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3:雞鳴風雨 正文 第十一章(2)
    沈士柱等三人是受黃宗羲的委派,於三天前秘密潛入城中的。在與海寧隔江相望的浙東地區,自從魯王政權終於決心出師西征以來,不僅地方民軍,而且連方國安、王之仁的正規軍也都正式投入準備。經過督師張國維的積極推動,各項事宜已經大體就緒。加上魯王本人終於意識到,地方義軍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最近特意把孫嘉績和熊汝霖這兩位最先舉義抗清的元老,擢升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這更大大鼓舞了義軍將士們的士氣。結果,在朝廷正式批准余姚軍的用兵方略之後,又有三股義兵自願加入到黃宗羲的麾下來,他們是太僕寺卿陳潛夫、浙西僉都御史朱大定和兵部主事吳乃武。這些人手下的兵雖然都不多,但仍然進一步增強了黃宗羲的實力和聲勢。面對日益高昂起來的士氣,孫嘉績指示黃宗羲盡快揮兵渡江,爭取打響西征的第一仗。按照原定的計劃,余姚軍將首先搶佔錢塘江對岸的小鎮譚山,然後迅速攻取海寧和海鹽,再轉趨太湖,與當地的義軍會合,進而向北拓展地盤。黃宗羲分析了所掌握的情報,估計佔領譚山不會有困難。但是海寧城中,最近清朝卻派了一個名叫張堯揚的來任知縣。此人手下有千把鄉兵,而且同杭州方面保持著聯絡,一旦情況緊急,就請清兵前來救援。

    因此到時恐怕要費一點力氣。為著確保能夠順利破城,黃宗羲與副手王正中反覆商議,決定秘密派遣出身海寧望族的查繼佐先行潛回城中,憑借在當地的關係和影響,設法聯絡有志之士,充當內應,到時配合義軍攻城。另外,黃宗羲又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一直想到海寧去,尋訪余懷和冒襄的下落,而且他們握有在南京弄到的清乍號牌,進出海寧應該不成問題,於是便請兩人也一道同行,從旁協助查繼佐。

    現在,他們一行三人,憑借查繼佐的哥哥查繼坤的接應和幫助,不僅順利地在查家大宅潛伏下來,而且還大體摸清楚了城中的情形。原來,坐落於錢塘江出海口的這個縣城,經歷了去年閏六月和八月兩度起義,又兩度失敗之後,固然已是瘡痍滿目,殘破不堪,但是,自從清朝委派的知縣張堯揚到任之後,經過一番整頓,一些制度已經恢復起來,無法無天的行為受到遏制,曾經是乘亂而起、自行組合的鄉勇,也按分保團練的辦法加以整編。此外,張堯揚還得到杭州清軍的支援,弄來了一批刀槍火器,把他手下的人馬裝備起來。各個城門的防務,除了分派專人負責之外,每門最近還配備了弓箭手、長槍手、短槍手、防牌手、銃手,以及一批丁壯民夫,協同據守。至於臨戰時的方略,張堯揚也作了佈置,規定六個城門除了南東二門和大小北門關閉不開之外,西門和小東門只開半扇,以便觀察敵情。一旦敵人殺到,如果對方勢大,就閉門死守;如果對方來人不多,就大開城門,揮兵主動出擊,以期制敵於先機。如此等等。

    由於發現海寧這塊骨頭並不是那麼好啃,查繼佐這兩天在設法摸清城中底細的同時,一直在他哥哥的幫助下,加緊秘密聯絡有志之士,力圖在短期內集結起一支可以充當內應的力量。他瞭解到:在東面不遠的袁花鎮,目前活動著一支抗清武裝,領頭的名叫凌君甫,手下有好幾百人馬,經常出沒在河汊蘆蕩之中,與張堯揚為敵。只要派人去聯絡,估計會樂於聽命。查繼佐把這種情形向沈、柳二人一說,大家都覺得如果得到這夥人相助,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但是怎樣才能把這支人馬弄進城裡,又不引起張堯揚的警覺,卻是一個難題。後來,是沈士柱提出,不妨在城中散佈魯王軍隊大舉渡江的謠言,造成人心混亂,然後讓凌君甫他們的人馬裝扮成四鄉民眾,借口要求避難,成批混入城中。他怕大家有疑慮,還特地引用兵書中「托或有之事,為莫稽之詞,以恐之使驚,誘之使趨」的話,來加以證明。查氏兄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便佈置手下的心腹,在昨天夜裡分別出動,依計而行。果然謠言一旦放出去,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整座海寧城都驚慌失措地騷動起來……消息傳回查家大宅,大家自然十分高興。其中,又數沈士柱最為興奮。事實上,儘管多年來他一直著迷地鑽研兵法,不少名篇都能背誦如流,但說到真正付諸實行,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沒想到立即就大見效用。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終於憋不住,興沖沖地拉著柳敬亭來找查氏兄弟,要求出門去瞧一瞧情形。查氏兄弟自然也極其關注情勢的進展,特別是城中雖說已經亂起來,但是接下來,凌君甫及其手下的人,能否利用這種混亂狀態順利混入城裡來?以及這些桀驁不馴的強梁之輩,儘管已經答應前來相助,會不會又臨時變卦?這些還全都拿不準。不過,他們已經不斷派出家中的僕人到外面去探視,就連同凌君甫聯絡的事,也已經作了安排。因此,聽說沈士柱打算親自出門,查繼佐反倒捋著鬍子,沉吟起來:「昆銅兄要出去瞧瞧,本來也無妨,惟是敝邑可不比留都,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區區七八千的居民,那些臉孔,十有七八縱使叫不出也認得出。更兼眼下又是爭戰非常之時,那等做公的對面生人最是留意。即便是小弟,因久出初歸,也不敢輕易拋頭露面。何況二位兄台本是外地人,只怕不甚穩便!」

