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吳仁民意外地接到一封信,這是由一家書店轉來的,恰好方亞丹在他的房裡。
"看這筆跡,一定是女人寫的,"方亞丹帶笑說。
"女人?有什麼女朋友寫信給我呢?"吳仁民接過信來遲疑地說。他慢慢地拆開了信。
"吳先生——你讀到這封信時,不知道你的腦中可還有我的影兒存在麼?那天你在會館義地上遇見的藍衣女子便是我。她是你的一個學生。在××大學高中部教室裡她曾經聽過你許多次的講課,而且因為她的身世的淒涼曾經博得你的同情。你是她所敬愛的一位仁慈的先生,她永遠不能夠忘記的先生。那天在墓地上看見你的和善的面容,我雖然不能馬上記起你的姓氏,可是過去的舊事開始模糊地在我的心靈中顯現了。許多滴吞在肚裡的眼淚使我的脆弱的心發痛。我就匆匆地回家去了。先生,我後來終於記起了你的姓氏。先生,你看我是一個多麼忘恩的女子喲。我居然連你的姓氏也忘記了。你曾經那麼仁愛地幫助過我。當我決意不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而受著脅迫時,你曾經那麼大量地援救過我,使我在吞了許多痛苦的眼淚以後居然得著安靜的幸福,而平安地走到我所愛的男子的懷裡。雖然我和他的緣分是那樣淺,他只給了我短時間的幸福就永離了這世界,將我孤零零的留下來,可是你所給我的恩惠已經使我這薄命女子銘感無極了。先生,自從那次看了他的墳墓回來,我就病倒了。在病中我時常想起你這位仁慈的先生。在病中,我夢想著你會到我這裡來,讓我最後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因為我怕我不會活到多久了。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很早就患著肺病,而且最近又開始吐血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自己的鮮血便要流淚,有時候還要傷心地哭一兩個鐘頭。先生,像我這樣的女子也許是值不得人憐惜的吧。先生,不知道你還有餘暇來看我麼?不知道我的這封信還有進到你的眼簾的福分麼?可是我依舊虔誠地祈禱著我在死去以前還有機會和先生談一次話,這也許不會是過分的希求吧。先生,你看,在這麼輕的年紀我就想到死了,這是多麼可笑,多麼可憐。先生,想說的話多著呢。可是我沒有精力寫下去了。
專此敬問
近安。
學生熊智君謹上×月××日"
後面還寫了她的通信地址。
"熊智君……"吳仁民折好信紙夢幻似地把這個名字接連念了兩遍。
"熊智君,她是誰?"方亞丹好奇地問。
吳仁民不回答,卻繼續自語道:"熊智君,細長的背影,下垂的黑髮,淒哀的面貌……肺箔…"然後他用決斷的聲音說:"是的,我記得她,我認識她。熊智君,那個女學生。"
於是他把信紙遞到方亞丹的手裡說:"你看罷。"
方亞丹接過信來讀著。同時那個穿了寢衣躺在床上嚷著肚皮痛的高志元也閉了闊嘴,帶著笑容一翻身跳下床來,走到方亞丹的背後,就把膀子壓在他的肩頭,一面注意地看信。
"埃"從高志元的闊嘴裡哼出這一聲來。"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啊,……仁民,那就是你所說的美麗的幻影嗎?"
"我走了,"吳仁民突然站起來,自語似地說。
"是不是去看那個熊智君?"高志元嘲笑地問。
"是,"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高志元正經地說。
吳仁民正要走出房門,卻站住了,回過頭來看他。
"你以為你可以幫助她嗎?你可以給她帶來幸福嗎?"高志元突然吵架似地這樣問。
"我不知道,"吳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後又加上一句解釋的話:"我倒沒有想到這上面去。"
"你不會的,"高志元堅決地說,像吐一口痰在吳仁民的臉上似的。"你不會幫助她,你只會給她、給你自己帶來痛苦。
要撇開社會個別地去救人,不會有一點用處。而且女人根本就脆弱,她們軟得像沒有骨頭,你要拉她們站起來,她們反倒會把你拖倒。我的話一點也不錯。我見過不少的人為了女人的緣故墮落,變節。"
"我不會,"吳仁民半生氣半有把握地說。
"你不會,哪個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進愛情的火坑裡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看她,"高志元關心地說,闊嘴裡噴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見她信上寫著不會活到多久嗎?她不過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談一次話,我不能夠拒絕她。"吳仁民熱情地說。
"我問你,難道每個要死的人要求你談話,你都去嗎?你又不是牧師。"高志元張開闊嘴笑了,露出一排黃牙。他把寢衣拉開,生著不多幾根細毛的胸膛從破爛的汗衫下面現出來,下身穿了一條短褲,鈕扣沒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雙毛腿。
"志元,你也應該把衣服穿得整齊一點。你看你這樣像什麼。怪不得你討厭女人,因為像你這樣不愛乾淨的男人,女人絕不會喜歡,"方亞丹忽然插嘴說,接著發出一陣大笑。
高志元連忙把寢衣拉攏來。他微微紅了臉,因為方亞丹說到了他的弱點。
"我去了,"吳仁民自語似地說,很快地就消失在樓梯下面了。
吳仁民走在街上才發覺他沒有把領帶結好,便解開重新結過。他一面走一面結。忽然一部電車從後面駛過來。他急急追上去,剛剛上了車,車子就開了。可是他已經跑得面紅頸脹了。
他下了車,走了幾條馬路,終於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這是一個比較清潔的弄堂,裡面只有十幾幢房屋。石庫門,新的建築,三層樓,空氣還新鮮。他想:"在這裡養病倒也不錯。"
他找到號頭,先去敲前門,沒有應聲,便又轉到後門去,敲了半晌,一個江北娘姨給他開了門。
聽說是來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聲"熊小姐"。從樓上傳來了女性的應聲,接著似乎聽見門在響。
"你上去,三層樓,"娘姨帶笑地對他說。
吳仁民在樓梯上走著,一面在心裡盤算見著她應該說些什麼話。他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上面樓梯旁邊有一張臉帶著一堆頭髮俯下來。
他知道這一定是她了,他覺得臉上發熱,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高興地加快腳步走上去。
他的腳還在最後一級的樓梯上,他和她面對面地站住了。
他記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見的沒有兩樣,甚至藍布旗袍也沒有更換。下垂的黑髮,細長的身材,淒哀的面貌,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腦子裡一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裡面蕩漾著許多愁思。美麗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雲霧。一張小嘴微微地張開。
