐、四妹、還有琴——」覺英威脅地在旁邊說,他說到「琴」字忽然閉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換了一句話:「琴姐,姑媽也來了。」淑貞聽見覺英的話馬上變了臉色,畏怯地偎著琴。淑華略略生了氣,但是仍然安靜地昂頭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覺群得意地擺著頭,大聲說:「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覺英笑著鼓動覺群說。

    「你不在書房讀書,我也要告你們!」淑華報復地說。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們放學了,」覺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華又說。

    「你不信,你去問龍先生!」覺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責備地喚了一聲,又用嫌厭的眼光看了覺英一眼。覺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說姑媽來了,在哪兒?」琴高興地問道。覺英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唔唔」的聲音打岔了。這聲音是從覺新的房裡送出來的。

    「你們聽,海兒又在扯風……」覺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現出了嚴肅的表情,他低聲說。他只說了半句,以下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怎麼海兒又發病了?」琴焦慮地自語道,她的臉上立刻起了一片愁雲。她看見淑英一個人先往過道那面走了,就同淑華、淑貞姊妹也轉進過道中去。

    她們進了覺新的寢室,正遇著綺霞捧了剛剛揀回來的藥急急地走出來。屋子裡擠滿了人,都是熟習的面孔,但她們也沒有心腸去一一辨認。人們走進走出,有的在喚女傭或丫頭,有的在低聲歎氣。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張氏剛要走出房去,遇著琴的焦慮的眼光,也不說話,只是憂鬱地對著琴搖搖頭。她看見了淑英,也只是溫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環跟在張氏後面,她看見淑英卻露出喜色,欣慰地輕輕喚了一聲「二小姐」。淑英點了點頭,低聲問:「醫生來過沒有?」「羅敬亭和王雲伯都來看過了。說是不要緊,可是看起來很怕人,」翠環低聲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覺新紅著臉,滿頭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時而望著躺在床上的海臣,時而掉頭茫然地看眾人。海臣的臉比前一天消瘦多了。這個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裡,眼睛露開一點縫,嘴也微微地張開。他不時發出「唔唔」的聲音,那時手和腳便跟著搐動一下。聲音一停止,這個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樣。他不認識人,也不再看人,連轉動眼珠的事也成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頭看海臣。琴的母親張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望著海臣的黃瘦的病臉。何嫂跪在床前踏腳凳上,俯下頭低聲喚著:「孫少爺。」「藥,怎麼還沒有把藥熬好?藥,快點!」覺新忽然掉頭往四面看,瘋狂似地叫起來,額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滾。

    「張嫂,你到廚房去催一聲,喊綺霞把藥馬上端來,」周氏溫和地吩咐張嫂道。張嫂答應一聲,急急地走出去了。張太太關心地注視著覺新的臉,勸了一句:「明軒,你也該寬寬心,不要著急。」「姑媽,」覺新只說了兩個字,就不作聲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親,又同情地喚了一聲:「大表哥。」覺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說話,忽然絕望地攤開手對琴說:「姑媽,琴妹,你們說我現在怎麼辦?」他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琴心裡也很難過,但是她只得裝出平靜的樣子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吃一兩付藥就會好的。醫生怎樣說?」「王雲伯說不要緊。羅敬亭卻說要吃了他這付藥才知分曉。我看是不大要緊的,」周氏插嘴說。

    「昨天下午已經好了。怎麼好好的今天又翻1了?」陳姨太和沈氏一起從外面進來,陳姨太聽見周氏的話便詫異地問道。

    琴聞到陳姨太帶進來的那股濃香,不覺皺了皺眉頭。張太太喚了琴過去,在她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淑華憎厭地看了陳姨太一眼。覺新卻毫不遲疑地答道:「昨天扯風,吃了保赤散,後來又吃了王雲伯的藥已經好了。不過膀子有點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來還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覺後他忽然發燒,隨後就抱著頭,哭喊痛啊!痛啊!喊個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聽我的話就不哭了。不過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可知他頭痛仍然沒有停止,後來過了一陣就成了這個樣子……」覺新說著淚珠一顆一顆地從眼角滾下來,他還要說下去,但是張嫂和綺霞一個提著藥罐一個捧了碗進來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著張嫂把藥傾在碗裡,不轉睛地望著藥碗裡冒出的熱氣。海臣的叫聲暫時停止了。房裡只有陳姨太和沈氏在低聲談話。

