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桑到家時幾近十二點。寧克打"的"送到她門口。寧克沒有下車,這與葉桑想像得不一樣。寧克只是在車裡對著她飛吻了一下,以示道別。葉桑看著他關上車門,呼一聲車便離她而去。尾燈只一會兒便消失在夜霧裡。葉桑心知這個故事隨著這盞尾燈的消失,到此已經結束了。她渾身都感到鬆快。從南京帶回的所有的抑鬱感全部一散而盡。彷彿原先失重的心,現在業已平衡。她邊開家門邊想,這下我跟邢志偉扯平了。邢志偉能做的,我也做得到。而且還會比他做得更漂亮。我更應該輕輕鬆鬆地回家。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無非如此。電話鈴在葉桑踏進客廳時正好響起。葉桑心稍微一提,她想可是小妹來查問她的未婚夫的行蹤了?卻不料是邢志偉。
邢志偉:"聽音樂會去了?你妹夫這人還有趣吧?我這可是第五通電話了。"
葉桑沉靜著自己,說:"怎麼想起了我?"
邢志偉說:"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願意同我對話了。"
葉桑說:"主要是想通了。活著就只有這麼個意思。只要自己不在乎了,就什麼都能解決。所以今後,你跟我睡覺也好,跟你那個丁香睡覺也好,我都會無所謂的。"
邢志偉說:"幾天不見,你也變得這麼俗了。我們先不談我們之間有沒有一個叫丁香的人。我只想問問你是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開通?開通得讓我覺得你不是你。是你的妹夫開導的嗎?"
葉桑便笑了起來,她說:"你這是在吃醋?"
邢志偉說:"醋也好油也好,我只覺得除了聲音是你的,其它的都不是。"
葉桑說:"很有意思。"
邢志偉說:"什麼時候回來?"
葉桑說:"明天晚上的船票。"
邢志偉說:"很好。我會去碼頭接你的。回來後一切我都能說清楚,而且一切也都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葉桑說:"但願我能信你。也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邢志偉說:"那好吧。南京見。"
邢志偉說著欲掛電話,葉桑突然叫了起來:"哎——別急。天涼了,你的那件厚毛衣放在壁櫥第二格裡,用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袋裝著。棉毛衫和棉毛褲都在衣櫃第三個抽屜裡。"邢志偉笑了起來,聲音很響。他說:"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再見。"
葉桑握著已經掛斷的電話,呆呆地站著沒動。她想他那一陣笑意味著什麼呢?
葉桑洗過澡,散發著一身清香進屋時,看到二妹已經睡得很香了。葉桑走到二妹的床連。月光正好越過窗子,照在二妹的枕頭上。二妹的臉在月光的照耀下,毛茸茸的,散發著有如嬰兒的光澤。葉桑有些驚異。她從來沒有注意,二妹竟是夜夜吮著月光入睡的。那是什麼樣的感受呵。月光下的夢會有怎樣意境呢。難怪她與人不同。
這天的半夜裡,葉桑夢著自己上了回家的輪船。在臭氣哄哄的船艙裡,她朦朧地感覺到有人在撫摸她。長長的熱氣一直噴到她的臉上。她一動不動。她知道自己正在夢裡。突然她就走到了長江上,有濃霧托著她。她踩著輕盈的步子在霧中穿行。身體失重。裙子張揚得和霧一樣寬長。這樣的感覺她從來沒有過,於是她跟一個同行者說也許死了就是這麼一副飄然欲仙的樣子。她甚至記起這個同行者就是她在船上見到過的那一個老頭。
葉桑離開漢口的那天,爸爸媽媽以及小妹、寧克全都去送了她。原來準備連二妹都帶去碼頭玩玩的。還是葉桑說:"都去幹什麼?又不是向遺體告別。"
爸爸媽媽相互對望了一眼。小妹便說:"大姐,你這是說得什麼話?
寧克說:"大姐的思路就是別具一格。"
葉桑笑笑,說:"你們怎麼這麼緊張?過年我還回來參加小妹和寧克的婚禮哩。還有爸爸要五隻鹹水鴨是不是?真不知道吃這麼多鹹水鴨幹什麼。"
爸爸媽媽便又都一起鬆了一口氣。葉桑想這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船離港時,葉桑竟有些淚眼迷離。她已經許久不曾流淚了,甚至業已忘卻流淚的滋味。而在輪船一聲長鳴時,望著岸上依依與她惜別的親人,她的眼淚突然就淌了下來,令她自己猝不及防。她想我怎麼會因為這個而流淚呢。媽媽見之,立即咽哽著叫道:"葉桑,到家…就來電話。"
寧克臉上有些傷感。他站在小妹的身後,將手放在自己的唇邊不動。葉桑知道他的意思。她不動聲色。小妹熱烈地揚著手,同葉桑再見。葉桑回應著她。心說我怎麼樣才能回報你呢?而你怎麼才能懲罰我呢?小妹。
船便在嘈嘈雜雜聲中告別了岸,漸漸地遠行而去。所有岸上的人都在葉桑的眼裡消失。葉桑有些悵然,但又覺得輕鬆。她回到自己的艙裡。葉桑這次買的是三等艙。四人一室的。有洗手設備。另外三人二女一男,全是上海人,彷彿是一家,彼此嘰嘰咕咕用上海話說著葉桑一句也懂不了的內容。上海人出門只要有人結伴,都好持一份矜持,不大搭理外人。葉桑在艙裡坐了片刻,索然無味,便又走到了甲板上。
