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牆那邊是學校操場,再遠處,是時靜時喧的教學樓,還有不時冒出雞鳴鴨叫的教工宿舍。這是一所九年制學校,全鄉唯一的學校。
很多山區的孩子上學太遠,沒有辦法,只好從小學一年級就寄宿。我從校區走過的時候,常看到一些孩子在保姆的指導之下洗臉,洗手,洗碗,乃至解褲帶拉屎。稍大一些的學生,把掃地當作狂歡,用掃把攪出滿天黃塵,攪出咯咯咯的歡天喜地。還有一些學生在那裡排練儀仗,只是少先隊禮行得不大規範,不但縮頭縮腦,而且小小手臂彎曲如鉤,鉤住自己小腦袋,一付闖禍以後防備毒打的畏縮模樣。
不知什麼時候,牆那邊有前蘇聯時期的歌聲飄來:
當年我的母親,
通夜沒有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鄉,
辭別父老鄉鄰。
當時天色剛黎明,
她送我踏上遙遠的路程。
給了我一條毛巾,
她祝我一路順風……
這是一首著名的俄羅斯歌曲,正在由一位女教師教唱。我很好奇,一首在耳際消失了數十年的歌曲,為何出現在這個老山角落,撞入了我的黃昏?更有意思的是,從這一首歌開始,院牆那邊簡直成了前蘇聯,《喀秋莎》,《三套車》,《小路》、《紅莓花兒開》,《伏爾加船夫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一曲曲全成了清脆童聲,經常使我恍若隔世,恍若入夢,差一點想翻上牆頭,看看牆那邊的白樺林和冰雪草原,向紅色少年的騎兵軍揮手致敬。
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到學校裡去打聽教歌的女老師,打聽她為什麼對這些老歌情有獨鍾——這些怎麼聽都有些憂傷和沉重的歌。我得到的消息是:教唱者是一位小姑娘,在這裡的四個月的代課已經結束,剛回縣城去了。
正當梨花開遍了原野,
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
小姑娘留下的歌聲不時在校園裡飛旋,如零散的薄公英隨風飄飛不知所往。它們帶去的種籽,也許會發芽,也許會枯滅,在血色殘陽下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