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出租車是個辛苦事.如果想要賺到錢的話,早出晚歸是不可避免的.有時天次冷極,候在酒店門口等客人,那副窩囊勁也讓人夠受.不過肖濟東不怕吃苦.當年開公共汽車時,什麼都練出來了.早時五點人就得在車上,晚時12點還到不了家.而那時車大而垮,開起來匡匡當當,半里遠都能聽到聲音,差不多根不多根本不用按喇叭.一天車開下來,骨頭架子幾乎要散掉.冬天還算好一點,無非手冷而已.夏天卻是了不得,即令打開駕駛室的門打開,都如同坐在火爐裡.背後還拖一車幾欲斷氣卻仍罵聲連天的乘客.一整個夏天裡,人彷彿是靠在髒話堆上.同現在有空調,有舒服的座位,且身後沒有罵娘的人只有給錢的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肖濟從來都是三點一線的生活,學校——菜場——家,毫無個人興趣和愛好,連看新聞也都只看看國際新聞而已.曾經在聽到美國宣佈打伊拉克的那天早上,急匆匆地跑到商店買了台可收到美國之音的半導體收音機.戰爭結束,半導體也就束之高閣.有如廢磚卻不如磚頭結實-這是肖濟東老婆的比喻.肖濟東在上課和幫老婆做家務之餘,如果說有所興致,就是喜歡打探有何戰事.遠至戰國七雄兼併,齊魯長勺戰役,近至波黑戰爭,如此之類,每一個細節他都能道來,如數家珍.肖濟東曾與老婆吆說他錯生了時代,老婆說,就你這樣縛雞無力之徒,能在和平時代像個人一樣過完自己的一生也就不錯了.老婆說話從來就入木三分,肖濟東自是無言以對.肖濟東對生活的肯定與否定,都是拿自己的過去作為參照,並不知人家都已進入什麼樣的境界.這樣,肖濟東就很容易得到滿足,多數時候都對自己日下的生活持定態度.為此,肖濟東開著車傾聽著輕盈的沙沙沙聲,時常在車後無人時,隱忍不住地哼上兩句小曲.那份自我感覺就彷彿別人都還在吭哧吭哧地干社會主義只有他私下裡把資本主義弄到車上來享受了.
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不管是什麼主義,人不可能天天都順心順氣.百姓也好,老闆也好,官員也好,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倒霉.倒霉的事比幸運的事更容易改變一個人命運.倘若把倒霉的事也看做是命運中的一部分的話,那便可以說命運伸出的一個巴掌很容易就讓一個人改變自己正常的生活行程.
有一天,肖濟東送一個客人到機場.一般說來,肖濟東是不願意往機場跑的.沿途層層收費關卡,雖說費用由客人自掏,可肖濟東覺得心情壓抑,即令未掏一分錢,依然有被人盤剝之感,何況聽說交的錢都歸買下那路段的香港人或台灣人所得,便更有被蚊子咬一口卻還不得手的窩囊.可那客人欲趕飛機到北京,時間緊迫,走到學校大門再打的已然太晚,便軟言相求剛剛開車出家門的肖濟東無論如何送一趟.這種急人所難之事肖濟東自是義不容辭.便驅車送了去.回來時,搭乘肖濟東車的是一個剛下飛機的台胞.看行為做派便知是家財萬貫之徒.肖濟東雖說對台灣人頗為反感,但還不至拒載他們.
車開後台胞給了肖濟東一個信封,讓照信封上的地址開.肖濟東看了看,憑著他十幾年前開公交車時對交通的熟悉,他知道那是個城市下層人所居的棚戶區.便說地點是知道,只是近幾年大興土木,來了好多你們台灣人開發房地產,不知那地方是否還在,台胞一聽便急了,喋喋不休地告訴肖濟東他此行回來是探望老母.老母過八十歲生日,他與她已是四十多年不見,請肖濟東無論如何也要幫忙找到地方.肖濟東心說現在說得這麼孝順,當初怎麼就把老母甩下走人了?
那地方果然拆得全不見過去痕跡.台胞便傻了眼,眼淚便奪眶而出.果真是有幾分孝道,肖濟東想.然後便動了側隱之心.肖濟東帶了台胞去了派出所,台胞說:是警察局?便死活不肯講,臉都漲成紫色.肖濟東說是不是怕有以前的案底.台胞不答,只是催肖濟東速速離去,以免不測.肖濟東無奈,只好又去居民委員會找老人.好容易打探到有搬走又回遷的老人.又上上下下爬了幾個七八層樓叩門詢問.總而言之,折騰好幾個來回,花去了一整個下午時間,黃昏時竟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巷子裡將那台胞的老母親找到了.母子相見,抱頭痛哭,顧不得將已經上了五百的的士費給肖濟東.肖濟東守在一邊等錢,同時也很是感動地看著這個親人團聚的場面.心想人一生有一兩次這麼大起大落的感情經歷也還真不錯.反觀自己,肖濟東便覺得自己平平淡淡的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多少還是有些遺憾.那台胞好好哭過一場後,他那老母問,我兒呀,你是怎麼能找到這個地方的呢?台胞於是乎想起肖濟東,也方想起尚未付的車費.他忙忙碌碌地掏錢,結結巴巴的感謝,出手給肖濟東便是三千.肖濟東看了看計程表,說共五百六十八元,加上關卡費二十,應收五百八十八元.說時將多餘的錢放回台胞手上,連多的一個字都沒說開車便走.台胞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是碰上了高人還是得罪了肖濟東.
