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不斷響起來,想必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出門打聽了一下,發現既無紅喜,也無白喜,不過是農曆七月半接鬼祭祖的日子到了。
寂靜山谷裡,鞭炮聲傳得很遠,順風而至卻不知來自何處。這時候我不免想起了自己的來歷。我家從沒有燃炮祭祖的習慣。我已故的父母也不在我身邊,不在村頭或村尾,沒法在這個日子聽自己骨肉的走近。
都市人大多移居他鄉,是一隻隻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先輩對於我們來說,常常只是一些描述遠方和虛無的詞語,不是經常可以聽到的(鞭炮)、嗅到的(香火)、摸到的(墳土和青草)的實在。我們在祭日裡兩目茫茫,無事可做。久而久之,我們在清明節、重陽節、七月半,冬至日、除夕過年這一類日子裡,可能吃喝漸多而緬懷漸少。
相比之下,故鄉不同於他鄉。定居故鄉者一直與前輩為鄰,一直是廣義的守靈人:出門就可能是父母的墳地,爬上坡可能就是祖父母的墳地,轉下坳可能就是曾祖父母的墳地,鑽過竹林還可能有伯父伯母叔父叔母的墳地……先輩組成了房前屋後的的四面八方,隨時闖入視野,幻化出音容體態,不是什麼虛無。在這裡,一種中國人視之為傳統核心的孝道,一種慎終懷遠乃至厚古薄今,在成為一種文化態度之前,其實早已是農民實際生活的情境規定,是睹物思情和觸景生情的自然。他們祭祀時事死如事生,是因為死者一直逼近眼前,是觸目和堅硬的現實。
出於同一原因,有些墳頭熱鬧而有些墳頭清冷,如此對比在祭祖者眼裡一定特別刺激,不能不讓人多一些緊張。興衰之異,續斷之別,直接表現為現實中「香火」的有無。這種墳前的不同待遇,不常被都市人耳聞目睹,卻在鄉下人的印象中聲色並茂,足以使他們一次次堅定傳宗接代之志,尤其是生出兒子的決心——只因為兒子是防老的衣食之源(都市人可能更依靠自己的退休金),而且更多承擔了上墳祭祖的義務(都市人可能已無墳可上或者有祖不祭)。
我曾經一直以為,重男輕女僅僅是愚昧。很多現代的離婚者、獨身族、同性戀以及丁克家庭,更不認為生兒育女是什麼非此不可的大事。我們的生活因此顯得更為文明。但我們得小心:我們是在握有退休金時說這些話的,是遠離墳前香火時說這些話的,在鄉下人聽來一定隔膜——正如鄉下人對無後的恐慌,在眼下的鞭炮聲中再一次怦然入心,在一次次路過清冷野墳時寒意徹骨,恐怕不易被我們體會。
毫無疑問,鄉下也有一些無人祭掃的墳,其主人的後代可能夭折了,可能遷走了,可能把先人忘記了。我家院門外就有這樣的一座,墳碑已經倒塌,墓蓋被荒草淹沒。我曾在這裡坐著抽了一支煙,如同一位找錯了墳地的守靈人,想像著荒草下可能有過的故事,包括前輩從幼到老的某些容顏姿態——直到夜幕在眼前緩緩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