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沒有人覺得這是一個語言變化的季節。羅伯的一個遠方侄兒來山裡挑炭,已經走到羅伯門口,主人順口說了一句:「茹飯了?」
「茹飯」就是吃飯,古人「茹毛飲血」就是有同一意義上使用「茹」字;見面問一問對方茹了沒有,是馬橋人一種習慣,也是一種書裡的鋪張浪費,一般來說,是句不可當真的世故。
同樣不可當真的回答應該是。「茹了。」——尤其在眼下的春天,在青黃不接家家吃漿之際,在多數人都餓得成大腳跟發軟膝蓋發涼之際。
沒料到侄兒有點呆氣,硬邦邦回了一句「沒茹」,使羅伯一時手足無措,吃了一驚。他間:「真地沒茹?」後生說:「真的沒茹。」羅眨眨眼,「你這個人就是,茹了就茹了,沒茹就沒茹,到底茹了沒有?」後生被逼出一臉苦相,「真的沒茹呵。」羅有點生氣:「我曉得你,從來不講老實話。茹了說沒茹,沒茹呢說茹了,搞什麼鬼麼!你要是真地沒有茹,我就去煮,柴是現成的,米是現成的,一把火就成了。要不,到人家那裡借一碗也便當得很,你講什麼客氣呢!」後生被這一番話弄得暈頭轉向,不明白自己剛才客氣在何處,很慚愧地冒出了汗珠,「我……我真的……」羅氣勢洶洶地說:「你呀你,都要收婆娘了,說句話還是瑣瑣碎碎,不別脫,不砍切,有什麼不好說的?到了這裡,到了家裡一樣。又不是外人。茹了就是茹了,沒茹就是沒茹。」
後生已無招架之功,被逼無奈,只好很不情願地吞吞吐吐:「我……茹……」
羅激動地一拍大腿,「我曉得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還不是?你是誑我。我都快滿花甲了,你在我面前還沒有一句老實話。作孽呵。坐吧。」
他指了指門檻邊的一張凳子。
侄兒低著頭沒敢坐,喝了一碗冷水,擔著木炭走了。羅伯要他歇一陣再走,侄兒低聲說再歇就晚了。
羅伯說你的草鞋爛了,換一雙去。
侄兒說新草鞋打腳,不換了。
不久,侄兒過羅江時下淘洗澡,不慎淹死。羅伯自己沒有後代,與遠方的一個兄弟共著這一線香火。大概是他兄弟夫婦怕他傷心,怕他責怪,對他也瞞,只說是他侄兒招工到城裡去了,走時太匆忙,來不及向他辭行。於是,很長一段時間內,羅伯還時不時笑瞇瞇提到他的侄兒。別人要找他借一根圓木,他就說,木頭要留給侄兒打床鋪收婆娘的,如今侄兒是吃國家糧的了,城裡樣樣熟講究洋式,他這張新床還得清街上的木匠來。人家賣給他一隻山雞,他笑瞇瞇地說,這個好,他要燒把煙子熏起來,留著等他侄兒來了再吃。
日子久了,耳風徐徐傳遍馬橋,人們都知道他的侄兒已經夭折,也懷疑羅伯是否真正上蒙在鼓裡。聽到他提起他侄兒,忍不住前他多看一眼。他似乎也從人們的目光裡覺到了什麼,有不易察覺的短解一頓,想做什麼卻突然忘了般的惶惶。
人們越是等待著他改口,他反而越有堅持下去的頑強,甚至不能容忍旁人把他的侄兒當作忌諱,小心地迴避。看到人家的娃崽,他有時會突然主動冒出一句:
「有小不愁大。我那個侄,看著看著他玩雞屎,一眨眼不就當國家工人去了可?」
「是呵是呵……」
旁人含糊其詞。
羅伯要求很高,不能容忍這種含糊,必須進一步強調他的侄兒,「豬嬲的,也沒有看見他寫個信來。你們說養崽有什麼用?未必就真地那樣忙?城裡我不是沒去過,忙什麼忙?一天到晚就是耍。」
旁人還是不會接話,偷偷地交換一下眼色而已。
他抹一把瞼,「做好事,我也不要他回來看。看什麼?有肉多一個人不曉得吃?有棉我一個人不曉得穿?」
他把侄兒談夠了,把伯父的架了擺夠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煩惱體會夠了,這才背著雙手,低下頭走向他的茅屋。他的背脊想必是難以承受人們太多懷疑的目光,一眨眼就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