    沈士柱搖搖頭,傲然地說:「不打緊,小弟已然落髮出家,身上牒譜俱全,況且帶得有韃子的號牌,料那些做公的也不敢奈我何!」

    「那麼柳老爸也一道去麼?」

    「老爸他也有號牌在身,自然去得!」

    「可是柳老爸這尊容,最易記認,萬一……」「那麼,」沈士柱立即改口說,「老爸就留在宅中,讓小弟獨自走一遭便了!」

    「噢,」柳敬亭笑嘻嘻地說,「沈相公想賣脫小老,這可使不得!小老與沈相公結伴南來,自問事事向前,不敢躲懶。這番也定不落後!」

    看見沈、柳二人全都執意要去,查繼佐一時沒有了主意。他轉向站在一旁的查繼坤,徵詢地問:「大哥,你瞧這事……」查繼坤點點頭,說:「這樣吧,既然二位要去,那麼學生這裡派了幾個精壯的手下,在左近暗地追隨護衛,一旦有事,也有個照應。」

    這樣安排,自然可以讓人放心一點。於是查繼佐便支開身邊的僕人,對兩人詳細交待了一番,告訴他們按照約定,凌君甫的那些人馬將要從小東門進人,並且以臂上纏有草繩為記;然後,又再三叮囑他們一定要事事小心,這才請查繼坤引路,避開眾人耳目,從西側的一道小門把他們送出去。

    位於城中東北部的查家,離小東門並不算太遠。當沈、柳二人沿著狹長的街巷向前走去時,發現太陽已經偏向了西邊。街巷兩邊的高低院牆、那大小不一的門扇,以及門扇頂上的黑瓦頂,全都反射著明晃晃的光。一路上,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地從家裡往外搬東西,看那緊張匆忙的神色,不用問,必定是受到夜來那個謠言驚嚇,打算出城避難的。這一次,兩個朋友雖然照例結伴出來,但就柳敬亭而言,與其說是急於看看外間的情形,不如說主要是不放心沈士柱。說實在話,以他這些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對於眼前這種事已經不再會感到特別好奇。如果真要拿主意,他倒是同意在這種時候,盡可能不露面為好。但是,瞧著沈士柱那種興奮得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又知道,就算硬是攔著不讓出來,沈士柱恐怕也會偷偷往外跑。為著免得萬一出了事,連個照應報信的人也沒有,他才決定乾脆陪同出來走一趟。不過眼下,看見沈士柱像丟了魂兒似的兩眼閃閃發光,轉動著光禿的小腦袋,四下裡打量,嘴裡還不停地喃喃說:「啊,果然動起來了,都動起來了!這就好,這可好了!」柳敬亭就不禁暗暗搖頭,伸手扯了對方一把,悄聲警告說:「老兄說話可得留點神,仔細讓做公的聽了去!」

