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詞在《平綏廳志》裡出現過。造反頭子馬三寶在他被捕後的供單裡說:「……小的其實心裡很害怕,全是馬老瓜那個呀哇嘴巴哄小的,說官軍不會來了。」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心想:一個沒有在馬橋生活過的人,可能會被呀哇嘴巴一詞難住。
「呀哇嘴巴」一詞至今流行於馬橋,指多是非的人,熱心通風報信的人也指言多不實的人。這些人的言語裡面可能較多「呀」「哇」一類歎詞,大概是這個詞的來歷。下村的仲琪,經常向本義報告村裡的姦情及其他情況,算是有名的「呀哇嘴巴」。村裡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逃得過他的一對招風耳。他不管多熱的天,總是踏著雙套鞋。不論做什麼事,也不會脫下可疑的破套鞋——哪怕這一天人人都赤腳,哪怕這一天沒有什麼可以穿著鞋作的功夫,他只能守在田埂上無事可做白白看著人家賺工分。誰都不知道,他的套鞋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景象。他嚴守套鞋裡的秘密同時打探村裡其他人的一切秘密,臉上就有了一種佔了便宜的暗暗得意。
我或者應該這樣說:他正因為自己有了套鞋裡的秘密,所以必須偵查出別人的秘密何在,與自己的套鞋打平。
他曾經悄悄走到我面前,準備了好一陣,總算收拾出一張笑臉,說:「你昨天晚上的紅薯粉好吃啊?」然後忸怩一陣,等待我辯白掩飾。見我沒有什麼反應,便小心翼翼的笑著退回去,不再往深裡說。我不明白他如何探明了昨天那晚上的紅薯粉,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認為這件事情十分重要以至牢記在心並且向我機警提示?我更不明白,他明察秋毫的本領和成就使他的哪一根腸子快活?
有時候他的精神有點反常的振奮,在地上挖著挖著,就突然響亮地歎一口氣,或者對遠處的一隻狗威風凜凜的大吼幾聲,見我們沒有什麼反應,最後滿臉憂愁的冒出一句:「呀呀呀,不得了哇。」人們奇怪地問,什麼不得了?他連連搖頭,說沒什麼沒什麼,嘴裡掛著一絲得意,對大家的失望和漠然投來淡笑。
過一陣,他又憂愁了一番,不得了呵一番。在旁人追問之下,他口氣鬆了一點,說,有人搞下的,有人出問題啦……他把旁人的興趣提起來後又及時剎車,得意地反問:「你麼沒猜是誰,你們猜是誰?猜呀!」如此欲言又止,反覆了五六輪,直到大家誰也不問了,直到大家對他的憂愁和得意無動於衷了甚至厭煩透了,他才滿意地笑一笑,繼續埋頭挖他的地,什麼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