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流水依然喧囂著沿著它自己的指向流淌而去。無人能遏止得住它前行的浪頭。
黃蘇子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幾個人了。去琵琶坊業已成為她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她是白天的黃蘇子,黑夜的虞兮。作為白天的黃蘇子,她外表是白領麗人,雅致而安寧,而內心卻滿是齷齪,不停地對他人發出惡毒的咒罵;而當她成為晚上的虞兮時,她外表是"雞",淫蕩且下殘,而內心卻懷著一種莫名的悲涼,覺得自己並不是為賣淫而賣淫,而是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是在完成人生命中的某種需要。黃蘇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然後想,人是多麼複雜的一種生物呀。他是立體的,天然就有著不同質地的層面。只因為虛榮和矯情,他總是只去照應生命中的某一個層面,做自己這一層面的奴隸,活成一個平面的人。他們從不願分裂自己,不敢讓自己每一個不同質地的層面獨立起來,不敢活成一個立體,讓每一個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麼的單調和呆板,思維狹隘,行為機械,把依附於人肉體上的本該活潑潑的生命,弄得好像醃過一樣。所有光彩奪目、勉力四射的成分、經此醃製,都變得酸腐。黃蘇子因為被醃過,深知被醃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對自己的分裂。讓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體。黃蘇子想到了這些,就覺得自已悟出了什麼,彷彿是有一種真理在作為指導,於是,她就以為自己活得比誰都清醒明朗。同時,她果然就發現無論什麼人,都真真切切地散發著一股令她總想掩鼻的氣息。
年底分發了獎金後,黃蘇子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輛乳白色的富康車。她之所以買車,全然是為了好去琵琶坊。先前她總是回家吃過晚飯後,換上衣服打的出門。但這難保不會遇上熟人。而熟人見她如此這般裝束,一定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並且會添枝加葉地把她的這種樣式說得滿天下的。所以,黃蘇子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買輛車好。
黃蘇子準備了一個小帆布背袋,她將"虞兮"所用衣物、化妝品及安全套全都裝在背袋裡。黃蘇子是一個有經驗的人了,但她在琵琶坊總是獨來獨往。她不像其他的女子,喜歡聚在一起瘋笑和嘻鬧,有時還結伴同客人們去鬧市唱歌跳舞。黃蘇子行跡只在琵琶坊。如果客人要找她外出,她便毫不猶豫地拒絕掉。與她的同行比,常去琵琶坊的客人們認為虞兮最低殘,她連玩都不想玩,樂也不想樂,一點文化品味都沒有,只想幹那一件事。黃蘇子由他們去說,因為她知道,自己同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不同的。黃蘇子的同行們都純粹為了賺錢,而黃蘇子卻不。錢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麼。
只不過有時在夜深人靜,客人丟下錢離開時,黃蘇子也會問自己,如果我不是為了錢,又是為了什麼呢?問過後,她卻回答不出來。後來她想來想去,想到一個詞:測試。她想,我就是想要測試一下,人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活法。把一個人活成兩個人或者是幾個人。
黃蘇子下班後,通常會在外面吃一份快餐,然後開車到中心廣場的停車場,在車裡換上她的"雞"服並且重新化妝。作為黃蘇子,她穿的衣服是很精緻很典雅的,臉上畫著淡淡的妝;而作為虞兮,她只需穿廉價而艷俗的衣裝,濃抹眉眼和嘴唇。將這一切工作完成後,這時走下車來的虞兮便全然沒有了黃蘇子的影子。
