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冒襄跟著淮揚總督史可法的行轅,在淮河一線巡視,已經有好些天了。
他是從如皋動身前往南京,途經揚州時,應史可法之邀,隨同前來的。雖然兩個多月前,他在長江邊上的包港,同逃難南來的方以智意外相遇時,就說過要上南京去,但是回到家中之後,又有大量善後事宜需要處置,根本無法脫身,結果便拖了下來。後來,隨著李自成的大順農民軍在北方全線潰敗、倉皇西撤的消息傳來,江南形勢重新趨於穩定;加上方以智從南京寫來了書信,對那裡的朝局和社局作了頗為惡劣的描述,冒襄也就把先前的心思放淡了。
不過,朝廷最近卻頒布了一項詔令,徵召各府縣在過去的鄉試中曾經名登副榜的貢生,前往留都報到,準備量才授職。不少親友都勸他應徵,他的父親冒起宗也有這個意思,冒襄不好過於拂逆他們的心意,加上他自己畢竟也想去露一露臉,便匆匆收拾行裝,帶著董小宛離家啟程。
他們是八月初一到的揚州。在史可法的幕府裡,冒襄意外地碰見了張自烈。從朋友的口中,冒襄進一步瞭解到近幾個月來朝廷當中兩派紛爭的許多情況。據張自烈說,劉宗周那封上疏的後果非常糟糕,以至馬士英切齒大罵,發誓與東林方面較量到底。
「這其實都是周仲馭、黃太衝他們鬧的!」張自烈歎息地說,「局面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們還不顧利害,一意孤行,聽說定生也曾一再勸說,他們只是不聽。只怕兄去了,也未必能有作為!」聽了這些介紹,冒襄那本來還有點起勁的心情,重新冷了下來。不過,既然出來了,總不能中途又退回去。正好這時候史可法決定上淮河一線去巡視,邀請他同行,冒襄便不推辭,臨時把董小宛安置在揚州一位熟人家裡,自己帶著冒成跟隨總督行轅一道北上。
現在,他們離開揚州已經很遠。一路上,有張自烈和其他一些幕僚做伴,冒襄倒不寂寞。加上史可法時常停下船隻,親自到岸上的營寨村鎮去聽取當地官民的報告,也使冒襄獲得不少瞭解實情的機會,接觸到許多過去所不知道的情況。例如,過去他只聽說,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人在淮揚一帶爭奪地盤,鬧得地方上人心震恐、雞犬不寧,現在他才知道,民眾受害的程度,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官兵們經過的地方,常常整個村子、整個圩鎮都給搶掠一空,有的則乾脆燒為焦土。一般的老百姓,頂幸運的是預先逃匿到野外,否則被殘殺、被毆辱、被強姦,便成了他們或她們最普通的命運。至於事後,那些逃匿者回到家裡,看見一切都已蕩然,無以為生,因而被迫再度逃亡,或者餓死、自殺的也不在少數。直到如今,僥倖活下來的百姓,每當向史可法訴說起當時的種種慘況,依然哭聲震天、痛不欲生。雖然如此,卻很少有人要求大老爺替他們申冤做主。大約他們都清楚,即便是大老爺,對於那些殘暴凶橫的官兵只怕也無可奈何,說了也不會管用。面對這種情況,冒襄的心裡,像塞進了一團沉重的鉛塊,一陣一陣地往下墜。再譬如,以往他只聽說,四鎮當中除了黃得功比較能約束部下之外,其餘幾支軍隊都是紀律鬆弛、作風腐敗。這一次,他跟著史可法出其不意地查訪了運河沿岸幾處軍營,才發現裡面軍容不整、兵械殘破不必說,而且還嚴重地缺員。號稱擁兵千人的一個軍營,點起數來只有三四百名,卻令人驚異地養了一大群妻妾和奴僕。不僅軍官有,連士兵也有。那自然是擄掠而來的。這些人的日常生計,照例就靠冒領的那一部分缺額的糧餉來維持。有好幾次,冒襄都碰見營裡的官兵們正在酗酒、賭博、調情、鬥毆。
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像個賊窩,甚至連賊窩都不如,只同一夥隨便湊合的流氓乞丐相差無幾。冒襄發現,每當看見這種情景,史可法那張剛毅黧黑的臉就變得愈加陰沉,一雙眼睛也在緊皺的眉毛下發出霍霍的光芒。不過,他始終沒有開口斥責,只是咬緊牙關,掉轉頭,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八月初十日,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淮安府城。預先得到通知的東平伯劉澤清和淮揚巡撫田仰、副總兵劉孔和等一群文武官員,已經在城外的接官亭守候著了。這個劉澤清,半年前還依附東林,以清流派為標榜,自從發生了北都之變後,他就堅決倒向了馬士英一邊。聽張自烈說,前些日子,他甚至當著姜日廣的面破口大罵,狂言要殺盡東林——分明是一個十足的奸惡之徒。至於田仰,則是馬士英的親戚兼心腹。如果說,對於這兩個人,冒襄本來就不抱好感的話,那麼經過這幾天沿途考察,他的憎惡就更增加了十分。所以,當史可法把他連同別的幕僚一道,介紹給主人時,冒襄只板著面孔淡淡地一揖,就走了開去,根本不同他們寒暄周旋,待到上馬入城時,也故意落在最後。他暗暗打定主意,在未來的場合中,除非迫不得已,絕不同那兩個傢伙打交道。「哼,反正我什麼都不是,即便史公也怪我不得!」他冷冷地想。
