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正文 第三章
    如果塞裡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那麼照規矩,大家就得唱「簡」,即唱古,唱死去的人。從父親唱到祖父,從祖父唱到曾祖父,一直唱到姜涼。姜涼是我們的祖先,但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陶潛詩中那個「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時天象白泥,地象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斧猛一砍,天地才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了,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於是以後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他笑得地動山搖,還是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

    刑天的後代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那是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五家嫂共一個春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麼活下去呢?於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最後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於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的頭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掉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雲夢澤一帶,也不是什麼「東海邊」。後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古歌裡居然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龍——儘管對德龍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眉淡如水,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

    丙崽喜歡看人,尤其對陌生的人感興趣。碰上匠人進寨來了,他都會迎上去喊「爸爸」。要是對方不計較,丙崽娘就會眉開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還有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喝斥:「你亂喊什麼?」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窯匠來了,丙崽也要跟著上窯去看,但窯匠不讓,因為有老規矩在。傳說燒窯是三國時的諸葛亮南征時,路過這裡,教給山民們的。所以現在窯匠來,先要掛一太極圖,頂禮膜拜。點火也極有講究,有陰火與陽火之分,用鵝毛扇輕輕煽起來——諸葛亮不就是用的鵝毛扇嗎?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窯,後生去擔泥坯,也得禁惡言穢語。這些規矩,使大家對窯匠頗感神秘。歇工時,後生就圍著他,請他抽煙,恭敬地打聽點山外的事。這其中,最為客氣的可能要數石仁,他總會盛情邀請窯匠到他家去吃肉飯,去「臥夜」——當然是由於他在家裡並不能作主。

    石仁外號仁寶,算是老後生了,還沒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裡去,偷看女崽們笑笑鬧鬧地在溪邊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為補償,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個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對一頭母牛進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見了。這婆娘愛好是非,回頭就找這個嘀咕幾句,找那個嘀咕幾句,眉頭跳跳的,見仁寶來了才鎮定自若地走開。後來仁寶上山挖個筍子,刮點松膏,或是到牛欄房去加點草料,也總看見那婆娘探頭探腦,裝著在尋草藥什麼的,死魚般的眼睛充滿信心地往這邊瞥一瞥。仁寶冒著火,卻沒理由發作,罵了陣無名娘,還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氣。見到他,見他娘不在面前,也沒什麼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臉上扇耳光。

    小老頭被打慣了,經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幾下,沒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來幾下,手指有些痛。

    「X嗎嗎,X嗎嗎……」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穩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後頸皮,讓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前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半個啞巴,說不清是誰打的。仁寶就這樣報復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又一筆筆領回去,從無其他後果。

    丙崽娘從果園子裡回來,見丙崽哭,以為他被什麼咬傷或刺傷了,沒發現什麼傷痕,便咬牙切齒:「哭:哭死!走不穩,要出來野,摔痛了,怪那個?」

    碰到這種情況,丙崽會特別惱怒,眼睛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頭髮,瘋了一樣。旁人都說:「唉,真是死了好。」

    後來,不知為什麼,仁寶同她又親親熱熱起來,開口「嬸娘」,喊得特別甜,特別輕滑。幫她家舂個米,修個桶,都是挽起袖子,轟轟烈烈地幹。對有關丙崽娘的閒言碎語,他也總是力表公允地去給以辯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們耳根不清靜,被婦女們指指點點,也是難免的。

    丙崽娘擠著笑眼看他,想為他說門親。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們熟,但說過好幾家,未見得人家送八字紅帖來。也不奇怪,這幾年雞頭寨敗了,單身後生豈止仁寶一個?仁寶由此悲觀了幾年,漸漸有了老相。聽說有一種「花咒」——後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頭髮,繫在門前一片樹葉上,當微風輕拂的時候,口唸咒語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寶也試過,沒有效果。

    他眼睛有點瞇,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順著對方的言語,驚訝,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憫人的莊嚴。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後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他尤其喜歡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窯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同這些人說話。總是用官話。吹捧之後,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乃至六條好漢。有時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出示上面的半邊對聯,謙虛謹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對得出下聯,是否懂一點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說是去會朋友,有時一連幾天不見他的影子。不知他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菜園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從山下回來,他總帶回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鬆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什麼人的小照片。他踏著一雙很不合腳的大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更有新派人物的氣象。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也不會作菜園,不會餵豬,對他那皮鞋殼子最感到戳眼。「畜生!三天兩頭顛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腳!」

    「剁死也好,來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噹噹地響,你視見過?」

    仲滿沒見過什麼釘鐵掌的皮鞋,不敢吭聲了。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麼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只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個畜牲?」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惱怒,狠狠地報復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曉得麼?」

    叭——裁縫一隻鞋摔過來,正打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這樣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沖沖地走進另一間屋,繼續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後生們去問他,他總是否認,並且嚴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

    後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麼意思,於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他也更有價值。人們常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窩在自家小樓上,研究著什麼。有時研究對聯,有時研究鬆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後生們:他在千家坪學會了挖煤,現在他要在山裡挖出金子來。金子!黃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裡轉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後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現他並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縣裡來了人,已經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說完回頭望一望什麼,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乾脆只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開始,當然好,要開始什麼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開始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穿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樹,幹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開祠堂門商議祭谷神,他不以為然。他見過千家坪的人做陽春,那才叫真正的做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開水圳也不鏟倒墈,還想田里結谷?再說田里谷多谷少,也與他的雄圖沒有關係。不過他還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親也在香火前下拜,就冷笑。這像什麼話呢?為什麼不行帽沿禮?他在千家坪見過的。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後生說:「會開始的」。

    「開始。」後生不解地點點頭。

    他覺得對方並非知音,沒什麼意思。於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邊的褲縫張開了,露出了裡面的白肉。仁寶瞇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已經足夠了,可以發揮想像了,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裡鑽了進去,曲曲折折轉了好幾個彎,上下奔躥,恢恢乎游刃有餘。他在腦子裡已經開始親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趾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鹹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婦談一談帽沿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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