有一次黃蘇子在這裡還碰到過老闆的弟弟,她心裡跳了好幾下,因為他們險些成為夫婦。但他瞥了一眼卻並沒有認出黃蘇子,只當黃蘇子是只"雞"。這使得黃蘇子有了自信。至於在琵琶坊的晚上,她就真正是虞兮了,就算有人覺得她臉熟,也不會相信她是黃蘇子。因此,黃蘇子便有自如感。
黃蘇子在琵琶妨從來都沒有固定的去處。總是碰到哪有房間就算哪。起先有一段時間,她曾租下過一個房間。但用過幾回,她覺得這樣沒什麼意思。而且,她也不喜歡同房東太熟。所以不到一個月,她便退了房,沒有固定的去所,對於黃蘇子來說,似乎還更多一分刺激。大多的日子,黃蘇子都是站在街的暗角里,用一種綿軟不過的聲音拉客。其實,不出聲也行,只要往那裡一站,許多人就心中有數了。在天氣溫暖的季節裡,黃蘇子有時會找不到可臨時租用的房間,這時她也會同"客人"一起溜躂到鐵路邊,在廢棄的工棚裡草草地度過時光。有一次,他們甚至就把郊外的野地當作床了。望著頭上黑乎乎的天空和稀疏的星星,黃蘇子想,今天我就是自然。
這樣的時候,往往價錢比較低,而且客人相對也更窮酸更粗俗,但黃蘇子既然不在乎錢,也就懶得在乎人。黃蘇子會對自己說,這是虞兮的事,只要虞兮願意就行了。
有一陣,掃黃打非很厲害,警察隨時可能從天而降,掃蕩淫窩。散落在琵琶坊的暗娼都很緊張,紛然向其他地方轉移。房東們也開始以各種借口不租臨時房間。只有黃蘇子依然如故。她獨來獨往,每天去琵琶坊。去琵琶坊,彷彿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須的鹽一樣。
倘若被抓,應該怎麼辦呢?這樣的問題黃蘇子也想過。想過後的結論是到時候再說。因為如果不去琵琶坊,一個人呆在家裡又怎麼樣呢?守著家裡五盞燈到深夜?聽鄰家人嘻鬧?看電視裡歡歌?抑或一本書讀得屋裡死寂一片?如此這般感受,未必又會比派出所舒服。於是,黃蘇子不能過沒有鹽的日子。
幾乎在掃黃運動幾近結束的時候,一天夜裡,黃蘇子終於在一次大行動中,同她的客人一起被抓了起來。這天她恰恰租著馬嫂子的房間。當門被猛烈憧開的一瞬間,黃蘇子腦子裡閃過一句話:在哪裡開始在哪裡結束。
這次行動,警方收穫很大,破了不少淫窩。一輛卡車將妓女和嫖客們一起抓到派出所。在派出所的院子裡,男嫖女妓分左右兩邊背牆而立。這些平常沒什麼羞恥之心的人,此一刻或因恐懼或因羞恥,都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卻只有黃蘇子面色平靜地抬著頭,她望著院子裡忙忙碌碌的警察,一副很消閒的樣子。
一個看守他們的警察終於忍受不了黃蘇子的這副神態。他走近黃蘇子,厲聲喝著:-看什麼看?簡直不知道丑賣多少錢一斤。"
黃蘇子不動聲色,淡淡答道:"為什麼會丑呢?有什麼醜的呢?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這樣的生活,這和有人去舞廳跳舞,有人下酒館喝酒有什麼差別?"
警察愣了愣,想不到她竟會有這樣一番話作答,愣完便破口罵道:"真不要臉。像你這樣不要臉的-雞-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黃蘇子說:"你的話未免太偏激了吧?"
一個當官模樣的警察恰聽到黃蘇子所言,立即板下臉,一揚頭,說:"把她帶到樓上去。"
黃蘇子仍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裡卻急劇地跳得厲害,皮肉之痛在她自然是一萬個不情願。她在一個警察押解下上樓。走到樓層半時,黃蘇子看到一問女廁所,便說:"我要上個廁所。你們這點人道還是要講吧。"
警察似猶豫了一下,心想在自己派出所裡,而且自己還守在門口,怕你跑了不成?想過就說:"只給你5分鐘時間。"
黃蘇子說:"要不了5分鐘。"
黃蘇子一進廁所,心就開始緊張起來,她並不想小便,她只是為自己逃離找機會。她從廁所的窗口向外望去,竟是一下就發現從廁窗外的管道可以直接下到派出所隔壁一家的房頂上。黃蘇子沒有任何思索,當即爬出窗外,扒上又粗又髒下水管。她不顧一切地往下滑,在腳尖剛要踏上屋頂時,她聽到押解她的警察在廁所門口的喊叫聲:"完了沒有?馬上出來。"
