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荊街,很多馬橋人不知道,馬橋附近的很多人也不知道——尤其是年輕的後生們。
荊街已經消失多年了。從縣城出東門三華里路再渡羅水,見一片平疇,種棉花或紅薯,靠北的一面地勢略略升高,上面有一些亂石荒草,還搭了一兩個守夜人的草棚子。再靠近看,很可能看到深草裡的牛糞或者野雞窩,或者一隻破草鞋。這就是荊街,現在人們寫成荊界、井界,或者荊界圍子。後生們很難知道這裡原來居然也是「街」,居然有百多戶人家的熱熱鬧鬧,有遠近聞名的一大赫然孔廟。
荊街成了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名字,已經荒蕪。
荊街只是在關於馬文傑的故事裡才得以沿用,才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地名。即使如此,它也不過是在一部分人那裡,將不可避免的荒蕪向後推延幾十年而已。當年的「規勸犯」暴動一案,就是發生在這裡。五十多個「規勸會」的投誠桿匪頭目,在集中學習的最後階段,奉命參加勞動,挖一口水塘。他們挖的挖,擔的擔,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剛剛把水塘挖出個樣子,隱在屋頂上的機槍突然噠噠噠地響了——一種乍聽起來十分陌生的聲音,十分遙遠的聲音。彈雨捲起一道旋風,呼嘯而來。沒有感覺到子彈穿過肉體,但身後的泥坡塵霧飛揚,沙粒四濺,明明是有什麼東西在他們肉體的那一邊爆響同時又在他們肉體的這一邊綻開一連串塵霧的花朵。他們也許開始明白,金屬是怎麼回事,速度是怎麼回事,金屬的子彈穿過肉體是一個多麼順暢多麼迅速以及多麼難以察覺的瞬間。最後,他們陸續倒在自己剛剛挖好的土坑裡。
直到一九八二年以後,直到「規勸會暴亂」被政府宣佈為多種複雜原因造成的錯案,人們才閃閃爍爍說起這一幕情形,才重新提到荊街這個陌生的名字。有些老人說,從那一陣槍聲以後,荊街就鬧鬼,一家一家的房子總是莫名其妙地著火,不到兩年的工夫竟然燒了七家。那裡的娃崽生下來也多呆了,不到兩年的工夫竟然呆了三個。風水先生說,那裡有官鬼發動,塘裡的活魚都無法擋煞了,當然不得不燒掉一些房子。至於「官」鬼是指官禍,還是諧音棺,指亡人陰魂不散,風水先生含糊了一句,在場人沒聽個確切。有人立即在屋裡屋外到處開挖,掘地數尺,把地下一切可疑為腐爛棺木的木質殘物全部清除乾淨。他們還挖出一口新塘,下了幾千尾魚苗,一心增強水勢,以水克火。奇怪的是,魚在這個塘裡就是養不活,不到一個月全部翻了白。最後,街東頭的一家傘匠還是發了火災,人們便漸漸失去了對消防工作的信心,只好陸續他遷別處,尤其是遷往黃灣一帶。
到五十年代末,荊街完全散發了,成了一片荒地,連水井也塌了,蚊蟲孑孓叢生。
那裡倒成了一片好地,據說很正,特別肯長棉花和紅薯,出產的一種香瓜也十分甜美,很快就有名氣。縣城裡的小販有時為了招攬顧客,就特別強調地吆喝:「買呵買呵,荊界圍子的荊界瓜呵——」有人把這種瓜寫成「金界瓜」,寫在瓜果攤的招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