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這局勢不會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已經逃出來了,就乾脆在江南多呆上一些日子——半個月,或者一個月。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抽出空兒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實在不該去得太遲。趁著大事未定,哪怕先露個面也好。須知這一次,可是顯示自己的報國赤誠,並在社友們中掙回面子的重要機會,再不能輕易錯過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湧起一股熱流。他開始懷著強烈的渴望,懸想著一旦同社友們相見之後,自己將怎樣毫不遲疑地投入救亡圖存的奔走呼號之中,並以最堅定的主張,最果敢的行動,來使社友們為之感動欽佩,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氣概來,讓他們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自負地、悲壯地想。
然而,這種興奮沒能保持很久。因為接下來,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難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頓了下來,也只是寄人籬下,不能作為長久之計。要是自己把年邁的雙親和嬌弱的妻兒丟下,獨個兒跑到南京去,短時期或者還可以,時間一長,恐怕就辦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來絕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來的。那麼到時豈不是又要重複兩年前捨盡忠而求盡孝的一幕?無疑,依照古訓,盡孝也未可厚非,但嘗過受人譏議的滋味之後,冒襄更希望的卻是有所作為,掙回面子。「如果又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去了又有什麼用?」這麼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來,坐在那裡,感到心煩意亂,連喉頭的乾渴,都暫時忘卻了。
「相公,茶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冒襄猛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已經雙手捧著一杯剛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
他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於是「嗯」了一聲,伸手接過,湊在嘴邊吹了吹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來。
「相公,這茶,這茶還能喝麼?」看見丈夫久久沒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約有點沉不住氣,試探地問。
「嗯,還好!」隨口答了一句之後,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殘餘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著的董小宛趕緊舉起砂壺,把丈夫手中的茶盞沙沙地又注滿了。也許丈夫剛才那一句認可,使她總算放下心來,所以這會兒便搭訕說:「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兒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麼,你說什麼?」由於冷不防被侍妾說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頭來,疑惑地問。
「妾是說,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兒上留都了。」
「你——怎麼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趕緊回答,「妾只是想,出了這樣的大事,陳相公、吳相公他們,說不定正在留都盼著相公去見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這樣一種猜想,居然也存在於侍妾的思慮之中,倒使他有點始料不及。不過,滿心的煩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盞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說:「上留都,說得容易!就衝著你們這麼一天到晚纏著扯著,我走得了嗎!」停了停,又氣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這一輩子全為你們賠個精光就是了,還能有什麼!」
「哦,可不是這樣呢!」顯得有些驚慌的董小宛分辯說,「據妾想來,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麼,何不一塊兒都上留都去?」
「你說什麼,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這地方上不亂便罷,要真亂起來,泛湖洲、江陰縣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無事……「冒襄不說話了。的確,侍妾的建議,也許不無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無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雖說人口太多,那邊不易安頓,但也可以考慮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縣城,自己只帶父母妻兒和少數僕人前往。這麼辦,雖然要多花一點銀子,卻能免除自己的後顧之憂,確實不失為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這麼想著,冒襄覺得鬱結在心頭的那股子愁雲疑霧,開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一挺身離開了炕床。
「好,這主意好!」他重複說,開始在艙裡來回走動,「不錯,上留都,全家都去!」
這麼表示了決心之後,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於是回過頭,望著艙外說:「咦,該過江了吧?怎麼還不轉舵?」
話音剛落,甲板上就響起了一陣凌亂而急驟的腳步聲,「咚咚」地奔到艙門前。接著,像晴空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簾子外傳來了冒成驚惶的呼喚:「大爺,大爺!不好了,賊船!艄公說,前面有賊船!」
五