黃蘇子一急,便墜了下去。她落在別人的房頂上。並順著房頂一直下滑,滑到屋頂邊緣方才停下。屋沿邊恰搭著一根樹枝,黃蘇子不敢有半點猶豫,她抱起樹枝往下跳,樹枝枝幹頗長,一直將黃蘇子墜到地面。整個過程快速緊張得令黃蘇子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所為。她一點傷也沒有負,惟在鬆開樹枝時,臉頰被彈回去的枝椏刷了一下。
黃蘇子有如大難逃生,直到坐進自己的"富康"裡,換好衣衫,全身才鬆軟下來。她兩手抖得幾乎開不了車。於是她很長時間都坐在車上。在車上一遍一遍地回想她適才的舉動。她想,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其實他自己是根本都搞不清楚的。
這次可怕的經歷,給了黃蘇子以沉重的打擊,幾乎有半個月左右,黃蘇子都不敢踏入琵琶坊。於是這半個月來,她度日如年。散發在琵琶坊的氣息就彷彿罌粟,每一分鐘都在誘引她再度前往。她煩亂焦躁,嗓子發乾,夜裡常常頭痛劇烈。甚至她開始消瘦,開始厭食。開始覺得自己活著的無味。終於,度過第十六天後的一個晚上,她對自己說,與其這麼被折磨而死,不如就讓警察抓住被打死好了。
這一念穿腦而過,黃蘇子立即輕鬆下來。她立即上街,趕在商店關門前,再次裝備好她在琵琶坊所需要用的一切。開了車,直奔琵琶坊。當那熟悉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前時,黃蘇子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金色的秋天很快凋零了。北風洋洋灑灑地成了季節的主人。天地間立即就有了蒼白之感。
掃黃是一陣一陣的,四散逃離的"雞"們陸續地重返琵琶坊。琵琶坊的街頭暗角,漸漸地又散發出一些浪笑。正經的人們總是不明白,這夥人何故打殺不盡。
但虞兮的身影卻在這個冬天的季節裡突然消逝。曾有幾個老顧客閒聊時還打聽過她的下落,都說這個女人心特賤膽特大。他們對派出所的場景記憶猶新。並且他們也聞說虞兮在上廁所時逃跑掉了。言談中,似乎覺得虞兮這個人對他們來說,有了另外的意義。
但是虞兮卻再也不見蹤影。
直到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郊區某個拾柴火的小孩子在養路工遺棄的工棚裡發現一具女屍。她下身赤裸,腦袋破裂,鮮血淌了一地,血跡被冬天的風吹得幹幹的。她的死狀很是怕人。
公安刑警聞訊而至。這是起明顯不過的殺人事件。根據衣著,刑警很容易地想到這是常常出人琵琶坊的"雞",於是拿了照片去琵琶坊讓人辨認。被喚會辨認的人都說:"哎呀,這不是虞兮嗎?怪不得最近她不來了。她是個-雞。名字叫虞兮。"
警察使問及她的住處,她是何處人。這時琵琶坊的人才發現,他們竟是無一人知道她住在哪裡,甚至說不出有誰更瞭解她一些。只說她常在晚上來,半夜就走了。甚至還說了她從派出所逃跑的事。除此外,再沒別的。案子到這裡,使有點吊在半空下不去的感覺。
與此同時,黃蘇子的總經理一連幾天都火氣沖天。黃蘇子竟敢不辭而別。他回頭想過自己這些年與黃蘇子共事,自視待她不薄,並且近日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使黃蘇子生氣以至辭職。總經理案頭諸多事都是交黃蘇子處理的,一旦此人不在,還真的不便。於是便天天給她家裡打電話。但每次都無人接應。總經理至親自開了車找到黃蘇子的父母家。她的父母說:我們哪裡見得到她?她差不多一年都沒回來了。黃蘇子的總經理猜測黃蘇子定是另謀高就,或是到南方發展去了。因為他這個老闆待她始終不錯,故而她不敢或是沒臉前來告辭。總經理覺得自己這個推測深具合理性,只有無可奈何地重新為自己找了個助理。
幾個月過去了。春天行將結束。有一天,中心廣場停車場管理員向交警反映說,車場一輛白色的富康車放了許久,也沒兒開,不知是怎麼回事。查牌照是交警們的拿手好戲,很容易地就查出車主黃蘇子的名字。
交警上黃蘇子家發現沒人,於是便去了黃蘇子的公司。黃蘇子的總經理這時方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普天之下,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黃蘇子到哪裡去了?她一個單身女子,莫非會出意外?