現在,他們已經行進在淮安府城的中心大街上。淮安是運河邊上的重鎮,正當黃河與淮河交匯的要衝,經濟上和軍事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本來,這一帶的防務是由東林派官員路振飛負責。
今年三四月間,當北方警報頻傳,高傑、劉澤清的敗兵到處肆虐那陣子,路振飛率督軍民悉心守護,確保了淮南一帶的安全,頗受士民擁戴;誰知,卻因此遭到馬士英的猜忌,不久就被排斥去職,而由田仰取代了他的位置。到如今,再加上一個劉澤清,這淮安府實際上已經成了馬士英在江北的重要勢力據點。自然,對於史可法的蒞臨,劉澤清等人也還得保持表面上的禮節。所以,城中照例先淨了街,隊伍儀仗所到之處,行人都給趕進了兩旁的小巷或者房子裡去。通衢之上變得一片靜肅,只剩下馬蹄和戰靴行進時所發出的莊嚴而雜沓的聲響。
然而,漸漸地,有一處景象引起了冒襄的注意:街道兩旁,那鱗次櫛比、望衡接宇的房舍,不知怎麼一來,忽然中斷了。長達半里的地段間,整片整片的房子都給拆平。在騰出來的廣闊空地上,堆滿了磚、瓦、木、石,以及成堆的沙土。一座宮苑式的建築,正在拔地而起。雖然只是初具形態,但那宏大的規模、奢華的氣派已經分明可見。在同史可法相處的這些天,冒襄常常聽對方談及北伐的計劃,並且認為皇上最好能御駕親征,以激勵軍民的士氣,所以他估計,那可能是在建造供皇上駐蹕的行宮。「不過,眼下新遭國變,府庫匱乏,即使是皇上暫時駐蹕,其實也不須大興土木,作此無謂的糜費!」冒襄暗暗地想,於是回過頭去,打算向同行的本地官員探問個究竟。就在這時,走在他旁邊的張自烈已經先發問道:「請問足下,那裡所建的,是什麼處所?」
「不敢,」同他們並馬走著的一位窄腦門、尖下頦的中級官員拱一拱手,低聲回答:「那是本鎮劉大人新建的府第。」
「什麼?」分明吃了一驚的張自烈失聲說,「瞧這派勢,便是皇上的行宮也不過如此,怎麼……」「先生低聲!」那位官員連忙制止,隨即慇勤地介紹說:「先生莫非不知?劉大人如今已是伯爵之尊,又蒙聖上俾以重寄,長駐此土,自不能草草塞責。營建府邸,正足見心志之堅呢!」
聽著這一番無恥的遁辭,冒襄心中勃然大怒,正想插上去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當此乾坤顛覆,大敵當前之時,為將者即臥薪嘗膽,猶懼不濟,而競大興土木,壯麗埒於王居,又豈能不令人詫怪!」但是,對方不待冒襄開口,已經絮絮叨叨地向張自烈稱道起劉澤清的「貞風德政」來。冒襄明白,對於這種諂佞之徒再說也是白費,於是把湧到嘴邊的話強自忍住,心中的憤懣卻更添加了十分。
二
到達主人為他們安排的下榻館舍之後,接下來,照例是由史可法接見當地的文武官員。冒襄因為無須在場,便拉了張自烈在館舍裡隨便閒走,一邊同對方交換進城後的觀感,一邊忿忿地議論劉澤清的驕僭無狀。由於越說越反感,到了傍晚,當包括張自烈在內的一群幕僚都跟著史可法前往府衙大堂,出席當地為他們舉行的接風宴會時,冒襄便推說身體不適,不去參加。待到大家都走了之後,他命冒成弄來一壺酒,幾樣小菜,獨自坐在小方桌前,一邊悶悶地自斟自飲,一邊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如果說,三個多月前,冒襄曾經是那麼急於前往南京的話,那麼,此刻他卻想到,自己這一次出來應徵,真可以說是無謂得很。
誠然,去同社友們見上一面,多少有助於平息他們的不滿和非議,可那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雖說留都如今已經建立起一個新朝廷,有了一個新皇帝,但是國家的權柄和軍隊,卻把持在馬士英、劉澤清這樣一些權奸小人手裡,有志之士又能有什麼施展的機會,大明又有什麼中興的希望?他又想到,自從史可法被迫到淮揚督師以來,據說光是為了調停桀驁不馴的四鎮總兵,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其間,曾經被高傑軟禁在僧寺中達一個多月之久,完全失去了自由。最後好不容易才說服了高傑,並調解了高傑同揚州官民之間的糾紛。從表面看,如今四鎮總算接受了朝廷的命令,各自進入指定的防地。但這些武人向來擁兵自重,惟利是趨,萬一局勢再度有變,又安知他們是否真靠得住?至少,從今天看到的劉澤清在城裡大修府第那件事,就不難明瞭他們到底把國家撥給的軍餉用在哪裡,他們一心追求的又是什麼。
而史可法還不辭勞苦地到處奔走,設法安撫他們,為他們請餉,指望這些人能為國效命,真是可哀可歎!接著冒襄又想到,這一次來揚州,最痛心的是,已經再也見不到鄭元勳。無論如何,鄭元勳可算得上是一位能幹的人才。前些年自己放賑救災那陣子,就曾經得到他的有力協助。如果鄭元勳沒有慘死於亂民之手,憑著他在揚州的名望,或許對史可法會有一些幫助……末了,冒襄還忽然想到陳圓圓。自從兩年前,陳圓圓被國丈田弘遇強搶到北京去之後,冒襄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事實上,他也不想打昕。直到這一次,他才從張自烈口中得知,後來田弘遇又把陳圓圓送給了吳三桂。據說吳三桂對她極為寵愛。