    「啊,對對!」猛然醒悟過來的沈士柱,連忙點著頭,乖覺地說:「得留點神!得留點神!」這之後,兩人便不再說話,相跟著加快腳步,朝著通往小東門的大路趕去。

    小東門的正名叫宣德門。出門不遠,就是供軍隊操演的校常一條泥沙鋪設的大路,從那裡一直延伸到城內。由於兵馬長年累月地奔馳踩踏,路面已經破爛不堪,而且儘是坑坑窪窪。雖然還在巷子裡時,柳敬亭就聽見外面老遠地傳來鬧哄哄的聲浪,但當走出巷口一瞧,他卻仍然不由得為之一怔。只見大路上黑壓壓的,擁擠著無數逃難的百姓,有挑著擔子的,有駕著獨輪車的,有趕著驢馬的,但更多的則是背著各式各樣的包袱,正拖男帶女、扶老攜幼地從四面八方亂紛紛地擁來,又向著城門的方向趕去。他們臉上的表情是那樣驚慌失措,悲苦淒惶,完全是一副被嚇破了膽的樣子。很顯然,如同剛才巷子裡的那些居民一樣,他們也壓根兒不知道夜來那個消息,只是有人故意散佈的謠言,而且,都很害怕魯王的軍隊一旦打過來,會對他們這些「大清順民」施以無情的報復;但是,他們似乎又並不相信清朝的官府當真能夠保護他們,結果只好像一群沒有主宰的驚弓之鳥似的,一有風吹草動,就爭相逃命。隨著他們蹣跚而行的腳步,大路上揚起了漫天的塵土,灰濛濛一片,使太陽都為之暗淡了下來……「嗯,老兄那條計策果然使得,竟是把全海寧城都鬧動了呢!」發現情形果然不出所料,甚至比預想的還更混亂,柳敬亭不由得回過頭來,低聲稱讚說。

    「可是、可是怎麼會這樣子?這麼多人,這麼亂……」沈士柱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問。看來,眼前這來勢洶洶、驚恐萬狀的景象,把他好嚇了一跳。

    柳敬亭斜覷了他一眼:「咦,人越多,越亂,才好呢!不亂,外邊的人怎麼進得來?」

    沈士柱卻搖搖頭,喃喃地說:「不對,不是這樣子,不該這樣子……」「不該這樣子?」柳敬亭感到莫名其妙,「那該是什麼樣子?」沈士柱卻沒有回答,只是像受到某種無形禁制似的發了呆。這樣站立了片刻,待到人數眾多的一群百姓亂哄哄地擁了過來,他就魂不守舍地隨著人流向前走去。柳敬亭看見了,只好緊趕幾步,跟在後面。

    兩人腳步不停地走了一陣。這當兒,由於蜂擁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情形也變得更加混亂。有因為搶道而發生爭吵的,有因為走丟了親人而又哭又喊的,有因為突然發病而昏倒在地的,還有財物被竊的、行李散架的、把要緊的東西忘在家中要回去取的……有兩個漢子,不知為什麼爭執起來,其中一個被另一個猛然一推,向後登登登地倒退了六七步,撞歪了一架獨輪車,還帶翻了一挑擔子,把那些罈罈罐罐摔了一地,弄得哭罵聲四起,周圍的人亂作一團。還有一個瘸腿的老頭兒,髮辮披散著,氣喘吁吁地追趕一隻逃脫了捆綁的鴨子,忽然腳下絆著了什麼,一跤跌倒,待到掙扎起來,已經是滿臉鮮血,但是卻顧不得疼痛,仍舊瞪大惶急的眼睛,在人叢中尋找那只不知去向的鴨子。不過,最可憐的還是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婦女,她們那一雙小腳即使在平時也是步履維艱,哪裡經得起在這坑坑窪窪的路上奔命?一路上竟是幾步一跌,連滾帶爬,弄得哭爹喊娘,狼狽萬分……這樣一些情形,柳敬亭自然都看在眼裡,不過,前些年,他跟隨左良玉的軍隊行動,比這混亂十倍,也殘酷十倍的場面都見識過許多,因此,雖然心中也自歎息,但是已經沒有什麼更驚駭的感覺。倒是沈士柱,卻像抵受不住,怕冷似的縮著身子,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步子也邁得越來越緩慢。柳敬亭不由得奇怪起來,心想:「前一陣子,他不是還生怕城中亂不起來麼!怎麼事到臨頭,卻變成這副模樣?」於是挨近前去,低聲問:「嗯,你怎麼了?」

    沈士柱搖搖頭,哭喪著臉說:「沒有什麼。不過,這種事,我就只做這一回,以後再也不做了!」

    柳敬亭微微一怔:「再也不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為什麼,總之我下一回絕不再當什麼臥底內應就是!」沈士柱堅持說。