在公安局的幫助下,撬了黃蘇子家的門。屋裡灰塵滿佈,毫無人氣,顯見是許久無人居住的狀態。但無論車上還是屋裡,就沒有任何痕跡表明黃蘇子或去自殺,或出意外。黃蘇子的老闆撓頭。間,靈機一動,決定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
黃蘇子是個相貌秀麗的女子,姿色氣質都不錯,登在報上便有幾分醒目。但凡拿了那報紙看的人,都會好好地看看黃蘇子。看完後發出幾聲惜香憐玉的歎息。這一天,負責破虞兮案的刑警恰也看了那張報紙,起先也跟著歎息,歎後心有所動,不覺拿出虞兮的照片與尋人照對比。比著就覺得這兩人的眉眼真的是十分相似。本已對吊在半空中的虞兮案有些冷卻的刑警,一下子又繃緊了腦袋裡的弦。當天下午便攜了照片趕去黃蘇子所在的公司。
黃蘇子的總經理聽說黃蘇子可能被人殺害時,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待接過刑警手上的照片,看了立即說:"是是是,這正是黃蘇子。只不過從來沒有見她這樣打扮過。"
刑警告訴總經理,死者不叫黃蘇子而是叫虞兮,是琵琶坊的妓女。近年來,一直在琵琶坊賣淫。總經理更是震動得幾乎站立不住,險些跌倒。他馬上又否決了照片之人是黃蘇子的看法。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絕對不可能,絕不可能。一定是相貌相近的一個人。你們曉得不,黃蘇子綽號叫-殭屍佳麗。"
公司的同事都對照片進行了辨認,毫無疑問,像片上的人確是黃蘇子。但黃蘇子怎麼會成為琵琶坊的虞兮呢?這一點,公司的同事們又疑惑得總想推翻自己的辨認。
公安局自是有手段,根據年齡、血型以及其他種種,事實千真萬確地證明:這個被人殺死的、琵琶坊的娼妓虞兮,正是公司的白領麗人黃蘇子。
好幾天裡,公司的人們都處在激動不安之中,雖然公安局鐵板釘釘地認定虞兮就是黃蘇子,但他們仍然無法讓自己相信這個天天在琵琶坊賣淫的虞兮會是他們的外號叫"殭屍佳麗"的黃蘇子。黃蘇子的總經理是最不信的一個。他一再說不可能,不可能,且說等哪天黃蘇子回來,他一定要鼓動黃蘇子向公安局起訴。總經理說,像這樣毀人名譽,不讓他們賠個百來萬決不跟他們下地。
反應最為激烈的還是黃蘇子的家。黃蘇子的父親已經退休,很積極地參加街道組織的一些活動。經常去喜歡吵架的年輕夫婦家裡幫助調解。每天早上,他還要去公園鍛煉,傍晚,總有幾個成績不好的學生請他講解語文。他從來不參加跳舞,他覺得那樣很無聊很低級趣味,是市民們所為,而他是個有身份的人,他應該為國家多做貢獻,這樣做人,臉上才有光彩。
當刑警拿了虞兮的照片給他認,他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正是自己的女兒。然而當他得知黃蘇子所為,立即捶胸頓足,痛不欲生。他不是為了黃蘇子永遠不再的生命,而是反覆反覆地說:"我黃家怎麼丟得起這個臉呀!我黃家怎麼出了這麼一個賤骨頭呀。這要我下輩子怎麼見人呀!"他在嚎啕中,破口罵了人。他將許多的髒詞,都用在了黃蘇子身上,其中不少,也是黃蘇子喜歡用的一些。幾個刑警都聽不下去,出門說能這樣罵人的爹,他女兒哪能不賣淫?
對於黃蘇子的父親,這是一個無法承受的打擊。此後他便再也不願出門了。他彷彿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掙來的面子,已讓黃蘇子替他丟盡。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面子都沒了,他還有什麼活頭?於是,他只是悶悶地呆在家裡,等待死亡的呼喚。黃蘇子的母親顯得比他冷靜得多,她說,反正踐踐好好做人時也沒把你我當爹媽,你只當沒養這個人,有什麼好氣的?黃蘇子的父親想,理論上講,確是如此,可實際上呢?你出了門,人家難道不戳你的脊樑骨?