在錢謙益獻計借助散佈流言,來摧垮擁「福」派的當時,呂大器對於這種非常手段雖然不無顧慮,但審度再三之後,還是橫下一條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張。於是,過了一天,關於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預有司、不讀書、貪、淫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說法,就通過各種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層社會裡傳播開來。
正像一切流言的傳播情形那樣,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說法很唬人,其實並沒有太充實的內容。可是這種缺陷照例由熱心的傳播者補救過來了——他們或者為著使自己的說法顯得振振有辭,或者為著滿足聽眾的好奇心,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添枝加葉,甚至無中生有,空穴來風。這麼七傳八傳,「七不可立」就變得內容愈來愈「豐富」,情節愈來愈「嚴重」。而主張「立君以親」的一派人儘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來不及——事實上也不可能詳細查證的情況下,陡然陷於混亂和狼狽的境地,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擊。於是,流言的攻勢開始奏效了,福王的聲譽迅速下降,擁戴潞王的輿論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攻勢開展的第三天,錢謙益在他下榻的呂大器府邸裡,接到前復社揚州地區社長鄭元勳的一封措辭謙恭的短柬,說他鑒於時局動盪,擔心江北家人的安危,決定暫時離開南京,返回揚州去,並准於次日中午啟程。信中還對自己未能向錢謙益當面告辭,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寬吮。這位鄭大名士,說起來,自從前年春天那次倒霉透頂的虎丘大會之後,錢謙益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卻聽說,經歷了那一場風波,鄭元勳的運氣反而意外地好起來。
在當年秋天的鄉試中,他一舉中式;到了去年會試,又榮登金榜,高中了進士,真是一帆風順,好不得意!然而,局勢緊接著就動盪起來。搖搖欲墜的朝廷被「建虜」和「流寇」輪番進迫,弄得焦頭爛額,窮於應付,根本騰不出心思來安排這伙新貴人的出路。鄭元勳在北京守候到年殘歲暮,始終沒有接到吏部的授職通知,只好怏怏地捲起鋪蓋回到揚州,打算等過了年再說。誰知前些日子,他滿懷希望趕來南京守候,得到的卻是京師陷落的噩耗……錢謙益冷冷地拋下短柬,把身體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陣子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前去送行?說實在話,也許鄭元勳對前年虎丘大會期間,始而答應協助錢謙益為阮大鋮開脫,最後又向周鑣、陳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徑問心有愧,錢謙益發現近兩年來,對方似乎總在設法躲著自己。甚至近半個月來,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場合中露面,鄭元勳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終沒有登門拜訪……「嗯,他想必瞅準我一定不會去送行,所以才挑這最後的當口來賣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麼樣!其實,我才不是為的送他,我是要會一會那些來送行的人,聽聽他們對『七不可立』有何議論,這才是頂要緊的!罷餉創蚨ㄖ饕猓攪說詼歟婢頭願辣趕亂桓本柒停梢幻を通裊爍牛約鶴轄巫櫻爬畋Γ換挪幻Φ刈叱鍪敲磐餿ャ?石城門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門,出門不遠,就是外秦淮河。
這裡河道比較寬闊,水位也較深,過江的大船,都在此往來停泊,於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檣林立、房舍櫛比的一個熱鬧碼頭。人們喜歡它位置適中,交通方便,進城出城都往往取道這裡。近年來,由於江北地區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災頻仍,無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紛紛逃難南來,這裡便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難民,拖男帶女,啼饑號寒,平添了一派淒惶慘戚的景象。不過,自從京師陷落的消息傳來之後,南京方面為著防備變故,已經下令封鎖江上交通,不許難民南來。所以平日紛紜熙攘的一個碼頭,這會兒反而空蕩蕩的,變得少有的空曠和安靜。
由於鄭元勳已經是兩榜進士,所以今天的餞別儀式,也就相應地安排在高踞於碼頭中心的接官亭上進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門式建築,有著拱形的門洞和帶飛簷的門樓。樓前還豎著一根旗桿。
錢謙益繞過一片綠樹叢,遠遠看見亭前停著好些轎馬儀仗。大約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門樓上不甚寬敞,那些已經行過禮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圍的空地上隨意站著,一邊嗡嗡地交談,一邊等候著分手時刻來臨。
錢謙益本來無意同鄭元勳見面,也就不急於上門樓去湊熱鬧。
他遠遠地下了轎子,吩咐李寶不必前去通報,然後自己略一張望,就徑直朝就近的一群正在交談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這幾句,說得痛切!」
行進中,錢謙益聽見有好幾個聲音這樣說。他定眼看去,發現人群中站著一位大鼻頭的中年儒生,手裡拿著一張紙,正在搖頭晃腦地念得起勁。錢謙益的耳朵不太靈便,照例聽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聽出那是一份公啟之類的東西,不過已經快念完了,他只聽見最末的一段——「……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國事為憂,下則蒼生在念。祈請倡言會議,定力主持,從速決策,以定國本,並安人心。臨啟悚切萬狀!」
錢謙益心想:「這是誰的公啟?是給哪個人寫的?『從速決策』——到底說的什麼事?」正側起耳朵,打算聽聽有沒有下文,忽然旁邊有人高聲問:「敢問兄台,這是何人的公啟?」
「哦,兄台想是遲來,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張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呂大人的聯名公啟。」