    「可以吃了罷?遞給我。」周氏忽然抬起頭望著覺新輕輕地說。

    覺新遲疑一下,後來才答道:「還有點燙,不過也吃得了。」他伸手去拿藥碗。

    「讓我來端,」何嫂連忙站起來低聲說。她上前一步,把藥碗從覺新的手裡接過來,依舊回到床前,跪在踏腳凳上。何嫂端著碗。周氏拿起碗裡那把小銀匙。何嫂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搬開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藥汁嘗了嘗,覺得不燙了,才細小銀匙慢慢地送進海臣的口裡。

    覺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視這個動作。每一小匙的藥汁就像進了他自己的胃裡似的。他比誰都激動。汗珠仍舊佈滿在他的額上。海臣安靜地吞了半碗藥。覺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後來藥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裡響著,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夠了。」周氏便停止餵藥,把銀匙仍舊放在碗裡,用手帕給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來把碗放到桌上去。

    眾人都不作聲,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臉上。空氣十分沉悶。海臣也彷彿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間的地板響動起來,覺群和覺世帶跑帶嚷地走進房裡來。淑華站在近門外,看見這兩個孩子,便厭煩地低聲責斥道:「不要鬧,快出去!」覺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華爭論。海臣忽然在床上驚醒了,把小手按著頭,半昏迷地哭叫一聲,接著他的身子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

    眾人的眼光又被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沒有人再注意到覺群和覺世。這兩個孩子也受了驚,他們呆呆地站在那裡,微微張開嘴吐氣。

    海臣的口裡接連地吐出可怕的聲音。這一次的痙攣顯得更加可怕。他的頭不住地往後仰,腳也不斷地往後面伸,胸部卻愈加向前挺出,漸漸地把全個身子彎成了一張弓。這痛苦的掙扎使得那個平日活潑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兒!」「孫少爺!」眾人驚惶地悲聲喚起來。但是海臣一點也聽不見。他只顧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狀,臉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痙攣,把每個在旁邊看見的人的心都攪亂了。覺新起先絕望地叫著:「叫我怎樣辦?」後來卻捧住臉哭了。

    淚水從每個人的眼裡淌出來。淑華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見覺群、覺世兩弟兄驚呆了似地站在旁邊,便抱怨地對他們說:「還不快走!」覺群和覺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見覺新哭得傷心,便輕輕地走近他的身邊,勸道:「大表哥,不要哭。單是哭,也沒有用。要想個辦法才好。」「琴妹,你看我還有什麼辦法?我活不下去了!」覺新嗚咽地答道。

    琴聽見覺新的話,心裡也像被什麼東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房裡有人進來,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無所措地動著或者旁觀著,絲毫不能夠幫忙減輕那個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啊,」琴悲聲向覺新說了這一句。

    覺新不曾說什麼。眾人依舊沒有辦法地忙亂著。然而房裡的空氣漸漸地改變了。海臣在這一陣猛烈的發作以後,終於落進了死一般的沉睡裡面。過了一些沉悶的時刻。覺新已經止了淚,正在用手帕揩臉頰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來,輕輕地移動腳步,低聲對覺新說:「現在讓他好好地睡一會兒罷。你也累夠了。你去歇一會兒也好。」「我不累,」覺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大表哥,我們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議說。

    覺新沉吟半晌,沒精打采地答道:「你們先去,我就來。」這時陳姨太和沈氏已經出去了。王氏來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張太太還留在房裡,她也勸道:「明軒,你出去走走罷。你身體素來不好,多操了心,萬一你自己病倒了,這怎麼好?」覺新還未答話,周氏接口對他說:「你就去走走罷,姑媽的話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這兒照應。海兒的事情你交給我好了。」「琴兒,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罷,」張太太還怕覺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覺新不再說什麼。他回頭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聲歎了一口氣,便跟著琴和淑英、淑華諸人走出房去。

    他們走出過道,進了天井。大家都不說話。覺新本來埋頭走著,這時忽然抬起頭自語似地說:「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請西醫。」「對羅,請西醫倒不錯。我看請西醫來一定有辦法,」琴贊成道。

    「不過爹總說西醫治內箔…」淑英囁嚅地說。覺新不等她把話說完,忽然變了臉色,聲音戰抖地對琴說:「琴妹,你說海兒的病該不要緊罷。」琴驚訝地看覺新一眼,安慰地說:「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這病不要緊,過一兩天就會好的。」「我怕。你不曉得,我怕得很。我怕玨會把他帶走的。我對不起玨。玨現在要來懲罰我。二妹,你說是不是?」覺新一面跟著她們在天井裡閒走,一面聲淚俱下地說話。他激動得厲害,差不多失掉常態了。

