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處重案組辦公室設在公安局二樓頂東頭一個破舊的房間裡。葉民主剛轉業時去公安局找人曾經去過一次。那也是早上,陽光被窗口割成四四方方一塊塊地排列在棗紅色地板上,顯得極其地搶眼。這給葉民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這回,葉民主發現窗簾全都拉上了,窗簾也是棗紅色的,春天溫情脈脈的陽光都被阻隔在外。葉民主和科長進門前已有幾個警官和聯防隊員在裡面坐著說笑。聯防隊長邱建國也在其間,葉民主鄙棄地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警官們見各種惡性案子見得多了,再大的事兒到了他們那裡都一派波瀾不興的風度。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親近的人,該怎麼活就怎麼活。開起心來一樣瘋似地大笑,以及三言兩語地用一些多少有點兒黃的笑話相互調侃。聯隊隊員雖說在別的素質上還不行,可在這一點上已經很有些警察的味道了。於是雙方你來我往地相互攻擊取樂,然後哄堂地大笑。就在笑得很起勁時,葉民主和科長一腳踏進了門。警官小邰說:「喂,我說葉民主,你們怎麼搞的,總給我們找事?」
邱建國一邊添了一句,說:「那還不是恐怕你們失業?」
這話本沒有什麼好笑之處,可那一刻大家笑神經正活躍,便又接著大笑起來。一句話和一頓笑叫葉民主和科長竟一時難堪得無言以對。不久前他們廠裡鋼材被盜業已麻煩了公安局好幾次,小邰帶了人深夜冒著大雨埋伏了好幾天,才抓到三個小年輕人,結果還是他們自己廠裡的保安。保安隊歸保衛科管,雖說是些業餘警察,可也應當挑些正派人才是。廠長為這事氣得半死,科長只得連連地寫檢查,邊寫邊在辦公室裡罵人。葉民主心知科長的冤枉,因為保安隊的人選是廠裡指定,並非科長有權選擇。十二個人中有十一個跟廠裡的幹部有親朋瓜葛,剩下一個就是科長自己。因為隊長是由科長兼的。當保安自是比在車間裡作爐前工以
及車鉗刨洗以及翻砂以及所有機械地操作要舒服和自在得多,但凡有一點門路的人到這時還講什麼客氣?科長倒還真提出過是不是審核一下。可被廠裡的領導給否了。廠裡領導哪個手上不捏了一把要求照顧的條子?現在改革正改得緊張,提干、上學皆得要真才實學,後門不太好開,好容易成立個保安隊,還不趕緊將手上這些包袱甩了出去?這一來自然沒有人去聽科長的話。只是出了事,這幫當初沒有聽科長話的人才又說,搞保衛我們都是外行,你內行怎麼也不把好關,向我們闡明厲害關係?早這樣做了,小武他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小武就是三個竊賊中的一個。科長不敢跟廠裡的領導頂嘴,只得回到自己辦公室拍著桌子發脾
氣。這樣的脾氣發了也是白髮,別人並不知道,倒是自己的肝疼了好幾天。
眼下叫公安小邰一說,科長不覺肝又疼了起來。葉民主見科長的臉都變白了,立即有了不平之感,心說你不就是幹這行的?分明是我們來幫你們,怎麼倒成了我們多事?想著嘴上便冷然道:「嫌我們給你們找了事?那好哇,我們走吧。死的是李一紅,關廠裡屁事。廠裡少了個人,倒騰出個位子來。李一紅是保管員,早就有人想她死好替上去哩。」葉民主說著即拉科長走人。
重案組長楊高條件反射般,說:「誰想她死?」
葉民主叫這一問,怔了半天,他想壞了,別把這閒話跟案子搭在一起了。忙說:「想她死的人並不想自己殺她死,而是想她那個位子。我這是順個口。」
楊高面無表情,說:「以後這種場合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葉民主說:「就是因為說話不負責任,當初轉業才沒敢讓自己當警察。要不跟你同行了。」
邱建國便恰到好處地對小邰警官說:「這回叫你們也領教領教葉民主那張嘴。」
楊高瞪了他一眼,卻對小邰警官說:「你多個什麼話。」
會議是公安局副局長主持的,足以見這件案子之重大。全案由局長牽頭,刑偵處重案組組長楊高負責具體破案。副局長講了社會主義初期階段以及當前改革以及市場經濟以及安定團結之類後,就很分寸地微笑著說他還有一個精神文明匯報會需去主持,便先行告退了。然後由楊高詳細講述了案情。
楊高是公安局最出色的警察,天生的破案高手。如果說案子是塊狗骨頭,楊高就是鼻子最靈的那條狗,只需嗅上幾嗅,就曉得該往哪個方向走。楊高曾經將二十多年前的一個血案破獲,將兇手——江北同心中學儒雅而優秀的數學老師馬白駒,逮捕歸案。這個案子充滿了鮮血和傳奇,曾在城裡被人們茶餘飯後議論過很久,聽者莫不發出一連串的嘖嘖聲,言談時常常一時難分正義和邪惡。這事甚至還被人寫進了小說。不過,葉民主還在聯防隊時,小邰警官到那裡聊天,總是笑說是如果拍成電影,主角只會是他而不是楊高。叫葉民主他們聯防的一撥人笑得腮幫子都酸了。因為誰都曉得小邰一辦兇殺案就得先到一邊把胃吐個乾淨才能