錢謙益一聽,頓時明白了。就在決定發起流言攻勢的當天,他同呂大器、雷演祚經過仔細商量,覺得「七不可立」的說法固然頗有力量,但光憑一般人的口去散佈,恐怕還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還應當設法動員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說,以提高它的權威性。呂大器當時答應這件事由他去辦。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法兒,到了昨天,錢謙益聽說張慎言和姜日廣已經同意與呂大器聯名發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諸先生啟》,公開支持「七不可立」之說。剛才那位大鼻頭儒生念的看來就是這份東西了。
「既然連張、姜諸公都是這等說,那麼『七不可立』之說,只怕真有其事了!」
一個憂心忡忡的聲音說。
「福藩有此劣跡,只怕難登大寶。留守諸公,亟應早下決斷為是!」另一個人焦急地接了上來。
「是呀,不能再拖了!」「遲則有變!」「確實……」更多的聲音表示附和與憂慮。
「哈,弟早說過的!」一個嗓音響亮地冒了出來,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著一張細白熱情的寬臉,「弟說過的,福藩斷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鄭貴妃,交關佞臣,數度危傾光廟(光廟:指明光宗朱常洛.),窺伺大位。與大行皇帝欽定之三罪案(三罪案:指發生於明朝萬曆末年的「梃擊」、「紅丸」、「移宮」三個彼此相關的宮廷案件。)均有牽染,向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齒。倘若時至今日,我輩又擁立其裔孫,豈非自棄所守,徒為鄭妃訕笑於地下乎?又何以絕覬覦者後來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見公理昭昭,這福藩是斷不可立的!扒嬡銑穌囊幻擠繕璧氖檣敲防手校詬瓷緄敝惺粲誄掄昊勰歉鋈ψ永鑭慕巧薰趾醴礎案!鋇奶熱鞝思峋觥2還廡┌蹬套踴埃幢閌僑ψ永鑭吶笥眩倉皇槍卦詵考淅鎪刀眩疵徽諉煥溝氐弊糯笸З闃謁黨隼矗翟謐釗菀妝蝗俗к「馴罷廡┬宰鞔廈韉氖櫬餱櫻木褪鍬襞床恢蛔惆蓯攏?錢謙益心想,不禁皺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邊的一位年長的紳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說!」他吼著嗓子呵斥道,黃褐色的胖臉憋出兩片暗紅,一對純白的八字鬍子在厚嘴唇上一翹一翹的,「何以因福藩是鄭貴妃的裔孫,便不當立?須知『疏不越親,少不越長』,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謂鄭貴妃當初意欲廢長立幼是失德,那麼如今以親以長,俱應輪到福藩。我輩便該恭恭敬敬擁立他,方為公正無私,方為信守綱紀倫常。若然隨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麼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問:當初諸君子力拒鄭貴妃,所為何來,今日立君,又所為何來?「東林派人士反對由福王繼位,同當年反對鄭貴妃時所維護的準則恰好相反,所以老紳士這樣說,確實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雖然沒有直接揭破東林方面這麼做,是出於一派的私利,但鋒芒所指,仍舊是十分明顯的。所以周圍的人聽了,都不禁沉吟不語。錢謙益更是自知理虧,有點侷促不安。倒是梅朗中並不服氣,昂然質問說:「可是,『七不可立』呢,這又怎麼說?莫非聖人說過,應當立君以貪、以淫、以不孝麼!」
「哼,天地間的大義是什麼?」褐臉紳士反問,傲慢地瞇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輩聖人之徒生於世上,又所為何來?不就是固守、揄揚這綱常大義,使之充塞於天地問,長存於千萬世麼!所以,福藩縱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於綱常之義當立,便是當立!縱使將來亡國、破家、滅身,亦無可抱憾!何以故?因這綱常大義,畢竟由我輩之苦守堅行,得以長存於天壤間了!反之,設若毀棄綱常,捨親而立疏,則社稷邦國即使僥倖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過僅餘軀殼,一具行屍走肉而已,又安知不為千秋萬世所唾罵!」
褐臉紳士越說越激動。他那雙老邁的眼睛可怕地怒睜著,兩道雪白的八字鬍也在厚嘴唇上掀動得愈來愈厲害。顯然,他對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著絕對的自信,並且準備不惜以身家性命來堅決捍衛。所以在他大聲疾呼的當兒,自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雄辯、崇高與悲壯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圍的聽眾為之聳然動容,就連梅朗中也眨巴著眼睛,似乎不知說什麼好了。
六
面對這種情勢,錢謙益不禁有點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紳士振振有辭地宣揚的這一套「道理」,儘管在有識之士看來,是多麼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實又是異常的正確。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說法,而不能從綱常大義的「道理」上壓住對手,那麼棄「福」立「潞」的主張,恐怕仍舊難以在多數人心中站住腳。他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親自出面參與論辯,忽然,人群背後響起一個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隨著話音,接二連三地擠進來幾個人。錢謙益本能地收住腳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點心跳。因為走在頭裡的那位眉目清秀舉止瀟灑的儒生,原來是復社的有名浪蕩角色余懷,後面還跟著脂色晦暗的吳應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見陳貞慧。說走來,自從一年多前,錢謙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樁風流公案中幫了忙,這夥人近來已經大大緩和了對他的攻訐。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有點怕同他們見面,惟恐對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為阮大鋮開脫的舊事,令自己臉上無光。所以眼下一見是這兒個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後躲,但又很想瞧瞧他們打算做什麼,只得盡量地伸長脖子。