但是在三月十九日之變中,由於她留住在北京,結果競落入了「流賊」的權將軍劉宗敏之手。聽說吳三桂聞報,憤怒異常,這一次毅然舉兵討「賊」,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冒襄感到奇怪的是,在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心中竟是那樣平靜、淡漠,就像在聽一樁遙遠的、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傳聞似的。只是到了此刻,夜深人靜、寒燈獨對,那些淡忘已久的昔日情事,才又一幕一幕地重新呈現在眼前。他的心,也隱隱感到了一種被咬嚙般的痛楚。
「大爺……」一聲熟悉的、躊躇的輕喚自門邊傳來。冒襄本能地轉過臉去,看見冒成正站在那裡,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欲言又止的、恭謹的臉。
「少爺,門外來了一個客人,求見史大老爺。」僕人垂著手,遲遲疑疑地說,「把門的軍校因史大老爺不在,不放他進來。但他說有極緊急的要事,非得見到不可,寧願在此守候史大老爺回來。軍校不敢做主,央小人來稟知少爺,請少爺示下。」
說完,覷了覷主人,又趕緊補充說:「小人也說少爺眼下身子欠安,不能煩擾——要,要不,小人這就回復他,把那人打發走便了?」
冒襄默默地望著僕人。他還被那種軟弱的、綿綿的情思纏繞著,沒能立即作出反應,過了片刻,才隨口問道:「嗯,是什麼人?可有拜帖?」
「稟大爺,他未帶拜帖,也不肯報姓名。」
如果是正常的求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冒襄確實不打算理會。可是僕人的回稟,卻使他有點驚疑:「莫非來人真有機密事宜要見史公不成?倘若如此,可不能誤了大事!」這麼一想,他就警覺起來,吩咐說:「好吧,命軍校在他身上搜一搜,若沒有什麼時,就帶他來見我!」
也許還要經門衛搜檢的緣故,冒襄等了一會,仍未見客人進來。他感到不耐煩,便站起來,走出天井去。就在這時,遠處的月洞門那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跟在冒成身後出現了。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有從那一身青衣小帽,判斷出那大約是個平民。
「嗯,你是……」等來人走到跟前,做出行禮的姿勢時,冒襄打量著,問。同時疑惑地覺得,對方那一張眉毛稀疏的青白臉,有點眼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似的。
那人沒有立即回答,也在上下打量著冒襄。廊燈下,他的神情顯得有點緊張,一雙小而亮的眼睛,正閃動著警覺的光芒。
「你到底是何人,因何事求見史公?」冒襄又一次問,略覺不快地皺起眉毛。
「敢問,兄台莫非是如皋冒辟疆先生?」那人的聲音裡透著一絲驚喜。
「……?」
「下官劉孔和,先生莫非不認得了?」
劉孔和——淮安府的副總兵官。今天下午隨史可法進城那陣子,冒襄在迎接的文武官員中曾經同他照過面。現在一經提醒,他就想起來了。但堂堂的一位高級將官,竟是眼前這麼副打扮,神情又如此詭秘,卻把他嚇了一跳。
「劉某雖身在軍伍,也久聞先生盛名,請受學生一禮。」
按照當時重文輕武的禮制,即使一名普通秀才,也有資格同總兵官分庭抗禮,所以劉孔和這種舉動也不算過分。冒襄連忙答了,一拱,隨即做出手勢,打算把對方讓到外間花廳上相見。
但是劉孔和站著不動。他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說:「學生此來是有要事面稟閣部大人。閣部大人赴宴未回,本擬守候,不意得晤先生,實乃天幸。惟是外問非談話之所,不知可否借尊寢小坐?」
認出對方的身份之後,冒襄倒是放了心,見他說得慎重,便點點頭,把對方讓進起居室裡,重新行禮坐下,一面吩咐冒成奉茶,一面望著客人,關注地問:「不知將軍有何見教?」
還在前來淮安的路上,冒襄就聽人介紹過,劉孔和是崇禎年間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劉鴻訓的兒子。劉鴻訓當年曾奉詔主持審定魏忠賢「逆案」,憑著耿耿正氣,排除各種阻力,把包括阮大鋮在內的一大批閹黨分子分別立案定罪,在朝野中贏得很高聲譽。後來,劉鴻訓因為爭諫朝政,冒犯了龍顏,被論罪謫戍,死在邊關。由於這一層關係,冒襄對於劉孔和也自然而然產生了親近之情。不過,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劉孔和聽他這麼一問,那雙小眼睛裡忽然冒出了晶亮的淚水,沒等流下來,他就用了一個匆遽的動作,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劉某此來,是欲求史大人和先生搭救性命。先生千祈應允!」
他用淒悲的腔調嗚咽說,咚咚叩下頭去。
