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從李佩珠家裡出來,他覺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的腦子裡好像刻印了幾個字:"愚蠢,無聊。"
他走出弄堂門口,大的雨點打在他的頭上和臉上。他並不保護它們,他只是慢慢地往前走。沒有黃包車,沒有行人。
一部電車冒著雨走過了。一陣光亮在他的眼前閃耀,過後又只剩下一片黑暗。雨點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麼地方去呢?他覺得誰在問他,但是他身邊並沒有人。對這句問話他找不出回答來。
回家去?這個"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間冷清清的亭子間,一書架的童話書,一疊翻譯好了的童話原稿,幾張女人的照片。這些女人都是他愛過的(由於他的懦弱和猶豫他終於把她們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傷疤。他的心上已經被這些傷疤蓋滿了,如今又加上一個更大的傷痕。所以他的心痛得更厲害。
他回到那裡去做什麼呢?那個只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回到那個地方,看見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記起了他一生中被剝奪了的幸福,就記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是的,有許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閃耀,他一舉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但是他自己卻往後退避,讓別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幸福並不是被人剝奪了的,卻是被他自己斷送的。他活著只是繼續用他的懦弱和猶豫來毀壞他自己的幸福。他並不苛責自己,他的家裡分明地留著不少這一類的證據。他已經被這些證據折磨了這許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裡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讓那些悲痛的回憶來折磨他。這一晚他的心上已經有了那個大的新傷口,不能夠再忍受別的零碎的打擊了。
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嗎?她本來也留過他在她那裡多坐一會。他為什麼要固執地走出來呢?……"愚蠢。無聊。"這四個字不是明明地罵著他嗎?她不是很明顯地說過她不需要他的愛情,即使他為了她自殺。……她完全不愛他。是的,她甚至會輕視他,即使現在不,將來也會輕視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她明明知道他會為她自殺,她卻說她不相信。他真可憐呀。他愛一個女人,卻不敢讓她知道他的愛情。朋友們不斷地嘲笑他的懦弱和優柔寡斷。她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好,他就自殺給她看。
自殺。這個思想就像一股電光。朋友們都譏笑他,說他沒有勇氣自殺。他們都說他一生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不錯,他果然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現在他要做了。朋友們,那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人。他們都不關心他。在全世界上就沒有一個愛他、關心他的人。從前他還可以拿母親來做擋箭牌,他還可以拿良心的安慰來寬解,說是為著母親犧牲一切,可是如今他的母親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一切的人都沒有關係。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悲痛的回憶。那些回憶永遠伴著他,為的是來永遠折磨他。但是現在他要把它們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雨點不住地打著他的頭,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子。他踉蹌地走著,有好幾次幾乎滑倒在濕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經濕透了,雨點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樣。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殺,這是毫無疑惑的了,因為活著只有使他受更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無名的生,無名的死,沒有人愛他,沒有人哭他……這是多麼傷心的事情……他永遠是一個怯懦的人,猶豫的人,愚蠢的人。……他的眼淚暢快地淌了出來。淚珠和雨點混在一起,把他的眼睛打濕了。
他低聲喚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報上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消息。標題是用三號字排的:"黃浦江畔書生輕生"第三天的晨報上也載出這個消息,卻換了一個標題:"無名青年投江自殺"這個消息並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