這當兒,梅朗中也發現來了援兵。他馬上走過去,同侯方域湊在一塊,咬起耳朵來。吳應箕則睜著那雙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樣地站著,一聲不響。只有餘懷邁著輕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臉的老紳士跟前。他先不說話,卻現出好奇的樣子,只管上上下下一個勁兒打量著,彷彿對方身上有什麼特別出奇之處似的直到老紳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圍的人也莫名其妙時,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經地說:「不敢動問這位先生,可是新近從闖賊那邊過來的麼?」
老紳士顯然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懷的來歷於是猶猶豫豫地回禮說:「先生何以有此一問?學生不是……」「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懷顯得十分有把握。他一邊說一邊移動腳步,繞著對方前後左右地審視起來。
老紳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腳,提高了聲音:「學生已說過了——不是!」
余懷彷彿吃了一驚:「啊,真個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適才先生一番高論,在弟等聽來,競十足就像替闖賊來勸降一般?」
周圍的人見他像發現什麼怪物似地打量對方,起初只是又詫異又好笑,聽他這麼一問,都不禁愕住了。褐臉紳士卻氣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他的目光朝周圍一閃,隨即壓住怒火,緊盯著余懷質問:「學生與兄台素不相識,不知何故惡言相加?」
「豈敢!」余懷搖一搖頭。隨即展開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緊不慢地搖著,「不過,適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說,並謂因此而亡國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辯,意欲為闖賊誘降於我,又是什麼?」
老紳士眼珠子一轉,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把兩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說:「原來先生弄此半天玄虛,無非欲與小弟辯難。只是『立君以親』,乃祖宗之家法,倫常之至理,又與闖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倫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辯,為闖賊誘降?倒要請教!」
「不錯,」余懷不慌不忙地說,「立君以親,確是祖宗家法。惟是祖宗定此法時,正值天下承平,四海鹹安,朝多英彥,野無棄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無桀驁之志。當其時也,人主可以垂拱無為而治。故諸君之立,惟親惟長,而不必惟賢。
此亦無非尚自然、息爭競之意。今則不同,天下大亂,四海騰波。國家危急存亡,已是間不容髮。倘不速擇賢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氣,致令社稷崩摧,是為不忠;父母流離,是為不孝。不忠不孝,則足下所謂綱常大義,又何以得而存哉!況且,國危則立君以賢,本朝亦早有先例。豈不憶當年『土木之變』乎?」
余懷所說的「土木之變」,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間,北方的瓦剌族首領也先率軍攻明,英宗御駕親征,於土木堡兵敗被俘。接著京師又被圍困,兵部尚書于謙見形勢危急,與群臣商議,毅然放棄年僅兩歲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鋮王為帝,終於穩定了局勢,挫敗了也先的圖謀,最後英宗也得到釋放。這確實是本朝「危則立君以賢」的一個有力的例證。只是,英宗獲釋回京,當上了太上皇之後,卻心懷不忿。八年後,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聯絡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發動政變,奪取了宮門,逕登奉天殿復位。於是景帝被廢,于謙亦被冤殺。也就是說,結局並不完美。
所以,錢謙益一面對余懷的善辯感到滿意,一面又估計對方會利用這一點進行反駁。果然,只聽一個尖尖的嗓門說:「土木之變『麼,不錯,那一次確是』立君以疏『。不過其後的』奪門之變『不也正是由此而來麼?可見到底是禍亂之源!」
錢謙益一看,說話的不是老紳士,卻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員,那襲圓領青袍上,繡著一方七品的鷸鷴圖案,大約是個御史或給事中之類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這個詰問也不難對付,不過余懷似乎沒有防備,急切問張了幾次嘴巴,競回答不上來。於是,錢謙益把視線轉向侯方域,期待這位以辯才著稱的復社公子,會出言相助。誰知侯方域仍舊只顧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說個不停,對於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吳應箕咳嗽了一聲,慢慢走到前面來:「奪門之變『並非立君以賢之過,實乃奸臣亂政所致。不過,這一層眼下不必深論。」他做了一個手勢,把利刃似的目光掃向全場,然後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臉上,「學生於此只欲揭出一事:縱有』奪門之變『,江山仍為朱姓所有,國祚綿延,至今不絕,於大局其實無傷。反之,當也先兵臨城下之際,若非斷然捨去親而幼之太子。
而立疏而賢之鄖王,則人心驚駭,士氣瓦解,我朝恐已為夷狄所乘矣!此立賢之得,天下共見。若論眼下亡國之禍,較之『土木之變』時,其深危又何止百倍?
更須立君以賢,中興方能有望!否則,中國一旦淪於流寇、建虜之手,彼禽獸虎狼之心,又安知仁義綱常為何事?更斷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設若舉國俱成禽獸虎狼,則君臣父子之大義,又將何所附麗?若無所附麗,則先生所謂『充塞天地,長存萬世』云云,豈非空洞之談?「吳應箕是復社有名的台柱子,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由他從容不迫地說出來,確實鞭辟人裡,既揭破了死守舊制、不知通變的迂腐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應付劇變的必要和重要。周圍的人固然聽得連連點頭,錢謙益更是大為歎賞。現在,他放心了:有這幾個人在,料想褐臉老紳士那些人再也囂張不起來。他本來有意上前同吳應箕等人見見面,聯絡一下感情,又覺得現在還不到時候。「哎,等我為東林把迎立這件大事辦成了,他們自然會對我改容相見。到那時再說吧!」他想,於是悄悄轉過身,從人叢裡擠了出來。