一家人在很長的時間裡,天天罵黃蘇子。黃蘇子家裡的人,以前都不會罵人,現在卻全部都會罵了,而且罵詞都不同凡響。
大約半年以後,因為沒有更詳細的線索,再說社會上的重要的案子還有許多許多,於是成天忙個不停的刑警們也就把黃蘇子的事談了下去。
這天是個風雪瀰漫的日子,一大清早,一個面孔猥瑣的老頭前來警局投案。他愁眉苦臉他說是他殺了琵琶坊的虞兮。
這個老頭的出現,一下子又吊起了刑警們的幹勁。於是他們認真地作了審訊。
整個故事簡單而又複雜。
老頭是個檢垃圾的,已有62歲。年輕時曾因偷竊坐過牢。老婆為此離開了他。從此他便一個人生活,靠賣點破爛養自己。這些年垃圾值錢,倘若偷到窨並蓋或是銅件,能賣不少好價錢,所以,手上漸漸地有了點積蓄。一個男人一旦溫飽問題解決後,腦袋便想要其他的了,比方女人。老頭自不例外。所以這些年,他常去琵琶坊,畢竟他窮,來錢不易,他找的總是那些最便宜的"雞",虞兮便是一個。老頭一直覺得虞兮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往往他同虞兮討價還價時,虞兮也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頭說:"她跟別的-雞-不一樣,她好像不是為了掙錢似的。"
有一天晚上,老頭在中心廣場停車場附近檢垃圾還沒來得及回家。突然看到虞兮開著一輛車進停車場。當時車速很慢,他看得很清楚,只是虞兮穿著打扮得並不像虞兮,而像電視劇裡上得了場面的小姐,好端莊好雅致。於是老頭立即否定了自己,他想,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只幾分鐘,虞兮便從停車場裡面搖搖擺擺地出來了,穿著她平常招客時所穿的衣服。這時的老頭在目瞪口呆間,才覺得事情有些怪怪的。似是好奇,又或是其他別的原因,老頭開始暗中跟蹤這個虞兮。兩三個月下來,他終於發現,虞兮竟不光是虞兮,同時也是一家公司裡叫黃蘇子的小姐。她能賺不少錢,開著一輛白色的轎車,住一套舒服的房子,每天下班後在外面吃飯,然後把車停在中心廣場停車場。在那裡,換上一套妖艷的"妓"服,又乘"的士"去琵琶坊做皮肉生意。
弄清這些後,老頭覺得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這般不是神經有病又是什麼?但他還是有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他斷定,虞兮這麼做,一定沒有任何人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不想讓人知道。於是他心裡萌生了一個想法。
一天晚上,他早早就到琵琶坊,在虞兮常守的街角等到了虞兮,虞兮對他在這裡等她有些不解。老頭忙告訴她,他單單等她,是因為她比別人便宜。虞兮也就沒說什麼。他們倆一起去了郊外一個養路工廢棄的工棚裡。這是老頭早看好的地方,這裡偏遠無人,什麼事都好辦,什麼話都好說。因是熟客,更兼黃蘇子經常在這樣的地方接客,所以她並沒有多想。
進了工棚,兩人苟且完後,老頭突然叫出黃蘇子的名字。黃蘇子大吃一驚,但以她的性格而言,她仍然很鎮靜。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老頭說,我不光曉得你的名字,也曉得你的單位,更曉得你住在哪裡。你找不到男人,想男人那個東西想瘋了,所以天天來琵琶坊。
黃蘇子便變了臉,起身就要走,老頭沒有攔她。只是說你這麼走了,不怕我告訴天下所有人麼?黃蘇子猶疑了一下,重新坐下來,說你想要幹什麼,盡快說。老頭說,我知道你是個有錢的主,而你也曉得我是個窮光蛋。我的條件不高,只需要你一次性給我20萬塊錢,再就是每個月讓我到你那舒服的屋裡去過兩夜。一個月就兩次,這樣的條件不高吧。
黃蘇子冷冷地說首先告訴你,我沒有那麼多錢,也不可能讓你去我那裡過夜。老頭說如果20萬太高了,我可以打對折,去你那裡過夜也可以打對折,每個月一次。你不曉得呀,我從來沒有過過一天有錢人過的日子呀。我哪怕在有錢人的屋裡能舒服地住上一天,我這輩子也算是嘗過做人的快活了。黃蘇子依然冷冷地說:"你做夢!給你5000元錢,以後不要見我,如果有人知道了,我會找人收拾你的。"
老頭的強勁也上來了,說這條件我是再也不能降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要替別人保守一個天大的秘密是很難受的。5000塊錢也可以,我只保守三天,三天後,我就到處跟人講去。讓那些跟你睡過的人都上你單位去找你。他們曉得你的身份,出的價錢會高得多。如果你帶他們上你家過夜,那你的錢會多得這輩子也用不完了。這有多好,你不光自己享受了,又可以不花一點本錢地賺大錢……