冒襄大吃一驚,本能地跳起來,雙手攔住他:「將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耙槐咚擔槐甙訊苑街匭虜蠡匾巫由希弊鵂縈惺攏擋環痢?若非冒襄力所不逮者,自當承命。「停了停,等劉孔和的情緒稍見平復之後,他又懷疑地問:「聽將軍適才所言,像是有人意欲加害於足下,不知所指何人?」
劉孔和沒有抬頭,但臉容卻顯得愈來愈冤苦、悲憤。半晌,他才咬著牙。葉出三個字:「劉、澤、清!」
「什麼?劉——是、是他?」冒襄更加愕然。他本想問:「劉澤清不是你的本家侄兒麼,怎麼會加害於你?「但是,看見對方咬牙切齒的樣子,又住了口。
「論輩分——」彷彿意識到他的疑問,劉孔和接著說,「他本是學生的侄兒。
早年先父在日,他常在我家奉承,是學生將他帶人行伍的。誰知他地位漸崇,卻以怨報德,反過來處處抑勒學生,頤指氣使,已非一日,學生也不與他計較。前些日子,他拿來一首自作的詩,問學生好不好。是學生一時托大,調侃了一句:」不作更好。『他即時變了臉。當下雖無別話,過了幾日,卻命學生帶本部兩千人馬出巡河上。學生明知他挾嫌報復,也惟有姑且遠身避禍。前幾日,他忽然命學生回來,指定除卻二百親兵外,不許多帶一兵一卒。
今日參見閣部大人時,他又說明日要在東校場閱武,並當場指學生為陣前指揮。
此命事前實未有片言向學生提及,因此愈知他不懷好意。明日校場之上,他必藉機尋仇,置學生於死地。學生惶急無計,不得已前來求見,祈請閣部大人及先生為學生調解此事,再造之德,誓不敢忘!懊跋遄邢傅靨甓苑降募鼻星笏擼獠派隕悅靼墜礎2還踉笄邐嗽儺妝羰牆黿鑫艘瘓淶髻┐幕埃推鶘被乙鋇氖巧砦弊鼙氖迨澹次疵飭釗擻械隳巖災瞇擰:慰觶萘蹩綴退擔踉笄宕蛩閽諉魅趙謀詡潿鄭絞輩皇怯惺房煞ㄔ誄︰矗孔萑渙踉笄逡ǜ瓷比耍膊恢劣謨藪賴教粽餉錘齔『舷率幀R蛭壞└鍍疲墒峭巡渙爍上怠C跋寰醯茫飭蹩綴桶順墒歉抖餃盞囊嘔盜耍耘帽哂埃楓紛暈!?於是他微微一笑,說:「東平伯縱然不懌於尊駕,則出尊駕於河防,已是報卻此事。
明日閱兵,眾目睽睽,恐不至於再生枝節吧!啊鞍。弧O壬興恢講淙似考霰乇ǎ液堇斃妝搗淺@砜梢圓舛取G罷咚諫蕉蚋珊虺⒉污浪環ǎ慍煤嚌茫肪保殺偕薄?另外——「劉孔和停頓了一下,擔心地望望窗外,壓低聲音說:」僕昨日才從東平伯幕中的一位相知處聽聞,只因劉總憲曾上疏朝廷,批斥東平伯等鎮將以家屬寄居江南,意在便於臨陣脫逃,罪皆可斬。東平伯恨之入骨。這次劉總憲進京赴任,他競派刺客前往丹陽,欲謀加害……「「什麼?他、他竟敢謀刺劉總憲!」冒襄不禁失聲問。雖然據張自烈說,劉宗周已經到了南京,但這個消息仍舊使冒襄大為震愕。
「幸賴皇天護佑正人,他未能得逞。所遣刺客亦不知去向,但已足見其凶橫之甚!」劉孔和急切地補充說,「即以今夕而論,他宴請史公,群僚俱得出席作陪,惟獨不知會僕赴會,其意亦是陷學生於怠慢無禮,藉以挑激史公之怒,為明日加害學生預設地步。先生若不援手,孔和定無生理!」
如果說,對於劉孔和的苦苦求救,冒襄剛才還覺得是疑懼過度,不以為然的話,那麼此刻就有幾分相信了。他沉吟地望著對方那張神情慘苦、被跳躍的燭焰照得忽明忽暗的臉,終於毅然說:「既然如此,待史公回來,小生便將此隱情代足下轉告。
明日閱武,亦請史公留意,不容彼人借端生事便了!」
三
「嗯,競有這等事?不,不可信,不可信!」張自烈嘴巴裡散發出酒氣,搖著頭,連聲說道。這當兒府衙那邊的宴會已經結束,張自烈同幕僚們一道,跟著史可法回到了館驛裡。
自從劉孔和告辭走了之後,冒襄又把事情仔細思考了一遍。
雖然他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但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自己貿然向史可法提出,萬一失實,不只會給史可法增添無謂的煩擾,而且也顯得自己太過輕信浮躁。沒有分辨力。「雖然照例應當轉告,但也要把握得穩妥些才成,可不能在那群幕僚面前鬧出笑話!「他想。
所以,當張自烈回來之後,冒襄就把朋友招進寢室裡,打算徵求一下對方的意見。
「那劉孔和同東平伯乃是叔侄之親,不過因細故失歡,又何至於害及性命!」
張自烈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說出不可信的理由。
「此一層,弟原也是這等想,惟是……」「何況,」張自烈一搖手,「這種誰也說不清的家事,你我外人,又何必管他那麼多!」這麼說了之後,他就閉上眼睛,露出酒後思睡的倦態。
冒襄搖搖頭:「話可不能這等說,劉孔和大小也是一位副總戎,若以細故見害,王法何存?軍心何安?況且劉孔和的尊大人當年手定逆案,大有功於社稷,我東林之家均受其惠。他後人有厄,晚輩又豈能袖手不管!」
張自烈睜開眼睛,疑惑地望了朋友一會,隨即又重新閉上:「只憑劉孔和一面之辭,我們就替他出面,只怕史公聞知,也會怪我等渾不懂事!」
這一點,正是冒襄所顧慮的。但既然應承了劉孔和,他也不想輕易食言,於是遲疑著又說:「雖是一面之辭,但按之於東平伯平日之為人,似也並非無據。譬如這一次劉總憲赴京上任,他竟敢遣人行刺,便可證一斑!」
「謀刺之事,」張自烈搖搖頭,「弟不曾聽說,只怕也是劉孔和自造的危言!」
