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要拿丙崽的頭祭谷神,殺個沒有用的廢物,也算成全了他。活著挨耳光,而且省得折磨他那位娘。不料正要動刀,天上響了一聲雷,大家又猶疑起來:莫非神聖對這個瘦癟癟的祭品還不滿意?
天意難測。於是備了一桌肉飯,請來一位巫師。巫師指點: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雞精在作怪——你們沒看見對面的那雞公嶺麼?雞頭峰正衝著寨裡的兩垅田,把谷子都吃進肚子裡去啦。
人們立即商議著要炸雞頭。這事牽涉到雞尾寨。雞尾寨也是個大寨,幾百號人口,在寨前的麻石大牌坊下進進出出,主要以種鴉片為業,比較富足。出了一些讀書人,據說有的成了大文豪,有的在新疆帶兵,回鄉省親都是坐八人大轎。過年,寨裡家家宰牛,有牛叫,牛皮商也最喜歡往那裡鑽。寨前一口水井,一棵大樟樹,常有些娃崽在樹下用小石塊玩開山棋,人們一直把樹和井當作男女生殖器的象徵,常常敬以香火,祈望寨子裡發人。有一年寨子裡一連幾胎都生的女崽,還生了個什麼葡萄胎,弄得空氣十分緊張。察究了一段,有人說雞頭寨的一個什麼後生路過這裡時,曾上樹摸鳥蛋,弄斷了一根枝椏。
從此兩寨結下了怨恨。後來又有人說,那是馬子洞與雞尾寨有世仇,暗中著事,移禍於它。這段公案察無實證,不了了之。官府鞭長莫及,也不來過問,只是有次要修官道,來山裡催過一次搖役。
聽說雞頭寨要炸雞頭,卻是確鑿的了。雞尾寨果然更是群情激奮。他們的田土肥沃,就是靠雞屁股拉屎,對炸雞頭豈能不管?在嶺上吵了一架,雙方還動起手腳來,雞頭寨的後生撤回去了。
寨裡還是很安靜。有雞叫,有牛鈴鐺的聲音,或某個屋頂下冒出一句女人罵男人的聲音,只冒一下,就被巨大的沉默淹滅了。丙崽搖搖擺擺地敲著一面小銅鑼,口袋裡有紅薯絲,掏出來一兩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來兩條狗跟著他轉。他對仲裁縫家的老黑狗會意地笑了一笑,又朝兩棵芭蕉樹哇地叫囂了一聲。近來他對祠堂有些好感了,大概沒忘記那天準備砍他的頭之前,他在那裡吃過一餐肉飯。於是低壓著頭,朝那邊一頓一頓地「沖線」。
幾個娃崽在祠堂前玩耍,看見了他。
「視,寶崽來了。」
「他沒有叔叔,是個野崽。」
「吾曉得,渠是蜘蛛變的。」
「根本不是,渠的媽媽是蜘蛛變的。」
「要渠磕頭,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哈哈!」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讓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觸到牛糞堆了。
幸好來了一群熱熱鬧鬧的大人,才使娃崽們的興趣轉移,遺憾地一哄而散。丙崽還在那裡跪著,半天發現周圍已沒有人影,他爬起來朝四下看看,咕咕噥噥,陰險地把一個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了幾腳,再若無其事地跟上人群,看熱鬧。
大人們牽來了一頭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乾淨了,須毛清晰,屁股頭的胯骨顯得十分突出。牛嘴總是濕膩膩的,一挪一磨,散出胃裡翻出來一種草料臭。但丙崽並不怕,對動物都不怕。
一個漢子提著大刀走過來,把刀插在地上,脫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洗過,刀口一道銀光,柔順而清涼,十分誘人。有凹紋的木柄被桐油擦得黃澄澄的,看來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來,不用你費什麼力,就會嚓地朝什麼東西砍去。
漢子已經喝完酒了,叭地一聲,隨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過來,一跺腳,一聲嘿,手起刀落,牛頭就在地動山搖之間離開了牛身,像一塊泥土慢慢垮下來,牛角戳地,戳出一個小土塊。牛頸處像一個西瓜的剖面,皮層裹著鮮鮮的紅肉。但沒有頭的牛身還穩穩地站了片刻。
娃崽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戰前的預測。當年馬伏波將軍南征時,每次戰鬥前都要砍牛頭,如牛進,則預勝利,否則是失敗。
「贏!」
「贏了!」
「殺他的雞巴寨!」
牛往前倒了,漢子們歡呼起來。這突然的聲音太響亮了。大有酒氣了,丙崽嚇得半邊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噥噥。
他看見有一縷紅紅的東西,從大人們紛雜的腿縫中流出來。像一條赤蛇,彎彎曲曲地竄。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會,滿身滿臉就全是牛血。大概牛血弄到嘴裡有些腥,小老頭翻了個白眼。
娃崽們望著他的臉,拍手笑起來。他不知道人們笑什麼,也笑起來。
人影和人聲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個籃子來,想看看牛肉怎麼分。聽人家說,不出陣的沒有肉吃,正呀著嘴巴生氣。一眼瞥見丙崽這血污污的樣子,更把臉盤氣大了。「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頭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珠轉都轉不過來,似乎還望著祠堂那邊。