此刻的場子上,還有另外幾個談話的圈子。錢謙益張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個圈子去轉上一轉。然而,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迎面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發現胖胖的鄭元勳由幾個人相跟著,正急匆匆地朝他走來。看樣子,儘管錢謙益沒有聲張,但仍舊很快就被人發現,並且通知了鄭元勳。
「哎呀,牧老,幾時到的?晚生該死,競坐不知,萬祈恕罪!如此勞動大駕,實在不敢當!」鄭元勳顯得頗為激動,深深行下禮去。
錢謙益卻沒有動彈。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賣者,發現兩年沒見,鄭元勳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當初亮晶晶的腦門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鬢邊也生出了兩小片白髮。尤其是那雙圓鼓鼓的眼睛,不知為什麼顯得有點憂鬱失神。「嗯,不是聽說這兩年,他混得挺得意麼,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錢謙益想,隨即「噢」了一聲,禮敬如儀地拱著手,淡淡地說:「學生與超宗兄一別二載,可謂念茲在茲,無日忘之。卻不知何故,總是緣慳一面。今日得知大駕返揚,又怎肯失卻機會!」
「啊,牧老言重了!」鄭元勳紅著臉說。他顯然聽出這句客套裡的挖苦意味,並為往事感到羞愧。不過,隨後他就抬起眼睛,誠懇地說,「久違道范,元勳思念綦切,只是心懷忐忑,未敢驚動。今日幸蒙賜顧,晚生感荷無已。敢請牧老移駕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別過這一干朋友,即來恭領訓誨,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這當兒,錢謙益已經轉過身,管自同隨對方前來的那幾個人行禮相見。聽了這話,他裝出很惶恐的樣子,連連搖著手說:「不敢,不敢,學生是何等樣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當,不敢當!」
「還望牧老千祈俯允!」鄭元勳堅持著。
「哎,還是免了吧!」
錢謙益一再回絕,鄭元勳卻仍舊苦苦請求,大有非達到目的不可的模樣。然而,愈是這樣,錢謙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對方無非是想解釋兩年前那件事罷了。「哼,時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舉!要是心懷鬼胎,當初你就別那麼幹!」他惱恨地想,隨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決絕的態度擺脫對方的糾纏。然而,當接觸到鄭元勳的目光時,他卻詫異了。因為在這一刻裡,對方的神情競變得那樣苦惱、絕望,簡直就像要馬上哭出來一樣。
錢謙益心動了一下:「唔,要不,就聽一聽他怎麼說,然後再教訓他一頓不遲!」
於是,他板著臉,勉強地說:「那麼,好吧!」
扔下這一句之後,也不待對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餘的人拱一拱手,說聲:「失陪!」轉過身,逕自朝停泊在碼頭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鄭元勳派出兩名弟子趕上來引路時,他已經快要踏上跳板了……小半天之後,鄭元勳終於打發走了全部送行者,抹著額上的細汗珠子,匆匆走進前艙裡來。發現錢謙益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他錯愕了一下,連忙上前,慇勤地請客人上坐。錢謙益一抬手,拒絕了:「超宗兄,學生眼下很忙,實在沒有工夫坐談。兄台有何見教,就請快講。講完了,學生便即刻離船,免得彼此耽誤。」
「可是……」
「請講!」
看見錢謙益冰冷絕情的樣子,鄭元勳噎住了。他那圓鼓鼓的胖臉變得呆滯而蒼白,隨後又化為深灰。終於,像下了決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擺,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懇請。」他低著頭說。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為重,以江南大局為重,捨棄迎立潞王之議!」
「什麼?」錢謙益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懇請老先生捨棄立『潞』之議!」
錢謙益的面色變了。一股怒氣從心底裡直冒上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昔日的叛賣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寬恕,反而試圖對關乎他後半輩子功業的大事說三道四,妄加干預!不過,隨即錢謙益就警惕地想到:這說不定是個圈套,目的在於誘使自己暴露這件事的內情,那是絕不可以的。於是,他盡力按捺著怒火,嘿嘿地笑起來:「兄台弄錯了吧!老夫不過一病廢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預迎立大計?
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徑向史大司馬說去?
也用不到學生在此間白候了這半天!八低輳環饜渥櫻蛩慍檣磽脹庾摺?可是,鄭元勳突然激動起來。他膝行了兩步,一把拽住錢謙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嗚咽說,「北方已經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祝一旦賊兵南下,揚州必先受其鋒。晚生今日一去,說不定就是永訣了。
莫非競不肯聽此最後一言麼!?
錢謙益本來打算扯回衣裾,聽了這句話,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這當兒,鄭元勳已經淚流滿面,但仍舊強忍著悲咽,堅持說下去:「前輩切勿誤會,以為元勳砼守成法,不思通變。其實社稷殘破至此,元勳亦深知立君以賢,方有復興之望。惟是如今江南之局,內有各懷私利之勳臣、大鐺,外有擁兵自雄之將帥。此數輩跋扈驕橫,與我輩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賢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
是故迎立之事,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口實一成,禍亂隨至。今福藩為神宗本支裔孫,名正言順,倘使捨之而改求,豈非適足授人以柄?
萬一彼輩乘機煽惑,鬧將起來,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會兵戎相見。到其時,不待賊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輩亦因一念之誤,而成千古罪人。晚生連日思念及此,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是以不得不瀝血陳辭,萬望前輩三思復三思!