    停了停,大約看見同伴仍舊皺著眉,一臉的疑惑不解,他才又向周圍掃了一眼,侷促不安地解釋說:「連累他們這樣子,我可是沒有想到……」柳敬亭眨眨眼睛,這才明白過來。的確,眼前百姓的驚駭慌亂程度,那種慘苦可憐的樣子,是他們製造謠言之初,所沒有想到的。不過,為著早日收復此城,使他們不再受亡國之辱,這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今日這事,其實……」「今日這事也得有人做,是不是?」沈士柱驀地停下來,氣急地打斷說,「那就讓願意做的人去做好了!反正我是不會再做的!」停了停,又咬著牙添了一句:「這——這不是我沈某平生的素志!」

    「平生的素志?」柳敬亭覺得有點聽不懂。

    「不錯!」沈士柱把脖子一挺,吵架似的大聲說。然而,就在這時,身旁蜂擁而過的難民們似乎使他意識到什麼,於是,目光中那股挑戰的鋒芒抖動了一下,消失了。有片刻工夫,他咬緊嘴唇,低下頭,默默轉過身去;末了,終於擺一擺手,用懊喪的、幾乎是帶哭的聲音說:「哎,你是不會懂得的!誰也不會懂得!

    沒有人能懂得!哎,還是走吧!」

    柳敬亭滿腹狐疑地瞧著。不過,他隨即也就醒悟過來,對方所說的「素志」,看來沒有別的,無非還是那個「虎帳談兵,躍馬殺賊」的奇怪的念頭。「可是,就眼下這一點子淒慘景像你都受不了,還說什麼與敵人刀對刀、槍對槍地廝拼!」

    柳敬亭苦笑地想。看見沈士柱已經逕自向前走去,他只好搖搖頭,依舊跟在後面。

    四

    小半天之後,他們已經來到射圃亭附近,只要再向前走出不遠,過了兵馬司,就是小東門。無疑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一帶更顯得擁擠不堪。那些打算出城避難的老百姓,已經黑壓壓地把前面全塞滿了,後面卻仍舊不斷有人擁過來。本來就不甚寬闊的路面,簡直被塞得水洩不通,因此行進的速度也頓時慢了下來。按照原來的約定,凌君甫的人馬是要趁城中的百姓出城逃難時,裝扮成四鄉的百姓,混進城裡來。現在城內擠塞成這個樣子,別說進城,就連出城,看來都不容易。

    因此,柳敬亭首先著急起來。他四下裡一望,發現射圃亭的地勢較高,估計從那裡可以更清楚地觀察城門方向的動靜。於是,他便把沈士柱一扯,側著身子,嘴裡一個勁兒賠著小心,慢慢地在人叢中穿行著,向射圃亭靠過去。然而,沒等他們達到目的,忽然四下裡哄的一聲,人們彷彿受到極大推力似的,一下子合攏過來,把他們擠在當中,雖然就差那麼四五步,可就是再也動彈不了。任憑柳敬亭再三請求,但是大約人人都急於趕到城門去,硬是擠住了,誰也不肯相讓。「哎,列位快點走啊!怎麼都不動了?」柳敬亭焦急地催促說。

    「不是大家不想動,是官府在前頭把著門,不准放人出去。」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土丘之上傳來。聽說是這麼一回事,柳敬亭起初也只是忙於暗自盤算,並且感到驚疑不定。但隨後,他心中驀然一動,覺得那聲音很熟,抬頭望去,卻意外地發現,那人也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哎,老爸,昆銅!怎麼是你們!」那個人搶先大叫。

    這一下,柳敬亭突然認出了,那個人不是別個,竟然是失散多時的余懷!而站在他旁邊的,則是他的僕人阿為。

    這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重逢,使雙方都大為激動,頓時驚喜得又叫又喊,手舞足蹈。於是,由余懷主僕相幫著,好歹說動了旁邊的人,彼此幾經挪移,最後柳敬亭和沈士柱也勉勉強強擠上了亭子。「哎,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因為周圍實在太擁擠,彼此緊緊握了一下手後,余懷便迫不及待地問。

    這倒使柳敬亭有點難於回答。因為一來周圍黑壓壓的全是人,二來這事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楚的。他只好使了個眼色,說:「老衲與這位師弟是受寺中派遣,到城中來採辦米糧的,不承想卻得遇二位相公,也可算天緣巧合了!」