停了停,發現冒襄不答腔,他又補充說:「東平伯如今可是馬瑤草的一名死黨。即便我輩不去撩撥他,他已是處處同史公掣肘為難;若因劉孔和之故給他抓住話柄,今後這淮東門戶,只怕麻煩更甚。以弟之見,還應謹慎從事!」
確實,以劉澤清目前的軍事實力,加上有馬士英在朝廷裡做後台,只怕即使是史可法,也難以對他實行有效的約束;相反,還要盡可能優容,以借助他來拱衛江淮地區,乃至推行北伐的大計。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去插手他們叔侄間的私怨,無疑很不明智。「嗯,為大局安危計,也許我不把這件事告知史公,也就算了?然而,要是劉孔和當真遭遇厄運,又怎麼辦?況且,我已經答應了他……」這麼考慮著,冒襄就感到了一種選擇的痛苦,一種迫使他從固有信念偏離開去的無情壓力。他憎恨這種壓力,試圖加以抗拒,然而……第二天,冒襄很早就醒了。由於躺在床上,就止不住淨想著昨夜的事,他乾脆爬起來,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由冒成侍候著,開始洗漱、梳頭、穿戴。他一件接一件地,不慌不忙地進行著。這當兒,天已經放亮,幾縷柔媚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欞射進室內來,照亮了面前的板壁,也帶進來早晨特有的清爽宜人氣息。這富有生機的氣息,驅散了冒襄夜來的煩惱,使他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哎,我又何必庸人自擾!至少劉孔和昨夜來過這件事,還是應該告知史公。如何處置,史公自會拿主意。當然,也許一切都是過慮,其實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瞧,今日的天氣有多麼好!」然而,他卻沒能把這種愉快的心情保持下去,因為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簾一掀,露出了張自烈的臉:「辟疆,起來了麼?」他問,「嗯,好。快過花廳去,史公有要事商議!」
「什麼事?」冒襄疑惑地問。
張自烈搖搖頭:「聽說北邊有什麼消息,弟也未得其詳!」
所謂「北邊」的消息,自從農民軍向西撤退之後,就是指的清國方面。由於清軍入踞北京已經三月有餘,不但沒有同江南的弘光朝廷聯繫,商談交接事宜,反而派兵進佔河北、山東的重要關隘。
到底他們的目的何在,下一步有什麼圖謀,近日來已經愈來愈受到人們的關注。
就在半個月前,明朝派出以左懋第為首的使團,曾取道這兒,北上交涉。「莫非他們有什麼消息捎回來不成?」冒襄想,於是不敢拖延,連忙從冒成手中接過一把扇子,跟著張自烈匆匆往外走去。
來到花廳,史可法已經同應廷吉、閻爾梅、何如寵、楊遇蕃等幾位幕僚在等候著了。由於心裡懷著一份疑惑,加上始終記掛著昨夜劉孔和來訪那樁事情,冒襄一邊同大家行禮、就坐,一邊不由自主地留意著史可法的神情。他發現,督師大人今天的臉孔,比離開揚州以來任何時候都要嚴峻,黑白間雜的眉毛緊皺著,一雙因長期睡眠不足而佈滿紅絲的眼睛,彷彿在凝聚著某種濃重的思慮,黧黑的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點灰白,本來就高聳的顴骨則更形凸出。
他沒有再對冒襄的病表示關心,等大家一坐定,就馬上開口了:「列位先生,」他說,照例不帶半句廢話,「建虜派人致書來了,昨夜揚州加急遞到的,來頭非小,是由攝政王多爾袞署銜。其中真意何在,如何復他,請列位先生過目之後,有以見教。」說完,便從八仙桌上拿起一個小型的卷軸,遞給了坐在旁邊的閻爾梅。
在山海關外壯大起來的建州女真族人,自萬曆年間建立起後金政權以來,便不斷對明朝進行軍事侵擾。到了崇禎九年,他們把國號改定為「清」之後,更進一步增長了擴充疆土的野心。經過兩年前那一場松山戰役,清國已經基本上取得了山海關以外的整個東北地區。不過雄才大略的清太宗皇太極,在崇禎十六年最後一次進入長城之後,不久便死去。由於他生前沒有指定繼承人,經過一番爭奪,結果由睿親王多爾袞擁立清太宗的第三子福臨即位,改元「順治」。那福臨今年才只七歲,一切大權其實都操在攝政王多爾袞手中。如今清國方面的來書由他署名,可見性質的重要。至於眼下,史可法不顧很快就要前往校場閱武,急急地把幕僚們找來商量,無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冒襄聽了,心情頓時緊張起來,連忙站起身,湊在閻爾梅的身後觀看,發現來信是用漢文寫的,謄錄在卷軸上。只見上面寫著:清攝政王致書於史老先生文幾:予向在瀋陽,即知燕京物望,成推司馬。後入關破賊,得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
曾托其手泐平安,拳致衷曲,未審何時得達?
冒襄心想:這幾句開場白,雖屬照例的客套,卻是下筆不俗,言簡意賅,不知出自何人手筆?不過,其中提及對方早些日子曾讓已經投降清國的史可程——也就是史可法之弟來書致意一事,據幕僚們說,史可法讀信後勃然大怒,當場把信撕毀,北指大罵,發誓與史可程斷絕兄弟之情。如今多爾袞又拾起這個話頭,未免可笑!