「
鄭元勳說完,俯伏在地上,一邊不斷地叩頭,一邊放聲大哭。
他哭得那樣淒楚、傷情,使人覺得,他的肝腸隨時都會為之斷絕似的……錢謙益那扯著衣裾的手放鬆了。他皺著眉毛,咬緊牙齒,久久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七
「學生請二位來,是意欲有所請教:這『七不可立』的公啟,弟已拜悉。惟是日前商議時,未聞此說,不知所據何來,可屬實麼?」
史可法說這番話,是在鄭元勳與友人們道別的同一時刻。呂大器在家裡接到史可法的傳請,因為無法知會錢謙益,只好帶著雷演祚匆匆趕到兵部衙門,並在簽事房裡見到了主人。
「這個,是弟近日派人查訪所得,絕非鑿空之言!」呂大器拱著手,毫不遲疑地回答。這位小個子大臣秉性強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則,是絕不會再躊躇反顧的。事實上,為著免得再在道義的爭論上花費時間,呂大器甚至決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範圍內。除了當初參預定計的三個人外,其餘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剛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話,其實已經耍了一個花招,即故意避開是否「全部屬實」的查詢,而使用了「絕非鑿空之言」這麼一種比較含糊籠統的措辭,顯然是打算為日後留下迴旋餘地。不過,史可法是十分機敏的一個人,要糊弄他並不容易。
所以,坐在旁邊的雷演祚一邊聽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生怕對方聽出那句話的破綻。
「唔,願聞其詳!」史可法不動聲色地追問。
呂大器捋著鬍子,定了定神,開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先談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著又說到「貪」——這也是同雷演祚事先商量好的。因為福王在逃難時,走失了母親,以及過去曾經偷拿老福王的寶物那兩件事,雖然真相還不大清楚,但只要確有其事,對方就無法賴賬。至於原因,是可以編造和發揮的。眼下,呂大器就是用這種辦法,突出幾件有比較明顯依據的事實,詳加敘述和渲染,其餘則粗略地帶過。在說明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時,卻極力朝壞的方面引申,從而得出福王品性頑劣,行為乖張,實不宜於奉為君主的結論來。呂大器並不特別善於辭令,但氣質剛橫,說話尖銳激烈,斬釘截鐵,隱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聽來,較之那種甘言巧辯,似乎更加具有說服力。
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四壁問嗡嗡迴響著。終於,呂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據羅列完了,簽事房裡復歸於一片寂靜。史可法只顧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表示態度。
雷演祚在旁邊開始感到不安。事實上,在立「福」還是立「潞」選擇上,史可法始終有點舉棋不定。這一層,他們是知道的。他們串同製造出「七不可立」之說,主要固然是為著對付擁「福」派,但也未嘗沒有試圖促使史可法早下決斷的用意。現在看見對方仍舊猶豫不決,雷演祚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同呂大器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向主人,微微前傾著身子,打算開口試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離開了座位,一聲不響地走進裡面的房間去。
片刻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來,把一疊信柬遞到呂、雷二人手中,說:「這也是學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演祚有點莫名其妙。他遲遲疑疑地接過、拆開,同呂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換著看起來。這下子,他才明白了:這些信原來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縣的官員和縉紳寫來的。有些還是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聯合署的名。其中非東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東林派官員,就連淮南巡撫路振飛、吏科給事中章正宸這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擁立福王,認為「七不可立」之說是深文周納,不足憑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佈流言的人居心叵測,干紀亂政。雷演祚本來就有點心虛,看著看著,竟不由得臉發紅、氣加促,連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那麼,大人之意……」看來,還是呂大器比較沉得住氣。他放下信柬,望著主人問。
史可法沒有馬上回答,他站立起來,倒背著手,來回走了一陣,最後在椅子旁邊站住,用一隻手抓住靠背,抬起頭,不無激動地說:「可法身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謬膺本兵之寄。當京師危急之時,竟未能傾江南之師,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變。誤國之罪,萬死難贖!所以稽遲至今,未曾早自引決,以謝天下者,實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繫,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須臾,欲與諸公共謀之……」說了這麼幾句之後,有一陣子,史可法的情懷似乎激盪得厲害,以至聲音也哽咽起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極力控制住自己,然後才接著說下去:「自古邦國危亡,立君必當以賢,中興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學,即無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眩而時論不察,嗷嗷然徒自縛於親疏倫序之成說,殊失謀國之宏旨。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於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可法願以待死之身,與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賢君立而江南定,然後自請率師北伐,誓滅狂寇,以復先帝之仇。可法雖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呂大器和雷演祚自始至終緊張地傾聽著。他們自然知道,儘管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終如何決策,仍然得由眼前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來拿主意。所以,當史可法明確表示排除福王這一選擇時,他們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大大興奮起來。不過,他們都是老於官場的人物,儘管心中高興,面上卻不露聲色。
特別是當看見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樣悲憤和嚴厲,眼裡還分明地閃動著淚光,為著表示對上司的尊重,他們也都一齊擺出沉重的表情。這樣過了片刻,雷演祚才抬起頭,小心地提醒說:「大人決策立賢,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縱有持之者,其實不足慮。惟獨那幾位手握兵權的總戎,如何以善法撫之,令彼同心擁戴,卻須仔細參詳。」
史可法點點頭:「老先生此慮,學生亦曾想來。眼下江南諸鎮將,武昌左良玉與我輩淵源較深,其附議當無可疑;鄭芝龍遠在浙閩,亦不足為慮。如今須留意者乃江北四鎮。其中劉澤清日前托人來說,願惟我留都諸君子之命是聽。那就剩下高、劉、黃三鎮。
黃得功與劉良佐,俱聽命於馬督瑤草;只須馬瑤草不持異議,此二鎮亦可無虞。
最後剩下高傑一鎮,彼縱慾桀驁,料亦孤掌難鳴,再以善言撫之,當不敢復有異辭。
「