夜晚,葉桑回到艙裡時,那一家人業已睡下。男人正呼嚕嚕地打著響亮的鼾。葉桑輾轉一夜,無法入眠。男人的鼾聲象機器一樣一直轟鳴著。從葉桑的耳朵進入,又她的從腦子上輾過。及近凌晨的時候,葉桑心力交瘁,她便披衣而出。
明月浮空。有風散漫地在空曠無際的江面上吹刮,彷彿無主。大約早霧的緣故,風顯得濕潤而冰涼。葉桑一出門,不曾透出一口氣,便被那濕而涼的風包圍了。它們浸過葉桑的衣服滲入她的皮膚,以至嗦嗦地往她的骨髓裡鑽。葉桑卻並無寒意。輪船單調的馬達聲使得江面上愈發顯得空寂。隔岸的地平線外,有三兩柱探照燈光不時地在空中掃動,偶爾也從江上一晃而過。不知道這個早晨有沒有霧。如果有,會是怎樣的呢?整個長江都會被彌蓋住嗎?葉桑忽然憶起她曾有過的夢中霧行。她是在長江上行走來著。江水很磁實。彷彿在橡皮上走動。霧便同裙溶成一體。像的披風,又像是翅膀。讓人覺得霧升起時,她也能隨而升起。升起來的她會到哪裡去呢?葉桑想一定還有一個地方。人不會只有活著這一種形式。生命也不能只有活著這一個場地。只是大家都沒有去過。而去過的人卻無法往回溝通信息。葉桑恍若就看見了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在走動。其中一個身影令她十分熟悉。葉桑知道,那一定是姨媽。
於是葉桑恍若看到姨媽的清晰的面龐。姨媽的聲音也隨之橫空出現。姨媽說:"我承受不了罪惡!"葉桑霍然一驚,週身的血一起湧到頭頂。
天邊有了一線白色。江面上更加地寂靜。一個男人出來小解,男人留著小小的黑鬍子。看見葉桑,很是疑疑惑惑地一步三回頭走進廁所。出來時,他兩手放在褲扣上,似在扣扣子。他
走近葉桑,說:"是幹這行的嗎?"他的手動了動。
葉桑一蹙眉,噁心感頓起。她嘔了一聲,吐出一些清水。男人嚇了一跳,說:"懷孕了?"
葉桑說:"不,是噁心。"
男人說:"女人懷孕時都會噁心。"
葉桑說:"是看見你這種人便噁心。"
男人說:"那是因為我能讓你懷孕。"
葉桑說:"人渣。"
男人說:"天曉得誰是?"說完他便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掉頭而去。
葉桑在他走後又嘔出一灘水。她想這個地方沒法呆了。
天邊的白色由一線變成了一片。其間夾雜有幾絲淡淡的紅色。船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剖開江水,江水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彌合成原狀。反反覆覆的。令閱者心碎。葉桑有如醉酒一般在船上轉了幾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站在一個什麼位置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最後她在船頭停了下來。因為,她業已看到東方的一點紅色了。
那一點點的紅色在葉桑的凝視下漸漸地漾開,像一滴紅墨掉到水裡一樣。江水彷彿受到色彩的感染,嘩嘩地響得更為熱烈。紅色開始張開了,水也火紅地沸騰著。光點像是被人一把灑出的,散亂地跳躍。大珠小珠落玉盤,葉桑竟是聽見了它們如是的聲音。第一縷光便是在這樣的時刻射了出來,彷彿勁箭從緊弓中一彈而出。那聲震耳欲聾的"蓬"響令葉桑渾身一怔。而後"蓬蓬"聲便接踵而至。光芒四射開來,直至一彎金紅的弧線露在了天邊。沸騰的江水以更加熱烈的湧動朝那光源處湧動。就好像那邊是座懸崖,所有滾滾而來的水都將要奔至那裡傾瀉,以期有瀑布一般壯麗的跌落。葉桑禁不住神搖意奪。恍然凝思中她全身心地感受到一種召喚。月光下二妹的臉有如嬰兒般的臉浮出她的眼前。二妹說:流水嘩拉拉,芬芳撲鼻。二妹說這話時面帶笑意,那張童稚般的面孔顯得何其美麗而動人。葉桑突然覺悟,這種召喚是來自另外的境界。在此前,她的生命早已得到無數的暗示。
此時金紅色的弧線升成半輪火球。半江的水都在熊熊燃燒。葉桑在凝視著這種燃燒時也覺出自己的燃燒。燃燒得身體幾欲呈現升騰之勢。她無法直視這燃燒的天空,因為她恐怕自己會在這燃燒中化為灰燼。
她於是低頭下望。而腳下的水卻湧動得更加急迫,急迫如有手掌推動著她的腳後跟。急水中且時有高高的浪頭湧出來,宛如朝她伸出的手臂。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召喚的聲音也愈加地強烈了,將嘩嘩的流水聲全然壓下。令她覺得自己匯入其中,正隨著激流一起往天邊奔湧而去。她不禁亢奮異常。
當一個通紅通紅火球"波"地一下躍然於水面時,當遠處的紅色一直波及到她眼皮底下時,葉桑升騰的慾望已銳不可擋。我就是這水。我就是這水上的火。我就是這激流。我就是這燃燒的天空。她如此想過,立即感覺到自己身忽飄飄,輕如飛燕。相隨雲霧,飆升而去。後來她便聽到"撲通"一聲巨響,以及響聲後許多人共同發出的驚駭的"啊——"聲。那是葉桑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此時的江水復歸平靜。天邊和水面上火燒的紅色也在消褪。這些葉桑都知道。因為這個早晨的燦爛需要葉桑橫空出現才能完成。
縱是下墜也是升騰。這是葉桑最後的一線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