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有三音。對遠處任何地方,長樂人一律稱為「夷邊」,雙龍人一律稱「口邊」,銅鑼峒人一律稱「西(發上聲)邊」,馬橋人則稱「夷(發去聲)邊」——無論是指平江縣,長沙,武漢還是美國,沒有什麼區別。彈棉花的,收皮子的,下放崽和下放幹部,都是「夷邊」來的人。文化大革命,印度支那打仗,還有本義在專署養了兩年馬,都是「夷邊」的事。我懷疑他們從來有一種位居中心的鎮覺,有一種深藏內心的自大和自信。他們憑什麼把這些窮村寨以外的地方看作夷?
夷是中原古人對周邊弱小民族的描述。從字面上看,弓人為「夷」。馬橋人憑什麼還以為地平線以外那些繁華而發達的都市還在靠打獵為生?還是一些沒有學會農業生產的部落?
一位人類文化學教授告訴我,在中國古代,百家爭鳴,只有一個小小的學派否認中國處於世界的中心,即春秋時期的名家。以至後來有些人對名家不大看得順眼,對他們的國籍問題都產生了疑問:「公孫龍子」一類的名字,古里古怪的,莫不是一些外國留學生或訪問學者的雅號?郭沫若先生破譯甲骨,認為中國的天干地支說受到過巴比倫文化的影響。凌純聲先生也猜測中國古史記載中的「西王母」部族,不過是巴比倫文Siwan(月神)的譯音,推論早在絲綢之路出現以前,就有外來文化流入,華夏古文化的來源可能十分多雜。這些都加強了人們對名家來歷的狐疑。當然,對於一國文化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來說,即便公孫龍子們真是一批外國學人,他們的聲音還是十分微弱,至少從沒有撬動華夏族關於自居「中央之國」的觀念,也很難削弱中國人的文化自大感。馬橋人的一個「夷」字,流露出明顯的華夏血統,暗藏著他們對任何遠方事物的輕蔑和不以為然。馬橋人的先輩從來沒有考慮過公孫龍子們的忠告,這種固執竟然在語言中一直延續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