於是他接著看下去:
此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
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
對方筆鋒一轉,立即抬出中國的傳統禮制,指斥明朝在江南建立政權不合規矩,雖然是強辭奪理,但氣勢凌厲,分明有從根本上否認弘光朝廷之意。冒襄心裡不禁一懍。
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荼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一矢,平西王吳三桂界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夙好,棄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驅除梟獍。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勳戚文武諸臣成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
方擬秋高氣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連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國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事幾,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
冒襄心想:「說當闖賊犯闕之日,中國臣民不加一矢,未免貶抑太過。惟是闖賊是吳三桂向他們借了兵來打跑的,倒是實情,難以駁他,且看他怎麼說?」
我國家之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自於明國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戰之勞,悉索敝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賊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以為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邪?夫闖賊但為明崇耳,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敵國。予將簡西行之銳,轉旆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困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
本來,在信的開頭,對方還擺出一副仗義兼愛的面孔,甜言蜜語地表示要幫助明朝討「賊」報仇;然而,到這裡便終於露出了凶暴的本相,竟然狂妄地要求江南朝廷不得「擁號稱尊」,否則將被視為敵對行動,威脅要「轉旆東征」,甚至揚言將聯合農民軍一起打過江南來。這就毫不掩飾地表明,對方此次入關,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於徹底取代明朝的統治!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也同其他人一樣,對於清兵的意圖還有點摸不透的話,那麼此刻就再也無可懷疑了。他睜大眼睛,懷著驚恐和憤慨,把這段話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到渾身發熱,再也抵受不住,一挺腰,直起身來。
「嗯,看完了麼?」史可法迎著他的目光問。
「沒、沒有……」
史可法把手一擺:「看下去,看完了再說!」
冒襄遲疑一下,只好重新彎下腰去。不過,下面的部分其實已經用不著細看了。
對方無非試圖用高官厚祿對以史可法為首的江南人士進行利誘,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後者促使弘光皇帝「削號歸藩」,便會獲得「列爵分土」、「帶礪山河」的厚遇;如若不然,大兵一到,便會招致「無窮之禍」等等。
終於,信看完了。有好一陣子,花廳裡變得一片靜默,誰也沒有說話。顯然,大家被這封倨傲要挾、出言不遜的來信深深震動了,都感到事態嚴重。
史可法捋著鬍子,始終靜靜地坐著。他似乎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因此並不急於催促大家發表意見,而寧可讓大家深入地體昧信中的嚴重含義,以便拿出更準確、更有價值的意見來。
「竟敢要今上削號歸藩,真是狂悖之極!」應廷吉終於睜大三角形的小眼睛,怒形於色地冒出一句。
「他說什麼——『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分明是恃勢訛詐,是可忍,孰不可忍!」楊遇蕃也憤憤地接了上來。
「哼,打跑了一狼,卻迎來一虎,吳三桂當初借兵驅賊,怎麼就沒慮及這一層!」
一位身材瘦長的幕僚不勝懊悔地搖著腦袋,那是已故閣臣何如寵的孫子何亮工。
閻爾梅長歎一聲:「流寇也不只是『狼』而已!設若吳平西不向建虜借兵,待彼立足一定,只怕來勢更凶!」
大家又不做聲了。因為事實正是這樣,農民軍作為他們不共戴天的死敵,如果說,當崇禎皇帝在位時,傾舉國之兵尚且無法抵擋,那麼到了只剩下江南一隅之地,恐怕更難與之抗衡。所以,清國的軍隊一舉打垮了農民軍,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有一種起死回生之感。他們也並非沒有想到,出兵相助自然不會是無償的。如果對方所提出的是子女玉帛一類的要求,他們自然樂於考慮,還會由衷地表示謝意。問題是清方如今竟要求江南放棄政權,投降歸順,這就未免要價過高了!
「哼,」一直沒有開口的張自烈忽然站起來,鐵青著臉說:「逆賊之亡,實在於彼惡貫滿盈,天人共憤,且我江南億兆軍民,同仇敵愾,嚴陣以待,有以牽制之,令彼不敢併力東向,豈是全由建虜之力!如今此酋居功狂悖,出此謬妄之求,是視我江南為可欺也。如今之計,亦惟有決一死戰而已!」
「對,決一死戰!」應廷吉也強硬起來。
「對,對!」好幾個人同聲附和。
但是冒襄卻一聲不響。無疑,不管是基於天朝上國的高度自尊,還是「華夷之防」的強固觀念,都促使他也同大家一樣,對於「化外小邦「清國的狂妄要求,感到極其憤慨,恨不得以最無情痛擊,把對方一舉掃滅。但是,雙方的強弱之勢逆轉到目前這一步,他又知道,那其實是做不到的。「決一死戰」的結果,只能導致東南半壁陷入無窮的禍亂。而冒襄的家鄉如皋,如今正處於長江北岸的「前線」,到時就會成為最先、也是最嚴重的受害者。在苟安的局面尚能維持的情況下,這是冒襄所不能接受的。「哼,張爾公的老家遠在江西,他自然不難意氣昂昂地侈言開戰!」他冷冷地、不無反感地想。可是,這麼一種理由目前卻很難說得出口。所以,儘管心中不同意,他也只能盡自沉默著,不表示態度。
