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詞典 正文 格
    「格」是一個常用詞,跟「品格」。「資格」一類概念近義,但又不僅僅局限於此。有沒有格,失(音She)不失格,是馬橋人對他人的基本評價尺度。一個人的資歷、學歷、出身、地位、信譽、威望、膽識、才幹、財產、善行或者劣跡,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會使他的格發生變化,格又跟話份有互為表裡和因果,有格的人自然有話份,有話份的人肯定有格。

    複查的同鍋叔叔明啟,人稱明啟叔,曾經在長樂街學會了做白案。公社開大會,常常要他去做饅頭,這就給了他很大的格。每當有了這類機會,明啟叔的稱呼就變成了明啟爹,不止明啟自己臉上有了光,全馬橋的村民都覺得瞼上有了,碰到有外鄉人路過村裡,也不管人家認不認得他,馬橋人總要有意無意地隆重推出此人。要是聽的人一臉茫然,或者不表示特別的興趣,馬橋人的臉就會立時拉下來,滿眼透出鄙夷地說,你連明啟爹都不曉得?如果他正打算燒茶款待你,你的待遇就可能因為你的茫然或不屑變成了一碗冷冷的顏茶。胡啟做完饅頭回村,喜歡背著手在村裡走一圈,對看不順眼的事情指指點點。再調皮的後生子對他一身的饅頭味也敬畏三分,老老實實耷拉著腦殼不吭聲。有一次,明啟輕輕幾句話就鎮得一個叫「三耳朵」的後生不敢捉泥鰍,提了桶子往回溜,讓我們知青頗為吃驚。三耳朵平時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湊到他耳邊問:「今天你何事這樣老實呵」。他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心服口不服地嘟噥:「算他有格吧,老子今天不吃眼前虧。」我這才開始注意起,同是馬橋人,有沒有格活得很不一樣。

    羅伯有個干崽從夷邊給他寄錢,等於寄了格給他。不然,光靠他的一把年紀,格大不到連本義也讓他三分的地步。

    兆青不會做饅頭也沒有干崽寄錢,但一口氣生了六個兒子,也使他的格略略高昇。村裡分紅薯或豆子,到了他這一份,幹部手中的秤桿子總要挑高些,以示對他的尊重。

    當然,有些臨時性的格就不無滑稽的效果。比如外號黑相公的一個知青從城裡回來,帶來一瓶龍杯醬油,同仲琪換了一隻山雞。這種醬油是名牌,據說還是貢醬油,年年都要送到北京為毛主席燒紅燒肉的,地方上起碼要縣級幹部才沾得到邊。消息傳開,仲琪就享受了半個月的格,半個月內咳嗽的底氣都足了許多。儘管他一滴半滴地用著醬油,終也架不住左右鄰舍三天兩頭來求,架不住公社幹部和本義一次次的來訪,眼看瓶子一天天空了,他的格也水落船低,恢復了原先的水準。他央求照相公再給他換一瓶龍牌醬油,他情願付出兩隻山雞。黑相公滿口答應,只是一直交不出貨,大約城裡的貢醬油也開始緊俏了。

    仲琪還想找明啟爹幫忙,另辟途徑尋找龍牌醬油,尋找他的格。但明啟爹的格大,仲琪吞吞吐吐,幾次都沒有找到靠近他的機會,沒有找到說上話的機會。明啟這一段忙著到公社做饅頭,還忙著指導村裡的各種事務。隊於部開會,見他一進來,就要不明不白地給他讓出一個座。他一點不覺得自己多餘,聽著本義佈置工作,一邊聽一邊點頭或者搖頭,表示贊同或者反對,有時還前言不搭後語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馬橋的公務毫無關係,只關係到現在的天氣太涼而不好發,以及鹼廠偷工減料,鹼粉不起作用等等與饅頭相干的事。隊幹部們也老老實實聽著,偶爾也參與一下關於一案技術的討論。假使他這一天說得興起,耽誤幹部們一兩個小時也無所謂,從來沒人對他下逐客令,因為他有格。

    很有點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頭,尤其是像明啟這種因為某種機遇而不是因為實力就得了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饅頭名氣遠播,縣裡開大會,有時也喊他去做白案。不知道是第幾次進城的時候,他認識了縣政府招待所掃地的李寡婦,一來二去兩個人勾搭上了。寡婦畢竟是城裡生長的,見識不少,懂得床上如何溫存,而明啟從伙房揣去的白饅頭,也頗讓寡婦母子消機解饞,如此天長日久,竟也情深義厚海誓山盟起來。最後,胡啟於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袋特批給縣委首長的富強粉偷偷扛到了李家,順手捎去了一個豬腦殼。

    東窗事發,李寡婦被革去了掃地的差,後來只能靠撿垃圾維持生計。明啟(爹的稱呼己經取消)則灰溜溜回了馬橋,從此再沒有去縣城或公社做白案的機會。這還不說,他在村裡地位一落千丈,人變得日漸委瑣,不管天冷天熱,總是縮著脖子聳著肩,一副要把臉面埋起來的樣子。他的話份自然剝奪殆盡,休說是幹部們開會,就算開全體社員大會,也輪不到他說什麼話。如果有什麼事非要人人都表個態,他驚慌地伸出個腦袋,說話聲若蚊蠅,惹得本義一次次喝斥:「大點講!大點講!又不是沒吃飯!」

    他常常被派去幹最苦最累的活兒,工分也比別人低。

    馬橋人恨鐵不成鋼,恨明啟貪財戀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榮輕易斷送了,好像全村人都偷過麵粉和豬腦殼。於是他們用一種不成文的辦法對待這個人,三言兩語之間就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給他一次,摔得他終日鬱鬱寡歡,不等我們離開馬橋回城,竟然積鬱成疾,命歸黃泉。在這個不無殘忍的過程中,我明白格也可以集體化的。正因為明啟是馬橋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經成了馬橋全村人共同的資本,才變得如此重要,他隨便放棄了這個格,就是對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後,我回到馬橋,走在田埂上。聽見一群娃崽在樹下唱一首歌謠:胡啟偷野雞,當場被抓起,抓到褲襠縣,脫褲又剮衣,警察打屁股,看你吹牛皮,牛皮一聲叭,屁股彤紅的……

    我的心頭一震、沒想到事隔多年,明啟還活在馬橋,活在馬橋下一輩人的驅逐裡,以他的一袋麵粉,以他的失格和破落立下了一塊不朽的口碑。這塊碑說不定將在馬橋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直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本義,沒有了複查或其他人,也沒有了我,甚至沒有了樹下唱歌的娃崽。

    只要還有語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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