做事。葉民主在聯防時就幻想著能有機會跟著楊高辦回案子,結果沒有等機會來,就叫邱建國給趕回廠了。原以為這就只是個幻想了,料不到回了廠機會竟自己找上門來。如此想過,葉民主竟有一點兒覺得李一紅一家是為了成全他而死的,心裡對她多少生出了一些感激。
楊高昨夜已和他的同事熬了一夜分析案情,夜裡停了電,便點了好多蠟燭,結果一個個都兩眼紅紅的,面孔黑黑,極呈疲憊。楊高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讓人覺得具有震懾力。葉民主心想我若是個壞蛋也一定會怕楊高的。楊高分析了疑點一二三四五六七,並設計了一套非常周密的行動方案,聽者莫不信服。科長低聲跟葉民主說:「這回真是個學習的好機會。」葉民主沒有象科長那樣嚴肅地去想,只覺得一種置身於電影故事中的感覺,甚是有趣,欲欲一試之情便也十分強烈。
楊高沒有在會上詳說他們的行動,顯然他也是不能說的。他只是讓警官們稍事休息,而將聯防隊員以及科長和葉民主叫到另一間辦公室。楊高鋪開一張地圖,用紅筆在上面畫下了七個點。楊高說:「這七個點我們將要布下埋伏。這叫守株待兔。但,」他又說:「也許什麼也等不到,也許等不來兔子而只等得個老鼠,但為了一網打盡,或為了找到更有力的線索,我們必須這麼做。」
第七個點在江南岸連接機場與工業大學的銀鷹路上。銀鷹路在市郊,圍著鶴立山繞了半圈。這一帶是菜農和無業遊民雜居之地,四周圍地形很亂,極易於罪犯活動。楊高交待完六個埋伏點,最後指著鶴立山下一片民居說:「這裡有一座紅房子,主人是一個白面書生模樣的人,曾經讀過大學。他最大特徵是下巴長了一顆很大的痣。和毛主席那顆反著長的。這個人看上去與整個案子沒有多少關係,只是我在調查江北那個命案時發現有個罪犯跟這個人有一點很怪的交往,而我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這個人。江北那個案子跟鋼廠這個有相近之處。所以我想如果我們找到這個主人或許會有那麼點突破。作為重大案件,我不能錯過任何一點
直覺,所以為以防萬一,我還是決定布下埋伏點。相對其它幾處來說,它雖不是特別重要,但也必須統一行動,晝夜監視。只是這裡的人手派得少一些。就交給鋼廠的兩個同志。你們只要見有人進這個房子,就立即通知我們。」
葉民主見讓他做的事不過如此,不覺失望,說:「我在部隊呆過,擒拿格鬥都行,把抓人的事交給我吧。」
邱建國哈哈作居高臨下一笑,說:「當是要你打架?破這種案子要的是腦筋,不是蠢人出力。」
葉民主說:「我好像沒跟你講話吧?」
楊高看了他一眼,並沒有理會他,只是接著自己的話講:「埋伏這事看起來是靜而不動的,但實際上是一件最苦不過的差事,風吹雨打,日曬雨淋都得忍受。我講老實話,我們警員最怕的就是埋伏,這次將最苦的事派給各位,實在也是沒有辦法。請大家無論如何要有心理準備。倘若埋伏期長,在案情忙的情況下,很可能一連幾天我都派不出人手同你們聯繫,但只要沒有接到我的命令,就不能撒離。一但發現可疑情況,要鎮定,千萬不要打草驚蛇,最主要就是迅速同我們聯繫。這是我們重案組的急呼擴機和聯繫暗號。不過,沒事的時候,請不要隨便動用,這是紀律。另外還有一點必須說清,即:回去對家裡人要絕對保守秘密,不准提埋伏的事,各自對自己的去向找個理由就是。另外不要私下隨便換人,非得換人必須經我同意,否則人多嘴雜,洩露了行動計劃就前功盡棄。必要是還得追究法律責任。」楊高說完這些,又說了一天補助多少,案子破了後獎金將按哪幾個等級來分等等。楊高知道,聯防隊的人熱衷於參與破大案,相當的目的就是要就是想多分點獎金。他若不說個清楚,就很難保證埋伏的質量。
走出公安局大門時,警官小邰正在逗一頭警犬,見葉民主過來,便又開心地讓那犬過去嗅葉民主。葉民主自小怕狗,嚇得手腳發軟,臉色頓時如遭霜打,蒼白如紙。當那警犬的鼻子擦著他的褲管時,他幾乎要暈倒在地,多虧科長扶了他一把。小邰拊掌大笑著說:「巴頓,過來。你可別給又我弄出個命案來。人家葉民主差不多是半個林黛玉哩。」
跟在葉民主後面一道出門的邱建國對著小邰笑說:「就這還要楊高給厲害一點的活幹
哩,說是會打架。真碰上罪犯,何須人家動手,放一條狗不就得了?」
葉民主氣得正還嘴,可又怕小邰再用那狗來逗他,就在這一猶豫時,科長推了他一下,
說:「鬥嘴鬥贏也不見得就是個英雄。」葉民主心想也是,便沒有作聲,隨了科長一起再次
上了廠裡的車。司機小文說:不是看你品行端正,最近表現又好,要不還沒有機會跟這狗親
熱哩。
科長笑了,說:「人家借個錢也得拖兩天才還,你倒是還得快。」
葉民主心知小文的話頭,也自嘲地笑了笑,說:「還了才能心安呀。」
直到車開到了大街上,在大卡車間左衝右突時,葉民主才突然感覺到心口的氣悶,於是
說:「他媽的,倒好像李一紅一家是我們廠裡派人殺了似的。」
科長說:「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