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風物 正文 談關公
    越縵堂日記補第五冊咸豐八年戊午正月下云:

    「初七日甲申晴。下午進城至倉橋書肆,借得明人張育父丑清河書畫肪十四冊,歸閱之。其論書畫頗不減元人,間附考證亦多有據,又全載昔人題跋及諸評論,皆有意致可觀,丑自贅者亦楚楚不俗,最宜於賞鑒家。昔錢思公嘗言於廁上觀雜書,未免太褻,若此者正當攜之舟中馬上耳。」乾隆時池北草堂刻本書畫舫原有一部,看了這篇批評便找了出來,我不是賞鑒家,沒有什麼用處,也只是看看題跋之類罷了。卷一開首是鍾繇,對於他的興趣卻並不在法書,還是由於世說新語所載司馬昭嘲鍾會的話:「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其次是因為書。畫肪上所錄的一篇賀捷表,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二十四根據纖帖錄有全文,今轉抄於下:

    「臣爵言。戎路兼行,履險冒寒,臣以無任,不獲扈從,企佇懸情,無有寧捨。即日長史逮充宣大令命,知征南將軍運山單之奇,厲憤怒之眾,與徐晃回勢,併力撲討,表裡俱進,應期克攏,觸火凶逆。賊帥夫羽已被矢刃,傅力反覆,胡修背思,天道禍淫,不終厥命。奉聞嘉蠱,再不自勝,望路載笑,踴躍逸豫,臣不勝欣慶,謹拜表因便宜上聞。臣滁誠呈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建安二十四年閏月九日南蒂東武亭候臣繇上。」此文在書畫舫中也有,但是有缺文,賊帥夫羽四字都是墨釘,後面引廣川書跋云:

    「永叔嘗辯此,謂建安二十四年九月關羽未死,不應先作此表。」又張丑注云:

    「東觀余論考魏志是年十月羽為徐晃所敗,表內只雲被矢刃,時羽為流矢所傷,未始言其死也,此表非偽,表雲閏月是十月,非九月也。」上邊三處羽字均非空格,與表文並看,可知是避諱無疑,蓋是吳氏刻書時所為,張丑原本當不如是。查陳壽《三國誌》三十六蜀書六關張馬黃趙傳,記關羽事凡九百餘言,所取者唯報曹歸劉一事耳,傳末評曰:

    「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並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這是很得要領的話。張飛傳中亦云,「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而不恤小人。」那麼這兩位實在也只是普通的名將,假如畫在百將圖傳裡固然適宜,尊為內聖外上則顯然尚無此資格。人家對張飛的態度也還是平常,如稱莽撞人曰猛張飛,(其實猛恐即是莽,今照俗合寫,)又吾鄉有鳥,頰上黑白紋相雜,鄉人稱之「張飛鳥」kallatrifi一tiau)亦不詳其本名。若關羽便大不相同了,聽說戲台上說白自稱吾乃關公是也,這是戲子做的事,或若可以說是難怪,士大夫們也都避諱,連書畫舫這種書裡也出現了,這不能不算是大奇事。論其原因第一當然是三國誌衍義的傳播。沈濤的交翠軒筆記蒼四有一則云:

    「明人作琵琶記傳奇,而陸放翁已有滿村都唱蔡中郎之句。今世所傳三國衍義亦明人所作,然東坡集記工彭論曹劉之澤雲,塗巷小兒薄劣,為其家所厭昔,輒與數文錢,會聚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玄德敗則噸蹙1有涕者,聞曹操敗則喜唱快,以覺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云云。是北宋時已有演說三國野史者矣。」東坡時已說三國,固是很好的考證資料,但我所覺得有意思的還在別一件事,即是愛護劉皇叔的心理那時已如此普遍,這與關羽的被尊重是很有關係的。那時所講的內容如何,現在已無可考,我們只看元至治刊本新全相三國誌平話,可以知道故事總是幼稚的很,一點都看不出五虎將怎樣的了不得,可是有一件奇事,全相中所畫人物身邊都寫姓名,就是劉皇叔也只能叫聲玄德,唯獨關羽卻都題曰關公,似乎在六百年前便已有點神聖化了,這個理由很不容易瞭解。至治本平話不必說了,便是弘治年三國誌通俗演義以至毛聲山評本,裡邊講的關羽言行都別無什麼大過人處,至多也不過是好漢或義士罷了。無論怎麼看沒有成神的資格,雖然去當義和團等會黨的祖師自然儘夠——義和的本字實系義合,這類點號至今在北方還是極常見,蓋是桃園結義的影響,如劉關張之尚義氣而結合,他們也會集了來營商業或練武技耳。關羽正民間所受英雄的崇拜我們可以瞭解,若神明的頂禮則事甚離奇,在三國演義的書本或演辭中都找不出些須理由來,我所覺得奇怪的就是這一件事。關羽封神稱帝的歷史我未能存細查考,唯據阮蔡生《茶餘客話》卷四云:

    「關廟之見於正史者唯明史有之,其立廟之始不可考,俗傳崇寧真君封號出自宋徽宗,亦無據。按元史祭祀志,每歲二月十五日於大殿啟建白傘蓋佛事,與眾拔除不祥,抬異監壇漢關萊神轎,夫曰抬異神轎,則必塑像,有塑像則必有廟字矣,然則廟始於元之先司可知也。」又云:

    「明萬曆四十二年甲寅十月十日加封為三界伏成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四十五年丁已五月福藩常詢序刻洛陽關帝廟簽簿曰,前歲予承命分封河南,關公以單刀伏於皇父宮中,托之夢寐間,果驗,是以大隆徽號,由是敕聞天下而尊顯之云云。予見各省關廟題桂皆同此號,殆始於明神宗時。」可知關聖帝君的名稱起於萬曆,禹齋是一位大昏君而其旨意在讀書人中發生了大效力,十足三百年裡大家死心塌的信奉,因為是聖是帝而又是神,所以尊嚴的了不得,避諱也正是當然,猶如不敢寫丘字玄字一樣,卻不知道他原來是驕於士大夫的,讀書人的醜態真是畢露了。他們又送志在春秋的匾額給他,硬欲引為同類,也很可笑。據本傳裴山松注云:

    「羽為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那麼其程度似亦頗淺,後人如欲丁武人中求脊秋學者,何不再等幾年去找那項下有瘦的杜預乎,阮葵生雲,「雍正四年增設山西解州五經博士一人。」此亦是送匾之意,或可為讀書人解嘲。不佞非敢菲薄古人,只因著不出關羽神聖之處何在,略加談論,若是當他一條好漢,則當然承認,並無什麼不敬之意也。廿六年八月五日。

    (1937年8月作,選自《秉燭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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