「辟疆兄,依你之見?」一個沉穩的聲音從主位上傳來,冒襄驀然抬頭,發現史可法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
「哦……」由於缺乏準備,冒襄一剎那間有點狼狽。他極力鎮定自己,躊躇了一下,開始字斟句酌地說:「依晚生之見,似這等謬妄之求,建虜未必不知斷難為我所准。他故高其價,只怕用意仍在多得輸幣與割地。倘如此,便當即速復書,嚴斥彼之狂悖。至於其他,倒不妨示以寬仁,稍饜其欲,恩威並用,或可……」「哎,此言差矣!」不待他說完,張自烈已經厲聲接上來,「建虜二十年間,處心積慮,其志豈是區區子女玉帛所能饜足者!至於割地,現今河北、山東已入其手,又何煩復求於我?欲以一紙和書而令彼裹足回心,豈非妄想!」
冒襄的臉孔刷地漲紅了。自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說法只是一種軟弱的願望,其實不足以服人。正因如此,出自老朋友之口的尖銳反駁,就更加令他難堪。有好一陣子,他睜圓了俊美的眼睛,又氣又急地盯著張自烈。如果不是史可法及時加以阻止,他很可能就會同對方爭吵起來。
史可法顯然注意到了這種情緒。他做了一個不要激動的手勢,然後,慢慢地捋著鬍子,半晌,才說:「書也要復,戰也要備。能和最好,實在不能和,亦只有決一死戰而已!」停了停,又心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到戰,淮揚之兵雖然強弱參差,尚堪一用。弟所憂者,倒是朝中的門戶之爭,水火日亟。國事之壞,只怕實在於彼——哎,時候不早了,先去閱武吧,此事回頭再議!」
四
為總督大人蒞臨視察而預備的軍事操演,按命令安排在淮安府城東門外的校場上舉行。那是容得下好幾千兵馬盤旋馳騁的一個大土場子。從很久遠的年代起,這一帶就被派做軍事用場,本來是疏鬆柔軟的土地,已經在無數馬蹄和戰靴的踩踏下變得堅硬異常,而且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和縱橫交錯的轍跡。一眼望去,空蕩蕩的場子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一個苦役囚徒那負罪的、鞭痕纍纍的胸膛。
的確,這是一片已經變得麻木而冷酷的土地,在這兒固然看不到翻滾的稻浪,也沒有綠樹和紅花,甚至連卑賤而倔強的野草,都難以生長,因為沒容它們冒出頭來,那暴烈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旋風就會呼嘯而至,把它們連根拔起、撕碎,徹底吞沒……從拂曉時分起,由明朝駐淮安總兵官東平伯劉澤清屬下的龐大軍隊中選拔出來的精銳之師,就開始源源進入接受檢閱的陣地。
夜色籠罩的寂靜郊野上,隱隱傳來了刷刷的腳步聲、灰灰的馬嘶聲,以及一兩聲特別高亢的口令。起初,這些聲音都顯得遙遠而模糊,不過漸漸就變得接近起來,清晰起來,於是又分辨得出兵器的碰響和炮車的轟攏這時,軍隊出現了,那是幾股徐徐蠕動著的暗流,正在朦朧繚繞的宿霧中,從不同的方向彙集過來。他們有時彷彿在交叉著前進,有時又亂紛紛地糾結在一起,有時走著走著,彷彿迷失了方向似的,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回去。但這一切也許只是錯覺,因為他們仍舊不慌不忙地繼續行進,而且終於接二連三地在各自的陣地上停頓下來。這時候,淮安府城東門那高聳的城樓已經被第一抹朝霞所照亮。雖然城牆下面依舊幽暗,從陣地上不時傳來下級軍官的粗野叱喝,也依然顯得隱秘而模糊;但是這兒那兒,問或一閃,卻分明是盔甲或槍尖受了晨曦的感應,而進射出了反光。
為了顯示主人的排場和對貴賓的尊敬,校場北面那一座朝南而建的閱武廳已經粉飾一新,當中擺上了三張鋪著虎皮的渾銀交椅。那座高高的將台,照例矗立在廳外的左側。一根直指雲天的巨型旗桿頂上,迎著晨風獵獵地飄舞著一面「帥」字大旗。直到天已大亮,淮安府的主要文武官員和地方名流才陸續來到。於是閱武廳周圍,就成了紗帽、方巾和各式官服道袍的萃集之地。他們對於能夠躬逢今日的盛典想必都感到十分榮耀和興奮,一邊快活地寒暄著,一邊伸長了脖頸,向著被初升的朝陽塗成金黃色的官道上張望,等候著貴賓的出現。
不過,當跟著史可法的隨從隊伍進入校場的時候,冒襄對於上述種種情形,並沒有太留心,甚至被引導到閱武廳上一個屬於他的位置站好之後,他的整個心思也仍舊被多爾袞的那封來信盤踞著。
誠然,剛才他對於張自烈那個「決一死戰」的輕率主張十分反感,而希望盡可能謀和;但是,要說這種主張必定行得通,卻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建虜堅持原來的狂妄要求,那麼剩下的選擇確乎只有「決一死戰」。然而,從建虜入關,一仗就把李自成打得大敗而逃來看,其兵力之強顯然還在農民軍之上。如果說,明朝的軍隊連農民軍都對付不了,又怎能抵擋得住建虜的進攻?要是抵擋不住的話,那麼結果……冒襄不敢想下去了。現在,他只是感到極其恐懼,因為他分明看到,冥冥中的那個主宰,給他所安排的命運,還不僅僅是家鄉受到戰禍的摧殘,而很可能會是歷史上那些末代王朝的臣民們所能遇到的最壞命運——淪為「夷蠻異族」征服下的賤民!鞍。〔唬唬彼諦睦鎘趾抻峙碌亟校壩肫淠茄共蝗縉錘鲆凰潰∽萑喚脖π矍浚頁窘杞刺煜眨蛘夫鼓芟袼問業蹦昴茄蟮媒蟀氡詰鈉玻畢氳剿問業鈉玻矍胺路鴣魷至艘幌丫餉鰨醇艘幌呦M?「嗯,偏安自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不是長久之計。但眼前第一步,恐怕也只能作這種指望;至於其他,惟有留待以後再說了!」他煩躁地、慚愧地想。當然,即便是偏安,也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其中頂重要的,還得看軍隊能否奮勇作戰。
而眼下劉澤清這支軍隊,扼守著南北交通的咽喉,可以說是責任至關重大……這麼一想,劉澤清——甚至還有田仰,在冒襄心目中的地位就忽然變得舉足輕重,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斂起先前那種指責、蔑視他們的傲氣,相反,還生出了一種新的、迫切的期望。待到被站在旁邊的張自烈無意地碰了一下,驀地驚覺起來,他趕緊收斂心神,睜大了眼睛,向閱武廳下眺望。
這時,太陽已經高高昇了起來,校場之上,暫時還是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兵一卒。只是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依稀飄動著好些旗幟的影子,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兵馬。倒是閱武廳的周圍,那些負責保衛的將校出奇地多,起碼也有兩三百名,一個個頂盔貫甲,嚴陣以待。冒襄發現,史可法在劉澤清、田仰的陪同下,已經在正當中的交椅上就座。身材瘦小的田仰正拱著手,微躬著腰,向史可法解釋著什麼。劉澤清則不動聲色地坐著,微微仰起面白唇紅的俊美臉孔,顯得陰冷而自負。在他們的兩旁,按左文右武的習慣站立著兩排身份較高的官員,照例全都垂手屏息,擺出一派恭謹肅穆的樣子。