就這樣站了一兩分鐘,兩個人都不說話。吳仁民只覺得那一對柔軟的、似驚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臉上盤旋。但是漸漸地他看出變化來了。她的臉上的雲霧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動,微微一笑,這笑在他看來和哭只差了一點。接著從她的口裡輕輕地吐出了"吳先生"三個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動地答應著。他還想說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是默默地跟著她進了房間。
然而從這時候起他們中間的距離就縮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邊的靠背椅上。桌子收拾得很乾淨,上面放了幾本書。吳仁民把眼睛放在書上,卻對她說著普通的應酬話。他住了口,她並不接下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背轉身子低下頭默默地過了半晌。等到娘姨提了水壺上來,她才裝出笑容站起來招呼給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這樣想,心裡有些難過。"她為什麼要哭呢?"
他暗暗地問他自己。忽然信裡的一句話闖進他的腦子裡來了,好像給他一個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臉。她正站在櫃子跟前,從一個玻璃缸裡抓了花生米出來擺在一個洋磁碟子裡面。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卻是紅紅的。"這不是血跡罷。"他這樣想著,心又微微地痛起來。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說:"請隨便吃一點,"然後坐回到床沿上,看著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開始敘述過去的事情。
她最先敘說她因為不肯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受到脅迫時吳仁民幫助她的一段故事。這件事情,吳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從來不曾記起它,但是料不到現在卻被她掘發出來了。是的,他曾經幫助過她。那時她還是他的學生。她在高中部還沒有畢業,她的家庭就給她訂了婚,叫她輟學回去出嫁。她在這個城市裡已經有了愛人,她自然不願意回去結婚,而且她又知道家裡要她去嫁給什麼樣的人。反抗的結果是:她脫離了家庭。但是她要繼續求學就有困難了。這個消息傳到吳仁民的耳裡。吳仁民自動地出來幫助她,替她在一家書店裡找到校對的位置,使她可以繼續在學校裡唸書。這件事情發生不久,吳仁民就離開了那個學校,而且很快地把她忘掉了。家裡有一個自己滿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記別的"有了主"的女郎,吳仁民自己就常常說著這樣的話。何況以前還有工作佔據他的時間。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跡,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他也把他的瑤珠永遠地失去了。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他帶著謙虛的笑容說。其實在心裡他卻暗暗地說:"說下去吧,你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你的故事裡面帶著那麼多的溫情……""過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現在想起來,真是美麗,就像夢一樣,"她說著,做夢似地微微一笑,笑容裡雖然多少帶了一點淒涼的味道,但是已經夠使她的面龐顯得有生氣了。
"生病的人很容易記起往事,何況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先生,你不曉得這個回憶給了我那麼多的安慰,那麼多的溫暖……""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還這麼年輕,你的生命還沒有開花,你以後還有更多的美麗的日子。為什麼就有了頹唐的思想?你正應該想些快樂的事情。病是不要緊的……"吳仁民感動地斷斷續續地說。忽然他閉了嘴,他不能夠說下去了。他激動得厲害。他用無聲的語言對自己說:"同情,這是同情。"
事實上他是被一剎那間的愛情打動了。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在桌子上取了幾顆花生米,慢慢地嚼著。
"他死了已經一年多了,我和他的緣分是這樣淺,"她痛苦地低聲說。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驚訝地說。
"是的,"她低聲回答,埋下頭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遺棄在大海裡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瑤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個時候死的,"他感傷地說。
她馬上抬起頭來,用一種好像是茫然的眼光望著他,過後自語似地喃喃說:"什麼事都有巧合,災禍也會來得這樣湊巧……"吳仁民痛苦地想:"同樣的災禍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了。"
他唯唯地應了一聲。
"那麼先生到現在還只是一個人麼?"她無意間說了這句話,卻又埋下頭去。
"是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羅亭。我確實就像羅亭那樣,懷著一顆熱烈的心,到處漂泊,受人輕視,被人誤解……"他說這些話,的確帶了一點怨氣,他說得很認真,卻忘記了他並不曾有過到處漂泊的事。
"是啊,"她說著又抬起頭用溫柔的眼光看他。"在現社會裡面有熱烈心腸的人常常得不到人們的瞭解。先生不是曾經對我說過我們應該有獨往獨來的勇氣麼?這句話我至今還記得。這是一句很美麗的話……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後的一句話是帶著歎息低聲說出來的,她好像害怕被他聽見一樣。
