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連失利,連連賠頭,大家慌了,就亂想了,有個後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他說那天要殺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靂。後來宰牛占卜勝敗,不靈;丙崽咒了句「X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
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會說「爸爸」和「X嗎嗎」兩句話,莫非就是陰陽二卦?
大家決定打一打這個活卦。於是連忙拆了張門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現相公。」
「丙大爺。」
「丙仙。」
漢子們伏拜在他面前,緊緊盯住他,一雙雙眼球頂得額頭上皺紋疊著皺紋。
丙崽剛坐過門板,很快活,臉上笑得皺紋舒展,把停下來的門板踩了好半天,發現它不再動了,便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顯靈呢?有人給他弄來了一塊粽粑,又使他興奮起來。他掰了一塊,沒抓穩,掉了,其實就掉在他右腳邊,但他眼睛和腦袋轉起來都不靈活,輪著眼皮居然左邊望了一下,這樣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塊,照例去找,照例找錯了方向。發現了前幾次掉的,撿起來就往嘴裡塞。
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後,手指定了一個方向,咕噥一句:「爸爸。」
「勝卦!」
漢子們歡呼著一躍而起。不過,丙崽的手指是什麼意思呢?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祠堂一個尖尖的簷角,向上彎彎地翹起。瓦上生了幾根青草,簷板已經腐朽蒼黑,像一隻傷痕纍纍的老鳳,拖著長長的大翼,凝望著天空。簷下有麻雀嘰嘰喳喳地叫。
「渠是指麻雀。」
「不,是指屋簷。」
「簷和言同音,怕是要言和?」
「絮聒!簷和炎同音,雙火為炎,是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最後還是服從有「話份」的。於是用火攻,又打了一仗。混戰回來點人頭,發現又少了幾顆。
寨子裡的狗,已經習慣牛角聲了,一聽到嗚嗚地吹起來,須毛就蓬勃地張揚豎立,紛紛擠出門縫,跳越石牆,身體拉成一條線,向號聲射去,滿懷希望地尾隨著人影。坡上,路口,圳溝裡,都可能出現屍體。它們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地脆響。一隻隻已經吃得肥大起來,眼睛都發紅,在茅草中竄來竄去時,只見草動,動成一線,像條條草龍。龍頭所到之處,都有血跡,還有絲絲塊塊,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禾,也許會突然發現柴彎裡滾出一隻陌生的手或腳來。
它們對人突然變得十分有興趣了。有一群人在議事,或者有兩個人吵架,都會引來狗。它們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麼結果發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打瞌睡,被狗誤認成屍體,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包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來了,嗅一嗅屎又走了,似乎對屎尿已喪失了熱情。它們來,是因為聽到召喚,來敷衍一下,在主人面前不顯得過分的趾高氣揚,富貴不忘舊情。
於是寨子裡屎多了,蒼蠅多了,臭起來。
丙崽娘遇到竹義家的媳婦,縮縮鼻子,「你身上怎麼有股臭味?」
竹義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兩人嗅了一陣,發現手是臭的,袖口是臭的,連捶棒和竹籃也有股怪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空氣早就臭了。只說這些天,沒人去出豬牛糞,地坪裡一片片黑糊糊的,空氣能不臭麼?
丙崽娘的娘家那邊是頗講究清潔利索的,因此她一直有些與眾不同的習慣。她帶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髒了的褲子和椅子,拿到溪邊去擦洗,洗了兩遍,還沒有除掉臭味。她喘著氣,翻著白眼,感到氣虛。雖然以前吃過不少胞衣,可現在腹中的米糧實在太少了。猛地站起來,兩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去。
不知道是怎樣爬回來的。沒有被狗分了吃,就是萬幸。她望著蚊帳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蒼蠅,傷心地嚎哭了一場:「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丙崽怯怯地看著她,試探地敲了一下小銅鑼,似乎想使她高興。
她望著兒子,手心朝上地推了兩把鼻涕,慈祥地點頭,「來,坐到娘面前來。」
「爸爸。」兒子穩穩地坐下了。
「對,你要去找你那個砍腦殼的鬼!」
她咬著牙關,兩眼像兩片孔雀毛,黑眼球往中間擠,眼球之外有一圈寬寬的白眼瞼。當然是很可怕的,丙崽愣了。
「X嗎嗎。」他輕聲試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龍,淡眉毛,細腦殼,會唱些瘟歌。」
「X嗎嗎。」
「你記住,他興許在辰州,興許在岳州,有人視見過他的。」
「X嗎嗎。」
「你要告訴那個畜牲,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啊!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戶人家的哪個願意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一份貓食,吾娘崽早就死了。其實死了還是福,比死還不如啊!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訴那個畜生啊!」
「X嗎嗎。」
「你要殺了他!」
丙崽不吭聲了,半邊嘴唇跳了跳。
「吾曉得,你聽懂了,聽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了一滴清淚。
她挽著個菜籃子,一頓一頓地上山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各種傳說,有的說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說她被雞尾寨的人殺了,還有的說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摔到陡壁下去了……這些都無關緊要。屍身被狗吃了,卻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丙崽一直等媽媽回來。太陽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門前小道上的腳步聲也稀少了,還沒有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頭使勁地搔著,搔出了血,憤怒起來。他要報復那個人。走到家裡去,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潑在床上,又把柴灰灌到吊壺裡。一塊石頭砸過去,鐵鍋也叭地一聲裂開。他顛覆了一個世界。
一切都沉到黑暗中去了,屋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只有隔鄰的那棟木屋裡,傳來麻臉裁縫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老頭在蚊蟲的包圍下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肚子餓,踉踉蹌蹌地走。
月亮很圓,很白,濃濃的光霧,照得世界如同白晝,連對面山上每棵樹,每一葉茅草,似乎也看得清楚。溪那邊,嘩嘩響處有一片銀光灼灼的流水,大塊的銀光中有幾團黑影,像捅了幾個洞,當然是雄踞溪水中的礁石。石蛙聲已經停了,大概它們也睡了。便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密集的狗吠,像發生了什麼事。
丙崽含著指頭,在雞樹前坐了一陣,想了想,走出了寨子。
媽媽曾帶他出去接生,也許媽媽現在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
他在月光下的山道上走著,在籠罩大地的雲霧之上走著,走得很自由,上身微微前傾,膝彎處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隨時可能折斷。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他踢到了一個斗笠,又踢到了一個籐編的盾牌,空落落地響。他咕嚕了幾聲,撒了泡尿,繼續往前走。前面躺著一個人影,是女的,但丙崽從來沒有見過。他搖了搖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頭髮,見她總是不能醒來。手觸到了乳房,那肥大的東西似乎是可以吃的,小老頭捧著它吸了幾口,卻沒吸到任何東西,便掃興地撒手了。但這個人的肢體很柔軟,有彈性,小老頭騎上腹去,仰了仰,壓了壓,瘦尖尖的屁股頭感覺到十分舒服。
「爸爸。」他累了,靠著乳頭,靠著這個很像媽媽的女人睡了。兩人的臉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紙。還有耳環一閃。
那也是一個孩子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