「嗯,時候已經不早,怎麼還不開始?」冒襄有點迫不及待地想。
同時,注意到三位戎裝的軍官,從「帥」字旗旁的將台上走下來,匆匆越過閱武廳前的小片空地,沿著左側的台階登上廳來。當他們經過跟前的時候,冒襄不由得一怔,認出為首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將官,就是昨天晚上來求他搭救的副總兵劉孔和。「噢,指揮今日操演的果真是他!可我尚未把他的囑托稟知史公呢!」冒襄猛然省悟地想。雖說他已經愈來愈認定,昨夜對方的投訴顯見是杯弓蛇影,驚疑過度;但自己既然答應了,卻沒有及時轉告,畢竟是一種失信。
然而,到了眼下這種場合,再想補救已經來不及。「其實,也不可能發生他說的那種事,即使真的發生了,史公也自會出面干預,到那時我再代他說明好了!」
這麼自我寬慰之後,冒襄就稍稍安下心來。
不過,他的視線仍舊追隨著劉孔和。直到後者向史可法行過禮,得到開始操演的鈞旨,並領著兩個副手匆匆回到將台上去,他才重新收回目光。
這時,人人都知道閱武馬上就要開始,頓時緊張起來。大廳上下變得鴉雀無聲,只有各式大小旗幟,在秋風中舒捲著,發出獵獵的聲響。突然,彷彿響起了一陣沉雷,將台兩邊的三十六面大鼓一齊擂動起來。咚咚的鼓聲雄壯地、猛烈地轟鳴著,猶如沖決了堤防的驚濤,一陣高似一陣。初起時,它與一般的鼓聲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數撾之後,那種威嚴、自尊,充分意識到自身的地位和作用的氣派就呈現了出來。
由於無須取悅聽眾,它的節奏簡練明確,質樸無華;但正因如此,卻反而具有一種令人懾服的威力,一種撼人心魄的效果,當擂擊到酣烈之際,連天地都彷彿震動起來。
第一通鼓聲停息之後,緊接著,嗚嗚的畫角吹響了。嘹亮的、威武的角聲猶如一條天矯騰躍的蛟龍,在校場上空盤旋著、翱翔著,藉著秋風吹送,遠遠地飄散開去,使人們的心靈在受到鼓聲的約束和震懾之後,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邁之情。
激揚士氣的鼓聲和角聲反覆響了三遍,一聲鑼響,將台上的黃旗降了下來,豎起了一面淨平旗。這是準備出動的信號。冒襄同閱武廳上的其他觀眾,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投向西邊的地平線。
待到淨平旗變成了紅旗,鼓聲重新響起來,那烏雲般聚擁在遠處的軍隊彷彿仍在踟躕著,遲遲不肯行動,但其實行動已經開始,只是由於距離得遠,看上去似乎前進得很緩慢,而且有點呆笨;但不久就明顯地加快了速度,漸漸地,馬蹄聲和腳步聲變得宏大起來,戰士們的身影也分得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馬隊,正以十騎一排的隊形,向前急速推進,戰馬馳經之處,揚起了陣陣煙塵。
冒襄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參加這麼大規模的閱兵,他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心中也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他捏緊了手中的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馬隊。這時,走在前頭的幾排騎兵已經馳到閱武廳前,那些頂盔貫甲、勇猛矯健的騎手們熟練地駕馭著戰馬,使它們始終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們一會兒控韁小跑,一會兒縱轡疾馳,步法紋絲不亂。而隨著他們的動作,紅纓、鐵甲,以及戰馬那光滑的皮毛,在陽光下匯成了一片閃爍不定的驚湍急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冒襄以全副心神注視著,不禁又驚又喜。
然而,沒容他仔細歎賞,由鋼鐵和肌肉組成的這股死亡旋風,已經從閱武廳前呼嘯而過,轉眼之間就衝出了視野之外。冒襄正有點惋惜,後面的隊伍已經源源而至,手執大刀的盾牌手,以及弓箭手、長槍手,各按一定的隊形,邁著整齊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的人數更多,估計有七千人左右,行進時所揚起的塵頭也更大,頗有點排山倒海的氣勢。冒襄心想:「與沿途見到的那些疲兵惰卒相比,這支兵馬自是不同,倒是猶堪一戰!」他不由得轉過頭去,偷偷地望了望史可法,卻發現總督大人端坐在那裡,黑瘦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倒是坐在他旁邊的劉澤清瞇著眼睛,不斷地捋著鬍子,線條優美的嘴角上掛著洋洋自得的微笑。
這時,進入校場的兵馬越來越多,本來已經通過閱武廳前向東馳去的騎兵和一部分步兵,已經掉頭回來,重新進入校常他們在將台上那面紅旗的指揮下,開始互相穿插地奔走起來。起初,冒襄只覺得他們亂紛紛的,不成個樣子,然而,片刻之後,情形就變了。
校場之上再也不是雜亂無章,全部軍馬已經排歹「J成五個整齊劃一的方陣。
這時,將台上黃旗舉起,鼓聲又隆隆地響起來,全體將士驀地放開喉嚨,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接著,一聲鑼響,黃旗換成了白旗,校場上頓時又變得鴉雀無聲。
「嗯,這就要操演陣法了。」冒襄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說。果然.不大一會,只見負責指揮的劉孔和又匆匆來到閱武廳,將一本陣圖雙手呈給了史可法,然後轉身退下。在這當間,冒襄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目光追隨著他,同時暗暗搖頭:「閱武到這會兒,不是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麼?其實今日劉澤清一心要在史公跟前掙面子,又怎會另生事端?可笑此公卻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擾!」正這麼想著,忽然張自烈在旁邊用手肘碰碰他,低聲說:「瞧,要變長蛇陣呢!」
冒襄怔了一下,順著朋友的指示望去,果然看見將台上豎起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六個大字:方陣變長蛇陣。這時,紅旗再度舉起,校場上的兵馬又在戰鼓的助威下,迅速奔走起來。轉眼之間,五個方形的陣式已經變成了五列長蛇狀的縱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