    「大哥,你不要這樣想。海兒明天就會好起來,大嫂會在冥冥中保護他,」淑英同情地說。

    覺新說了一句:「但願如你所說。」他忽然抑制不住一陣感情的爆發,從口裡迸出一句帶淚的話:「萬一海兒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琴皺皺眉,把頭低下來,她心裡也很難過,但極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大表哥,你放心,不會有那樣的事情。」「我看海兒明天就會好起來的,」淑華插嘴說。

    這時綺霞走來說:「大少爺,三小姐,請吃飯去。」她又問:「琴小姐,你在我們這兒吃飯好嗎?」「不,琴小姐說好在我們那兒吃飯,」淑英搶著代琴回答了。

    「綺霞,我不吃。你請太太、姑太太她們吃罷,」覺新神氣沮喪地說。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兒吃飯。太太說不想吃,二少爺又沒有回來。琴小姐不來吃,就只有大少爺同三小姐兩個人,」綺霞一面說,一面望著覺新等候他的決定。

    「那麼,三妹,你一個人去吃罷,」覺新看看淑華說。

    「你不吃,我也不吃,一個人吃飯真沒有意思,」淑華爽快地答道。

    「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吃點飯也好。我陪你去吃,」琴關心地對覺新說,過後她又掉頭去看淑英,暗示地說:「二表妹,你也來,我們一塊兒吃。」「也好,大哥,我們陪你吃,」淑英說。

    淑華聽見她們這樣說,不覺高興起來,連忙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快去開飯,琴小姐、二小姐都在我們這兒吃。你到後面去告訴翠環一聲。」綺霞歡喜地答應一聲,就匆匆地走開了。

    覺新感激地望著琴和淑英,過了片刻才歎一口氣,勉強說了一句:「好,我們去罷。」他們走進左上房。飯廳裡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菜飯碗筷。他們每個人坐了一方。黃媽站在旁邊伺候他們。

    淑華吃得快,動筷也比較勤。她還跟淑英、琴兩人談話。

    覺新一個人沉默著。他端了碗又放下去,挾了一筷子菜,放在口裡細嚼,一面在想別的事情。

    「西醫……我看只有西醫……」覺新喃喃地自語道,他忘記他在吃飯,也忘了桌上還有別的人。

    「大表哥,你怎麼不吃飯?」琴彷彿聽見「西醫」兩個字,還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注意地看他,看見他不吃飯只顧沉思的樣子,不覺關心地問道。

    「嗯,」覺新說了一個字,接著解釋道:「我在吃。」他拿起筷子去挾菜,剛挾了菜來正要放進嘴裡,忽然一鬆手,筷子分開,菜立刻落在碗中。他不能再忍耐,便放下筷子,哭喪著臉說:「琴妹,你想,我哪兒還有心腸吃飯?」他不等琴答話,就站起來,往外面走了。

    琴、淑英、淑華三人一齊放下碗,望著覺新的背影。淑華衝口叫了一聲「大哥」,但是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淑英獨自低聲歎了一口氣。她埋頭把碗裡剩的半碗飯看了一眼,心裡很不舒服。她把眉毛緊緊蹙著,覺得像要發嘔似的。

    「二姐,你就吃不下了?」淑華驚訝地問。

    「我不想吃……」淑英淡淡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要著急。飯總要吃的,你再吃點罷,」黃媽好意地勸道。

    綺霞忽然氣咻咻地走進房來,帶著嚴肅的表情說:「孫少爺又在扯風了。」「啊!」琴失聲叫道,於是擱下了碗。房內每個人的耳裡似乎都響著「唔」「唔」的聲音。

    「菩薩,你有眼睛呀!保佑保佑孫少爺!」黃媽獨自在一邊祈禱似地小聲說。

    「綺霞!綺霞!」覺新忽然在過道裡大聲叫道。綺霞一面答應,一面大步走出去。人在房裡聽見覺新吩咐道:「喊老王把我的轎子預備好。我就要出去。」「不曉得大哥要到哪兒去,」淑華驚愕地自語道。

    過了片刻,琴低聲說:「多半是去請西醫。」她的話剛說完,便聽見覺民的聲音在左廂房外石階上問道:「大哥,你現在還到哪兒去?」「我到平安橋醫院去請祝醫官,」覺新的聲音簡短地回答。