「X嗎嗎。」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這個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嗎嗎。」
兒子罵親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於是有些後生拍手,噴酒氣:「丙崽,咒得好!」「丙崽,再咒!」「再咒!」……氣得丙崽娘繃緊一臉橫肉,半天都不正眼望人。
她把丙崽象提小狗一樣提回家,當然少不了又是一頓好打。「死到個面去做麼事?做麼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陣?」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門到祠堂裡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覺。聽見外面遠遠有鑼聲,接著是吹牛角號,接著就平靜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又有嘈雜的腳步聲,叫喊聲,鐵器碰撞的聲音,然後又有女人的嚎哭……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夜裡,松明子閃閃爍爍,男女老幼,全都頭纏白布,聚集在祠堂門內外,一眼看去,密密的白點,起起伏伏,飄移游動。女人們互相扶著,靠著,抱著,哭得捶胸頓足,天昏地暗,淚水濕了袖口和肩頭。丙崽娘也陪著把眼圈哭紅了,顯得純真了,有一張娃娃臉,不時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滿家的媳婦旁邊,縮縮鼻子,捉住對方的手,用外鄉口音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開處想。你還有後,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個丙崽也作不得個正人用的,啊?」
她說得確實誠懇,但女人們還是哭。
「打冤總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
女人們還是哭出各種怪腔調。
大概想到了什麼傷心處,丙崽娘拍著雙膝,也大哭起來。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火光越燒越亮。人圈子中央,臨時砌了個高高的鍋台,架著一口大鐵鍋。鍋口太高,看不見,只聽見裡面沸騰著,有咕咕嘟嘟的聲音,騰騰熱氣,沖得屋樑上的蝙蝠四處亂竄。大人們都知道,那裡煮了一頭豬,還有兔家的一具屍體,都切成一塊塊,混成一鍋。由一個漢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長過扁擔的大竹釬,往看不見的鍋口裡去戳,戳到什麼就是什麼,再分發給男女老幼。人人都無須知道吃的是什麼,都得吃。不吃的話,就會有人把你架到鐵鍋前跪下,用竹釬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燒得叭叭作響,灶口的火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胯襠都烤熱了,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長竹釬,映著火色,亮亮的。不時帶出一點汁水來,也很亮,像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處。一個赤著上身的大漢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怕死的倚開!老子一個人……」又被幾雙手拉扯下去了,每塊白布下面都有一雙眼睛,每雙眼睛裡都有火光在跳動。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頂,不然你會發現那些比真人擴大了幾倍及至十幾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長了,一下又壓癟了,忽大忽小,輪廓隨時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過來。」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著開襠褲的背帶,很不耐煩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塊什麼肺,放到口中嚼了嚼,大概覺得味道不好,翻了個白眼,憂心忡忡的朝母親懷裡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釬的那位,衝著他把碗遞過去。於是,屋頂上有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