"我已經忘記我說過的這句話了,"他苦笑地說。"話是美麗的,但是究竟有什麼用處?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還要難受。永遠是誤解,永遠是失望。我這顆熱烈的心就在寂寞裡熬煎,沒有人來替我分擔一點苦惱,表示一點同情。沒有誰關心到我。孤獨,永遠是那比死還要沉悶的孤獨。密斯熊,這種話我只向你說,我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但是你也不會瞭解我。"他愈說下去,愈熱烈,同時又愈悲憤。
"先生,你為什麼要說我不會瞭解你呢?"她認真地分辯道。"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多麼崇拜你。也許我現在不瞭解你,但是我很願意瞭解你。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一道光照亮她的面龐,蒼白色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紅雲。
即使不是為了上面這些話,單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吳仁民感動。他的面容也改變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連喚了兩聲。"你是這樣地大量……我這一生只聽見一個人向我說過這樣的話,就是你。……你是這麼純潔。這麼善良。我不曉得應當怎樣感激你。"他說著身子像發寒顫似地抖動,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她的微微張開的小嘴。他覺得一種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個莊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坦白地說吧,在這個高潔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說吧,向著她傾訴你這許多時候以來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聲音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我是不配的。我經歷了那許多痛苦而能夠活到現在,不都是拜領著你的賜與麼?你現在還要說感激我,不是在譏諷我麼?先生……"從她的面部的表情看來,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請你不要喚我做先生吧。我們做朋友,不更好麼?"
他忘了自己似地大聲說。
兩個人對望著,他們都不作聲,但是兩顆心都在說話,兩對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你才好。難道這個稱呼不就是最美麗的麼?"她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聲音說。"讓我永遠這樣地稱呼你吧。這個稱呼我一直到死都不會忘記。"她停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著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兩口,然後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先生,你也許願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吧。你或者會奇怪他死了以後我是怎樣生活的?其實這很簡單,我這許久都是在書店裡做校對的工作。後來我的身體病到不能夠再做那種只有使人心焦頭痛的事情,我便搬到這裡來。這是一個女朋友的家。她對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離開這裡……""她現在在家嗎?"他突然問。
"不,她到鄉下去了,不久就會回來。她和我是同鄉,而且是小學時候的同學。靠了她的勸解,我母親又時常接濟我,和我通信。但是父親的心還是不肯寬耍""父親的心總有一天會軟下來的,"他這樣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夠等到那一天,"她感傷地說。"我近來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裡,有時候拿著一兩本書,有時候動也怕動一動。不知道怎樣,非常容易感到疲倦。這裡又很寂寞。那個女朋友回鄉以後就沒有人來和我談話。在這裡,我沒有幾個朋友。我整天坐在家裡不想做什麼事情,又沒有人來看我。"
"我以後一定常常來看你,"他誠懇地說,並不像施一個恩惠,卻像要報答一個恩惠。
"謝謝你,"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喜悅。"恐怕先生不會有這麼多的時間吧。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業。而且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費先生的寶貴時間。"
"我有很多的時間,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動地說。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吳仁民終於告辭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樓,伴著他走到後門口。他走到轉角回過頭來看,藍布旗袍裹著的苗條的身子還靜靜地立在那裡。
吳仁民走在路上,看見蔚藍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人行道上的梧桐葉,覺得心裡很暢快,在他的耳邊還接連響著那溫柔地喚著"先生"的聲音。這一陣他忘記抽煙了。
"我終於找到這樣的一個女性了。她崇拜我。她願意瞭解我。她要求我給她一個機會。"
"她是可愛的。美麗,那不消說。她說話說得那麼溫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態度也很溫柔,而且又有熱情,並沒有一點忸怩。"
"病?那不要緊。愛情可以醫治女人的百玻""她是值得憐憫的,值得同情的,而且還值得愛的。"
"是的,我應該同情她。不,我還應該愛她。我有愛她的義務。我要用愛情去溫暖她的淒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勵她,使她走到積極、快樂的路上去。"
"為什麼不應該戀愛呢?生活太單調了,空氣太沉悶了,環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暫時在女性的溫暖的懷裡睡一些時候,休養這疲倦的身體來預備新的鬥爭麼?"
