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伢子本名建華。聽說我想去粟木峒,他到處去找槳,竄了兩三家都沒找著,最後騎摩托去他嬸娘家扛來兩支。
我們在水邊解船也費了點時間。有一條小破船進水太多;另一條斷了槳樁,沒法掛槳;最後一條是竹船,艙裡有麻袋和鐮刀,看來主人正準備去割禾收谷。建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些東西丟上岸,掛上槳就走人。反正這裡的私船差不多都是公用,人們先來後到,誰先解錨就誰先用。
粟木峒遠在庫湖的那邊,因沒有通公路,甚至沒有通任何陸路,人們進出都得靠船。有些人把房子蓋到湖這邊來了,但責任田還在那邊,插秧和割禾時節,還得划船進山去。我們半途碰到的一船人,就是這樣的鄉村上班族。
此時我們已掠過湖面一角,繞過一個青松茂密的無人小島,進入了兩條水峽中靠左邊的一條。照建伢子介紹,這條水峽很長,在前面再繞兩個彎,過一個三叉水道,我們就可以望見粟木峒了。
我已經感到兩岸青山之間的天空越收越窄,岸邊撲來的草腥氣也越來越濃。岸邊停靠著一隻小船,散放著幾捆雜柴,引起了建伢子的注意。
「杉坡的人好勤快呵,還有人打柴!」
聽他的口氣,好像大家眼下都不習慣打柴了。
「勝夫子——」他朝山上大喊了一聲,當然是在呼叫小船的主人,「你沒有偷樹吧?——公安局的提著手銬子來了呵——」
我只聽到一陣含含混混的回聲,還有烏鴉叫,沒聽到什麼應答。
「野老倌進了你的屋咧——」建伢子大笑。
山上還是沒有什麼回應。
但建伢子聽到了:「你罵娘?我一片好心怕你坐班房——你堂客戴著金戒指,怕是不耐煩給你送牢飯呵——」
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這一次我依稀聽到了回應,只是聽不大清楚,也不知聲音來自哪一片林子。
建伢子笑得前伏後仰,踩得小船搖搖晃晃。見我不大明白,他補上幾句解釋,說這個勝夫子家裡負擔重,有兩個娃崽要讀書,只好放老婆出去打工。老婆倒是賺回了錢,但也賺來了綠帽子,有一次坐著小轎車回來了,穿紅戴綠,大包小包,高跟鞋哚哚哚,還帶回一個光腦殼男人,是個什麼老闆。勝夫子接了那男人一對瓶酒和一雙皮鞋,只得笑臉相迎。看那男人替他老婆挑指頭裡的刺,吹眼睛裡的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趕快去後院抓雞和殺雞……這就是大家後來取笑他的原因。有人說:丈夫丈夫,起碼要管一丈遠吧,你如何一條門檻都沒守住?
我第二年再來這裡的時候,聽人說勝夫子八字薄,被蛇咬了,死了,就葬在湖邊上。我這才想起來了「勝夫子」這個似曾耳聞的名字。其實我從未見過他,只聽到過水峽一側山坡上模模糊糊的應答——那就是他吧?還看到過寂靜岸邊的兩捆雜柴,一條小船(船頭有新補的原色木板)——那也算是他吧?
一天傍晚,我下水游泳,看見遠方水面上有一黑點。不知什麼時候,我無意間回頭時大吃一驚,發現剛才的黑點已經放大為船頭,直楞楞地衝我而來。湖水基本上沒有流速,這一天也沒有什麼大風,一條無人的小船為何漂得這麼快?不會是一條魚雷快艇朝我發動突襲?
我游過去,翻上船,搖動雙槳,把它劃回原來的地方,錨在岸邊一個路端。我現在已經認出了船頭的原色木板。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就是勝夫子的船。
幾天之後,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出現。我在游泳時又發現了它,一隻無人的小船不知為何又脫了錨,再一次向我漂來。那一刻它完全像個活物,在呼吸,在眨眼,在躡手躡腳,不時擺動隱在水裡的尾巴。
我懶得再理它,任它到處閒逛。片刻之後,我發現它游過了學校所在的那個半島,在另一個半島面前探頭探腦片刻,然後緩緩地偏轉,最後靠定了草岸,像回到了家。我順著船頭的方向望去:怪了,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有幾捆雜柴。
我不免吃了一驚。它是不是在尋找存有柴捆的湖岸?是不是覺得凡砍柴人都可能是它的主人?
我不能不進一步懷疑:這條船其實是有生命的——它一直在水波聲中低語,在紛紛雨滴中喘息,在月光和閃爍螢蟲下入夢,但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掙脫錨鏈而去,用鼻子使勁搜尋著打柴人的氣息。
它眼下的新主人叫有福,也奇怪這條船老是脫錨。一氣之下,他後來把小船一把火燒了,好歹收回了幾斤鐵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