    過了一會兒覺民在飯廳裡出現了。

    「你們都在這兒?」覺民驚訝地說。

    沒有人回答他,眾人的臉上都帶著愁容。淑華正端了杯子在喝茶。黃媽關心地問他:「二少爺,你才回來?你吃過飯嗎?」「吃過了,」覺民簡單地答道。他看見琴和淑英姊妹都不作聲,便驚疑地問道:「你們為什麼這樣陰沉沉的,都現出不快活的樣子?是不是回來給人碰見了?」他揀了覺新留下的空位坐下來。

    「海兒病得很厲害。大舅母同大表哥連飯都沒有吃,」琴憂鬱地答道。

    「我看海兒的事情凶多吉少。請了西醫來不曉得有沒有把握,」淑英擔心地說。

    「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海兒平日那樣乖,真逗人愛,現在病到這樣,實在可憐得很,」淑華傷感地說。

    「所以怪不得大表哥那樣著急。不過我看西醫來或者有辦法,」琴自慰似地說。

    房裡的光線漸漸地黯淡。人的面影顯得模糊了。風從開著的窗和開著的門輕輕地吹入。暮色也跟著進來,一層一層的,堆滿了房間。於是整個房間落進了黑暗裡。電燈開始燃起來,橢圓形的燈泡裡起了一圈暗紅色的光。這像是黑暗中的一線希望,照亮了琴的心。但是這黯淡的光卻給淑華引起一種煩厭的感覺。淑華覺得更氣悶,她不能忍耐,便站起來說:「我們到外頭走走,屋裡悶得很。」覺民更瞭解琴,他順著琴的口氣說:「琴妹,你的意思很對。祝醫官來,海兒的病一定會好。我們還是談別的事情。這期週報你應該寫篇稿子,你現在也是編輯了。」他看見琴和淑英姊妹都離開了座位,便也站起來。他一面談話,一面陪她們走出去。

    「我近來感觸太多,不曉得寫什麼好。你知道我本來不大會寫文章,如今心又亂。你替我想想怎麼寫得出?」琴半謙遜半訴苦地說。這時她正從左上房階上走下堂屋前面的石級,走到天井中那段凸出的石板過道上。過道的兩旁放著兩盆羅漢松和四盆夾竹挑。她把眼光在夾竹桃的花苞上停留一下,忽然看見綺霞從外面進來,已經走過覺民的窗下了。她的眼光跟著綺霞的身子移動。

    「綺霞,大少爺走了嗎?」淑華問道。

    「是,」綺霞點了點頭。

    覺民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鼓舞地輕聲說:「你看,我比從前勇敢多了。你為什麼還說這種話?連你也這樣說,那麼二妹她們又怎樣辦呢?你應該好好地鼓勵她們。還有今天方繼舜他們對你的印象都很好,他們都稱讚你。」琴微微動一下肩頭,忽然掉過頭來含有深意地看了覺民一眼。她的眼光所表示的是感激,是欣喜,又是慚愧。她帶了點興奮地說:「我怕我值不得他們稱讚。不過我也想好好地做。你要多多地幫忙我……」「唔」,「唔,」使人心驚的怪叫聲忽然又從覺新的房裡飛了出來。琴馬上換了語調煩惱地接下去說:「你聽海兒又在扯風,大表哥……」覺民看見她說不下去,便體貼地安慰道:「琴妹,不要怕,海兒的病就會好的。」過後他又加一句:「害病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夜裡祝醫官來了。那個胖大的法國人踏著闊步在石階上走著。響亮的皮鞋聲把幾個房間裡的人都引了出來。許多人懷著希望,帶著好奇心把那人寬大的背影送進覺新的房裡,然後在窗外等待著,好像在等待什麼好的消息。

    覺民正在淑華的房裡跟琴和淑英姊妹談話,聽見綺霞報告祝醫官來了。他一個人走到覺新的房裡去。一種嚴肅而恐怖的空氣籠罩著這個房間。房裡站著寥寥的三四個人,他們望著那個醫生,等待他的吩咐而動作。海臣的衣服已經脫光了,身體顯得很瘦而且很硬,他完全不省人事地躺在祝醫官的懷裡。祝醫官挽起了襯衫的袖口,光著兩隻生毛的膀子,把這個赤裸的小身體放進一個大磁盆裡去,用藥水洗著。他洗了一陣,然後捧起來,把身子揩乾,用被單包著放回到床上去。海臣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祝醫官一個人忙著。他從桌上那個大皮包裡取出注射針和血清,把注射針擱進桌上放的消毒器裡煮過了,用鑷子鉗起它來裝置好,又從小玻璃瓶裡吸滿了血清,然後拿了注射針大步走到床前,使海臣側臥著,用熟練的手腕把針頭向海臣的腰椎骨縫間刺進去。