老頭的話沒講完,黃蘇子便開始破口大罵。她罵人的速度非常快,用同尖刻而惡毒。老頭先是同她對罵,但終是敗下陣來,黃蘇子卻越罵越興奮,臉通紅起來,而停罵後的老頭,被她罵得先是毛焦火辣,後是全身著火。彷彿黃蘇子嘴裡吐出來的淫詞是一團一團的火球,將他這根本已不是乾柴的身軀又給燃燒了起來。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撲向黃蘇子,再次扒開了黃蘇子的褲子。但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了這份能力。於是從黃蘇子嘴裡吐出來的話便更加下流淫穢了。老頭想老子下面不行,可上面還是行的。於是他伸出手,掐住了黃蘇子的脖子,將自己的嘴去堵黃蘇子的嘴。黃蘇子拚命反抗,稍一掙脫,便又大罵。老頭只想讓她止住罵人聲,信手抓了旁邊一塊曾經用來當凳子坐的磚頭,啪地砸在黃蘇子頭上。黃蘇子不作聲了,他怕她還會開口,便又用雙手猛勁掐她。他掐著她的脖子好長時間。老頭說,就像是100年一樣。他想這下她再也不敢罵了吧。結果不料卻發現她已經死了。老頭嚇了一大跳,於是趕緊跑了。
只是這以後的他,耳邊就再也擺脫不了黃蘇子的叫罵。黃蘇子就好像永遠地站在他的耳朵裡。每一天每一刻地用那些齷齪不堪的話罵著。罵得他耳朵奇痛無比,他喝酒睡覺,把自己弄得不醒,可即使是在醉中或是在夢中,黃蘇子的叫罵依然不停。這些永遠也驅散不了的罵聲令老頭覺得一個人會說話簡直是一件醜惡的事。而虞兮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從世界最陰毒最下流的地方冒出來的惡魔頭。他忍不住口罵她。而當他大聲地回罵她時,他周圍的人全都起來攻擊他,說他是一個神經病,有的甚至追打他。他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覺得這樣真正是生不如死。於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上,他突然省悟,沒為自己的後事作任何交代,他便一早頂風冒雪地奔進公安局。
老頭陳述完畢,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哀求道:"求求你們大仁大義,救救我,早點一槍把我斃了,最好現在就斃。那個-虞兮-罵得我耳朵痛得刺骨,腦袋快炸裂了。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了!"
這樣的感受刑警們自是體會不到。審訊完後,他們就這事笑了半天,又將虞兮討論了許久,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千奇萬怪,而這世上的人也是無奇不有。他們無所謂救不救老頭,但老頭殺人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殺人者償命,這毫無疑問。於是冬天沒有過完,老頭便被押到刑場,和另幾個死罪犯人一起槍決。與那幾個死犯恐懼的神情不同的是,老頭滿心歡喜,不時發出笑聲,且同執行的警察開開心,他最後一句話是:虞兮,你終於再罵不著我了。說完哈哈大笑。笑聲在一聲清脆的槍響中結束。
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終於也傳到了許紅兵的耳裡。只是時光已經再一次地流到了春天。許紅兵不知何故,開著車去了琵琶坊,重新走進馬嫂子的房間。那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同以前一樣,床依然骯髒而馬桶依然脫落著漆,鏡是霧霧的,不太看得清人臉。許紅兵像他當年一樣站在窗前久久沉思。黑夜裡的星斗滿天,時有流星倏地一下滑過,落入無盡的煙塵。許紅兵撫胸長歎。他想是我最先殺死了黃蘇子麼?想過又覺得不對,如果不是,又是什麼呢?
他想了一夜,並沒有想出什麼,只覺得心裡有些痛苦。清早走時,馬嫂子奇怪,說你一個大男人不帶妞兒,特地跑到我這裡來過一夜,做什麼?許紅兵沒回答,笑笑而去。
他的公司依然賺錢。
而黃蘇子這個人,卻在被人們議論了很久很久以後,終於在一個莫名的日子被人遺忘。時間於人,永遠無情。一切再複雜離奇或者沉重深刻的東西,在它那裡都如同塵土如同水珠,無意之間便消失得無蹤無影,連一聲輕歎也沒有幾個人可以聽到。
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
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
懸在半空中的塵土
標誌著一個故事的終結之處。
——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