他同自己商量了許久,終於得到下面的結論:"自己覺得可以做就去做吧。戀愛完全是兩個人中間的事情,李劍虹、高志元他們沒有權利干涉。"
在電車上他遇見幾對年輕的男女,他們談起話來很親密,女的緊緊偎著男的。車子裡面的眼光都落在這幾對人的臉上。
他把他們看了許久,忽然妒忌地、生氣地在心裡自語道:"為什麼他們都可以,我一個人就不可以呢?"
吳仁民回到家裡。他看見高志元還躺在床上和方亞丹談話。
"怎樣?成功了嗎?"高志元看見他進來張開闊嘴嘲笑地問道,接著又哼起日本的情歌來。
"斯多噶派哼情歌,"吳仁民不直接回答,卻自語地說了這句話。
高志元沒有話說,把嘴大張開,打了一個呵欠,嘴張得那麼大,好像預備吞食一個人似的。他生氣地伸手把豎起的頭髮拚命地搔,忽然大聲笑起來。笑夠了時他才慢慢地說:"我有了好對了:革命志士講戀愛。"
"好,"方亞丹也笑了。
吳仁民漲紅了臉,罵道:"你懂得什麼?照你的意思,人類應該滅絕才對。你為什麼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監,免得他們看見女人就衝動?……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這個新道學家說話。"他說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方亞丹在後面叫起來。
"真的,我有正經事情要同你商量。"
吳仁民默默地走了回來。
"我和志元已經決定到F地去了,(F地:指福建剩)"方亞丹嚴肅地說。
"你不到法國去嗎?"吳仁民驚訝地問。
"我早就表示過不做留學生。讓張小川一個人去擺他的留學生的架子,"方亞丹說著忽然做出一個歪臉。
"我決心去幹實際運動。同劍虹長久在一起也沒有什麼意思。他自然是一個好人,卻幹不出事情來。同他相處久了,才知道他也不過如此。"方亞丹一本正經地說,他突然站了起來。
"你在跟我開玩笑。我知道你素來很崇拜他。"吳仁民還不肯相信。
"不錯,我崇拜過他,便是現在我對他還有好感,"方亞丹起勁地分辯道。"然而現在我看出他的弱點來了。他的成見很深,並不認識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讀書過多的人都會有這個毛玻書這個東西害人不淺。"
"而且劍虹拚命庇護小川,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現在變得怎樣,劍虹依舊相信他。這簡直是縱人為惡了。"高志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把他的木板鞋在樓板上弄出大的響聲。
"小川要結婚了,聽說還要行舊式婚禮呢。"方亞丹生氣地說。
"結婚?同誰?"吳仁民茫然問道。
"同龔德婉。女的人還不錯,劍虹很稱讚她,你也見過。
婚禮大概在龔德婉的家鄉舉行,外面的朋友不會去參加,當然看不見舊式婚禮。他們回到這裡來時,隨便印一張說明同居的卡片分發出去,在朋友們看來不是廢除了婚禮嗎?小川的花樣到底多些。"方亞丹愈說愈生氣,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預備和人打架似的。
"龔德婉,我當然見過她……但是關於婚禮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吳仁民又問。
"那是佩珠告訴我的。劍虹勸阻過小川,卻沒有用,他就不再勸了。我不高興劍虹,就因為這個緣故。你知道我對舊禮教恨得非常厲害,舊的一切我都恨。整個中國被它摧殘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青年還要對它讓步屈服。"方亞丹說著猛然將拳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擊。桌子大聲叫起來。兩三本書落在地上,一個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現在只等F地的朋友寄路費來。我要離開小川,離開劍虹,離開他們那一群書獃子。"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去,志元去,還有兩個朋友要去。將來你也跟著來吧。我們歡迎你。"
方亞丹的話說得非常有力,連高志元也擺正了他的方臉注意地聽著。
"好,"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他這時候並不曾想著到F地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