便是正在那條深不可測的小巷停停走走幾近巷口時,一輛自行車從肖濟東的車後飛行而過.肖濟東正擔心自行車有沒有劃著他的油漆,恰那一刻,一個老太出屋倒水,叫自行車撞個正著,連盆帶水跌倒在地.肖濟東忍不住驚叫一聲.自行車卻是連停下來看一眼的動作都沒有,一忽兒便出了巷口,溶入了大街的車流中.在河一樣流淌著的自行車群中,根本不可能認出誰是逃亡者.
老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開至近前的肖濟東於心不忍,急忙下車前去問候.肖濟東扶起老太時,方發現老太已經昏迷.肖濟東便有些急,大聲喊道:有人嗎?誰是她家的人?快送他上醫院.立即從一個院子裡衝出幾個人,嘴裡喊叫著:媽,媽,你怎麼了?肖濟東說:快,快送醫院!幾個人也說什麼,七手八腳將老太送入最近的醫院.
醫院自是搶救之前必須收取高額費用的.肖濟東以為自己沒事了,正欲離去.突然老太家人之一,一個中年婦女叫住了他,說:你倒省事,說走就想走?
肖濟東奇怪了,說:我已經幫你們把人送到醫院,連一分錢的費都沒打算收,你們還要我怎麼樣?
中年婦女冷笑一聲,說:你裝得像沒事似的.你撞了我媽,以為送到了醫院就行了?聽聽,好像他還應該收我們-的-費似的.
老太家另一個男人虎起了臉,說:真他媽賺錢賺瘋了.撞了人送進醫院還竟想收車費
肖濟東一時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面對.連醫生也一邊長歎道:而今世風日下,年輕人不學好,連中年人也都跟著壞.
肖濟東方緩過勁來,說:這是什麼意思?人又不是我撞的.
中年婦女說:不是你撞的你忙得那麼起勁幹什麼?
肖濟東說:我救人呀?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媽被撞昏不救?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嘖嘖,世界上剩下唯一的一個好人原來流落這裡了.倒叫我們給碰上了.真他媽好運氣.
肖濟東立即氣短,心裡很認可那男人所說世上好人不多了的觀點.只是他這次實實在在地做了好人.他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們要相信我.
中年婦女說:我們憑什麼信你?你以為你紅嘴白牙呱呱幾句,就能把我們蒙過去?告訴你,你不對我老娘進行賠償,休想走人.
肖濟東說:你們不信等老太醒來問.
男人冷笑一聲,說:你不交錢,老太進不了急診室,又怎麼醒得過來?
中年婦女卻蠻橫地說:別跟他扯,叫大家評,世上有沒有這麼不講理的事?
漸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圍上.一個看熱鬧的人說不用跟他吵,找他單位從他工資裡面扣.這話讓肖濟東心裡撲撲地跳了幾下.另一個看熱鬧的人說他們開的的士賺了錢都是自己的,哪裡有什麼單位?除了老婆和交警,誰管得了?這話又叫心裡頭撲撲跳的肖濟東平靜了許多.跟著又圍上幾個護士.七八個人指點紛紛,斥聲如雷,猶如開現場批判會.肖濟東兀地生出無地自容之感.他很是惶惑,幾乎覺得的確是自己撞了那老太.於是拚命地追憶當時的情景.好在他是正面而且是短距離看到自行車撞倒人的,所以他尚能清醒認識到自己的無辜,不至被那些膚淺的詐唬嚇住.但肖濟東也是一個洞明事理的人.他曉得眾怒不可惹,如惹上等於引火燒身.萬一有好事者振臂一呼,動手起來呢?那他豈不是會在亂中吃大虧嗎?除了不會有人掏付醫療費外,說不定還當反面典型.倘人中夾雜著一個小報記者,將這事捅到報紙上,叫他日後如何做人?最終縱是大家一起來賠禮道歉,可他人已挨過打,名聲也被糟蹋,又有何用?肖濟東既洞明事理,又善邏輯推理.這一想便渾身大冒冷汗.連消極抵抗的慾望都沒有了.他無法找到撞人的自行車,也無法證明自己沒有撞人,同時也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救人的目地就只是救人而已.世上哪還有這麼好心的人?大家都這麼說.而這觀點他自己也是頗同意的.
萬般無奈的肖濟東,思考周密的肖濟東,同時也很有些憤憤然的肖濟東只好對眾口鑠金的現狀採取退卻的方式.他將自己口袋一千來塊錢往那對隨車而來的男女面前一扔,很有分寸地說:其實你們心裡根本就清楚是誰撞的人,你們扯上我,無非要我當個冤大頭而已.
中年婦女說:看看看,他竟還這麼說,我們光要你這點錢?把身份證也留下來!錢花完了,我還得找你哩.
肖濟東便又將身份證往他手中一放,然後落荒而去.他身後發出嗡嗡地有如群蠅匯聚的憤怒聲音一直尾隨著他好遠好遠.
回到家裡的肖濟東臉色黑暗,心情大跌.他老婆便砰砰砰地在廚房砸得亂響,嘴上說只不過多賺了一點錢,就該讓我們看你臉色?肖濟東不語.吃飯時,老婆惱怒地用筷子敲著碟子說:你到底怎麼了嘛,你不說出來,叫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外面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得罪了你老先生哩.
肖濟東這才吭吭地把黃昏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老婆一聽就炸了,連吼帶叫.一邊罵那老太家裡人全是刁民,肯定是設下圈套蒙人.回過頭又罵肖濟東號稱高智商,論文可以做到美國德國,卻叫那幫營營苟苟的小市民宰割得一塌糊塗.肖濟東等她罵得累了,方說:你這麼對付我,可是跟他們一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