這麼分析了之後,停了停,他又補充說:「況且,以往之持我者,無非因潞藩倫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輩之口!」
雷演祚起初只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對於最後這一句,並沒有特別留心。然而,他驀地反應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啊,大人是說、是說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與立『潞』,爭持太烈,雙方已勢成水火。若遽爾立『潞』,擁『福』者勢必心懷驚懼,難以自安。此輩為數不少,設若不能釋彼之危疑,將何以和衷共濟?不能和衷共濟,中興之業,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則『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賢聲,且倫序較潞藩為近,與昔時兩派俱無恩怨愛憎之嫌,立之最為妥當!」
史可法仍舊心平氣和地分析著,雷演祚卻呆住了。說實在話,前一陣子他們竭盡全力排斥福王,就是為了盡快地把潞王擁立上去。現在鬧了半天,結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麼,看來事情仍舊得拖下來。在兩派主張的對立已經到了如此尖銳激烈的情勢下,這實在是十分危險的。所以,雷演祚心中一急,忍不住爭辯說:「夜長難免夢多,捨近而求遠,似不相宜。況且潞藩賢明當立,此議喧傳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學生亦知難免有人失望。惟是身為大臣,謀國任事,終須以大局之利害安危為指歸。設若因此招怨招懟,可法惟有以一身當之而已!」
「道老!」也許發現史可法的語氣過於嚴刻,呂大器冷冷地接了上來,「介老之意,是誠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擁『福』者嘵曉之口,而擁『潞』者又因失望而鉗口不言。若鬧成個『扁擔沒扎,兩頭打塌』之局,反而更難收拾!」
「那麼,依少司馬之見?」
「卑職何敢專擅,還請大司馬卓裁!」
平日關係密切的兩個人居然互相以對方的官職相稱,不用說彼此都有點上火。
史可法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緊抿著嘴唇,並且負氣地扭過頭去的副手。片刻之後,他終於垂下眼皮,用變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說:「弟審度再三,以親以賢,還是改立桂藩為宜。至於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讓他統帥三軍——不過,這兩件事眼下都不是就這麼定了,還得待弟見過馬瑤草,與他商議之後再說!」
八
史可法同呂、雷二人會面的第二天,在長江北岸的江浦鎮,一座屬於廬鳳總督馬士英所有的園子裡,天剛濛濛亮,阮大鋮就離開了寢室,踏著露水,來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裡。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僕人捅醒,說自己有極緊迫的事要同馬士英面商,硬迫著對方立即給他人內通傳。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輕僕人搓著惺忪發澀的眼睛,噘著嘴,不情願地走進屋子去之後,他就轉過身,腆著大肚子,在院子裡咯吱咯吱地踱起步來。
時候確實還很早,熹微的晨光剛剛在朝東的屋脊上抹上一層乳樣的白色,滿院子的花樹山石還隱現在昨宿的霧氣裡。四下裡靜悄悄的,整座園子還在熟睡。不過阮大鋮覺得已經睡得很夠了。事實上,他從來用不著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渾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況,眼下又絕不是可以安心睡覺的時候!
阮大鋮是五天前,得知馬士英已經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趕過江來的。雖然自從前年馬士英被起用為廬鳳巡撫之後,阮大鋮因為有一段時間跟他聯繫不上,曾經感到又生氣又沮喪,不過,後來馬士英終於給他來了信,表示決不會忘記阮大鋮的大恩大德,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以報」。到了去年,馬士英來到南京,又特意上門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約,阮大鋮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來,繼續咬緊牙關,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夠實現重立朝班的夢想。正因為這個緣故,十天前,當阮大鋮聽說京師已經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縉紳們,正在議論紛紛,準備迎立新皇帝的時候,他心裡的那份焦急和緊張,真是非同小可。因為經過這許多年的反覆琢磨,他早已一個心眼認定,當初千錯萬錯,就錯在讓崇禎皇帝來繼位,一手定下了那個可惡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傢伙打在渾水裡,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禎這個昏君「龍馭賓天」,自盡了賬。要是被抬出來頂替空缺的新皇帝,依舊採取同樣的立場,那麼阮鬍子豈非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把這一輩子的老本賠個精打光?所以,他當時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馬士英商量對付的辦法,偏偏馬士英遠在鳳陽,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見到。正當他抓耳撓腮地發急,忽然又聽說呂大器等人倡議迎立潞王,阮大鋮更是大吃一驚。因為他曾經扳著指頭細細地算過,除卻太子和永、定二王由於老子沒積德,活該無福繼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親的規矩,就該輪到在洛陽大難不死的小福王來坐龍廷。
衝著鄭貴妃當年受東林偽君子們欺凌作踐那段宿怨,這位小王爺能否為祖母報仇,把那個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給翻過來,雖說還得走著瞧,但開放黨禁、起用舊人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假如換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什麼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難說。所以,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阮大鋮只好趕緊修了一通書信,說明事態極為嚴重,敦促馬士英火速南來,利用手中的兵權和目前的地位進行干預。
否則這份擁戴新皇帝的功勞,勢必被東林方面全部奪去,到頭來馬士英就會給擠到角落裡,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擺佈的份兒。本來,阮大鋮還打算請他的朋友、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連夜把信送到鳳陽去。但楊文驄尚未動身,就得到馬士英已經回到江浦的消息。
阮大鋮喜出望外,立即趕過江來相見,並且照例在馬士英的別墅裡住了下來。
一連兩天,他都纏著主人,要對方一定設法把福王擁上帝位。誰知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確表示態度。這可氣壞了阮大鋮。心想:「好你個馬瑤草貴州佬,直恁可惡!莫非你說過的話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於是糾纏得更急了。昨天他趕著馬士英「商談」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擻地前來打門。
終於,年輕的僕人輕手輕腳走出來說:「我家老爺請阮老爺隔壁書房小坐,我家老爺這便起來。」
阮大鋮一聽,也不等再請,立即邁開大步,逕自咚咚咚地走進上首的那間屋子裡,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茶來!」
年輕的僕人正大張著嘴巴在打呵欠,聽見吆喝,連忙把半截呵欠縮了回去,賠笑說:「阮老爺,你瞧這天,才放亮呢。那燒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來的開水泡茶?