    覺民止不住心的猛跳。覺新連忙掉開臉看別處。周氏發出了一個低微的叫聲。但是針管裡的血清都慢慢地進了海臣的身體內。海臣連動也不動一下。

    周氏放心地噓了一口氣,覺新也噓了一口氣。

    祝醫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針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裡面,然後轉身對覺新說:「這一個是——腦膜炎。」他把手伸起指著頭。「這個勃-很厲害,很厲害。現在——恐怕太晚了,說不定,太晚了。」他困難地轉動舌頭,說著不大純熟的中國話。

    「是,是,」覺新接連答應著。他懷了迫切的希望看著那個發紅的臃腫似的胖臉,哀求地問道:「這個病不太要緊罷?」祝醫官搖搖頭,用藍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後莊重地答道:「說不定,說不定,恐怕危險。明天——早晨,還沒有危險,就不要緊。」他說著又把消毒器和別的用具一一地放進皮包裡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裝上衣,很客氣地對覺新說;「明天早晨我再來。這個病要傳染,小孩子不可進來。」他用一隻手輕輕提起那隻大皮包,向眾人微微地點了點頭,由覺新陪著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盞風雨燈站在窗下等候著,看見覺新陪了醫生出來,便去開了側門,一面大聲叫道:「提祝醫官的轎子!」外面吆喝似地應了一聲,一個穿號衣的轎夫立刻走進來,迎著祝醫官,從他的手裡接過皮包,跟著他走出側門到大廳上去。

    「祝醫官的轎錢給過了,」蘇福跑來在大廳上報告似地叫道。

    轎子已經準備好了。祝醫官伸出大手來同覺新握手行禮,然後跨過轎桿,進了轎子。那個拿皮包的轎夫把皮包擱在轎子後面放東西的地方,這時便來掛上轎簾。一剎那間三個轎夫抬起這頂拱桿轎子,另一個轎夫打著風雨燈,吆喝一聲飛快地跑出二門不見了。

    覺新送走了醫生,回到裡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間的窗下,正遇著覺民從過道中轉出來。他看見覺民,擔心地問了一句:「現在有什麼變化沒有?」「沒有什麼,」覺民微微地搖著頭答道,過後又更正似地說:「睡得還好,我看好像有轉機了。媽回房裡去了。何嫂在守著。」這時琴也從上房裡走出來,淑英和淑華陪著她。琴看見他們,便關心地問道:「大表哥,祝醫官看了怎樣說?」「說是腦膜炎,也許不要緊,」覺民怕覺新說出什麼使人著急的話,連忙搶著代他回答了。覺新只是默默地點一下頭。

    「我要回去了。媽今天住在這兒,我應該早點回去。那麼我去看看海兒。」琴知道覺新的心裡不好過,怕多說了話會觸動他的悲哀,同時街上二更的鑼聲又響了,她記起母親先前囑咐過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腦子裡去找安慰的話,只是短短地說了上面幾句,聲音平穩,但是隱隱地洩露了一點憂鬱。

    「海兒現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驚醒反而不好。」依舊是覺民搶著說話。覺新不作聲,忽然獨自歎了一口氣。

    「也好,我就依你的話,」琴順著覺民的意思說。她聽見覺新的歎聲,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體也不好。你也應該保重,不要過於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來,那怎麼好?」「我曉得。」覺新點著頭抽泣地說。他支持不住,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連忙走進房裡去了。

    眾人驚恐地在陰暗裡互相望著。等到覺新的腳步聲消失了以後,覺民才用一種夾雜著苦惱、焦慮和關懷的聲音說:「大哥也太脆弱。他連這一點打擊也受不祝我看他真會急出病來的。」「這也難怪他。這兩三年來不曾有過一件叫他高興的事。

    大表嫂、梅姐、雲兒一個一個地死了。他只有這一個兒子,又是那樣逗人愛。這種事情真是萬料不到的……「琴不能夠說下去,就用一聲長歎結束了她的話。她覺得頭上、肩上全是憂愁,憂愁重重地壓著她。她不是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為覺新而感到痛苦了。綺霞已經在旁邊等了她幾分鐘,轎子在大廳上放著。她不想再耽擱,便同覺民、淑英、淑華幾個人一起走到大廳去上轎。

    「你們千萬小心,今天到公園去的事情不要傳出去。」這是琴臨行時低聲囑咐淑英姊妹的話。

    覺新回到了房裡,海臣依舊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這一夜就沒有醒過。覺新與何嫂眼睜睜地坐在旁邊守了一個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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