只得請您老委屈片時,包涵則個!」
阮大鋮翻了翻眼睛,無可奈何地道:「那麼,掌燈!」
「哦,這個卻有!」僕人趕緊答應,匆匆走到屋角去,過了一會,果真點著了一盞「青綠銅荷一片檠」的書燈,送了過來。
現在,阮大鋮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進搖曳的燈影裡,一邊聽著晨風拂動門簾的簌簌聲響,一邊繼續琢磨起心事來。
他想到,這一次能否把福王擁立上去,實在是太重要了。不僅關係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復出,而且還關係到他能否最終痛痛快快地報仇。阮大鋮可是發了誓,一定要報仇的!這些年來,東林、復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夠苦、夠慘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說成是禍胎、小人、壞坯、惡棍!不許他復官起用不算,還到處說他的壞話,敗壞他的名聲,譏笑他、攻擊他、辱罵他,使他丟盡了老臉!其實,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憑什麼他們就光衝著自己瞎嚷嚷?惟獨要對自己這麼趕盡殺絕?莫非別的逆案中人是小娘養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r頭養的不成?哼,別以為石巢園裡的主兒是個軟柿子,好捏!走著瞧吧,時辰一到,凡是擠捏過他的,一個一個他全都要報仇!說到做到,決不含糊!
阮大鋮移動一下身體,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同時開始想像怎樣向仇人們報復——殺死他們,一個不剩地把他們收拾乾淨,這是沒有疑問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頭了事,那樣未免太沒趣兒,也太便宜了他們——「卡嚓」一聲,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兒慢慢消遣他們。什麼刁鑽古怪的酷刑,哪門子有趣就挑哪門子——「一封書」、「鼠彈箏」、「攔馬棍」一窩兒上!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們一個一個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饒,一聲遞一聲地管自己叫爹爹、爺爺,然後才放他們一條死路!而且不能光讓他們自個兒死了就算,還要鬧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十族!讓他們的妻妾兒女都去當婊子、龜兒、奴婢!就像當年成祖皇帝處置建文帝那幫子遺臣一樣……阮大鋮愈想愈興奮,那交叉擱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動彈起來,滿腮的濃密鬍子因為快樂而抖動,掃帚眉下的一雙烏眼珠子也在燈影裡閃閃發光。
他彷彿看見周鑣、雷演祚、陳貞慧、吳應箕、顧杲、黃宗羲、冒襄、侯方域,還有呂大器、張慎言、姜日廣等人,甚至還包括眼下東林派的大頭兒史可法在內,都滿身血污,戴枷披鎖,斷腿折臂,在監牢裡呼天搶地,哭爹喊娘……「卡嚓!卡嚓!卡嚓!」嗯,那是什麼聲音?是獄卒過來了——啊,不是!阮大鋮一下子驚醒過來,回頭朝通往明間的門望去,只見剛才那個年輕僕人神色驚惶地奔進來,穿過明間,直向內室走去。過了一會,已經穿上公服的馬士英就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哎,瑤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興奮的阮大鋮連忙站起來,「光吱」一聲帶動了椅子,容光煥發地迎了出去。
誰知馬士英擺一擺手:「圓老,這會兒沒工夫跟你談,回頭再說吧!」
「怎麼?」
「史道鄰來了!」
「什麼,史道鄰?」阮大鋮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他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
馬士英哼了一聲:「他就是這麼個要命的勁兒!自己不睡覺,就以為別人也不用睡覺,不管白天、夜晚,想來就來!」
阮大鋮覷了對方一眼,感到有點尷尬。因為馬士英這句牢騷,分明也有衝著他而發的意思。他只好轉移話題,追問:「史道鄰來做什麼?」
「誰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馬士英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阮大鋮一聽,頓時急了。他雙手一攔,說:「瑤老,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與我說清楚了再去!」
馬士英顯然被糾纏得有點不耐煩。他皺著花白眉毛,一邊繼續往外走,一邊說:「圓老,你聰明一世,怎麼倒糊塗起來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決斷。
這兩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來找我——且聽一聽他怎麼說,再定不遲!」
「可是……」阮大鋮仍舊不甘心地追上去。
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著腳說:「圓老,史道鄰的轎子已經到門了!
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成不成?」
說著,一拂袖子,頭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半晌,終於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