    余懷是個機靈人,聽他這麼說,無疑已經會意。只見他點點頭,轉口又問:「兩位師父想是打算出城?」

    「皆因事已辦妥,寺中又急著等老衲回去,是以不欲在城中久待。惟是看這情形,卻是欲出不能,不知何故?」柳敬亭繼續在暗示對方。

    「哦,師父想亦聽說,昨夜城中紛傳南兵渡江,所以百姓恐懼,爭欲出城躲避。惟是縣尊張公適才著人宣諭,說是已經查明並無此事,純係謠言,並下令關閉城門,不許百姓出入,以免為敵人所乘。師父今日恐怕難以……」他正要說下去,不料就在這時,周圍又是哄的一聲,隨即就驚慌地騷動起來。只見本來擁擠在前面的那些百姓,像受到某種無形的壓迫似的,紛紛向後倒退,那些一時倒退不及的,就被擠壓得跌倒在地上。於是有的人乾脆轉過身來就跑。但是後面的人卻尚未反應過來,依舊往前擁。兩下裡這麼一衝撞,整個場面可就頓時變得大亂特亂,無數的人被撞倒,被人從頭上身上踏過去。那剛剛踩踏了別人的,轉眼之間又被別人踩在腳下。一時間驚叫聲、哭喊聲、呻吟聲、垂死的掙扎聲,此伏彼起,震耳欲聾。柳敬亭等四人憑著亭子護欄的阻隔,而且又在土丘上,一時間還未受到波及,不過面對到處亂竄的百姓,情形也相當危險。本來,沈、柳二人臨出門時,查氏兄弟曾經表示會派人暗中保護,但這會兒竟是一個也沒有出現。相反,他們卻遠遠地看見,一夥身穿號衣的兵丁,正騎著馬,從城門那邊如狼似虎地衝過來,見人就用鞭子抽,用刀背打。不用問,剛才那一場造成許多人死傷的大亂,就是這伙惡棍強行驅趕的結果。儘管如此,卻仍舊有不少老百姓,像嚇昏了頭的牛羊,逃著躲著,糊里糊塗地又繼續向城門擁去。

    「嗯,如果那張堯揚不准百姓出城,那麼自然也就不准外面的百姓進城。這麼一來,凌君甫和他的手下也就全被擋在城外,這卻怎生是好?」望著由於老百姓被驅散,因而變得空曠起來的街道,以及街上的那死去的、受傷的難民,聽著死傷者親屬那些呼天搶地的哭喊,柳敬亭悚然震驚之餘,焦急地想。的確,雖然他闖蕩江湖大半輩子,可以說見多識廣,但急切間也感到束手無策。他只好回過頭去,打算同朋友們商量。然而,就在這時,站在旁邊的沈士柱忽然說了一聲:「你們讓開,等我出去!」接著,就看見他朝大家把頭點了一點,然後毅然轉過身,出了亭子,大步向城門的方向走去。

    「哎,昆銅,你去做什麼?」不知底細的余懷高聲追問。

    可是沈士柱不再回答,甚至連頭也不回。「喂,可知道他要做什麼?」余懷莫名其妙地轉向柳敬亭。

    但是柳敬亭也無法回答。他只是對余懷做了個手勢:「施主且在此稍待,等老衲跟去看一看。」

    「那麼,不如我們一齊都去!」余懷說。

    柳敬亭自然沒有異議。於是,主僕三人就邁開腳步,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也就是到了這時,柳敬亭才把此次潛入城中的原委,以及今天出來的目的,向余懷簡略地說了一下。而余懷也把已經找到冒襄的事說了。不過,也許由於這麼一分神,當他們重新伸長脖子向前面尋找時,沈士柱卻已經走得沒了影。兩個朋友連忙加快腳步,越過那些屍體和受傷者,一直趕到小東門,才遠遠看見那裡還滯留著一批逃難的百姓,同時聽見沈土柱正在大聲叫喊:「你們這班狗才,怎敢不放老爺出去?你們都睜大狗眼瞧清楚了一老爺拿著的可是江寧巡撫衙門發的號牌!」

    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怎麼?昆銅他當真要出城?」余懷疑惑地問。柳敬亭搖搖頭。他當然已經醒悟沈士柱嚷著要出城,是想迫守兵打開城門,好讓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乘機混進來。但是,這做得到麼?縱然沈士柱憑借清軍的號牌嚇唬對方,但那些守兵是否肯就範?從如今城中防範得很緊的情形看,即使當真打開了門,凌君甫那些人能否就混得進來?正是這一連串的疑慮,加上對沈士柱這種冒險行為的擔心,弄得柳敬亭緊張異常,不由自主地慢慢走過去,想瞧個究竟。

    「你們都不要過來,過來都是死!」沈士柱又驀地大叫起來。柳敬亭心中一懍。雖然這話很可能是衝著那些守兵說的,但他卻分明聽出沈士柱其實是在警告自己和余懷。

    「喂,你們開不開門?開不開?快開!誤了老爺的大事,管教你們一個個都蹲大牢去!」沈士柱又再度催促說。

    直到這會兒,也許是因為離得遠的緣故,柳敬亭等人都只聽見沈士柱在大叫大嚷,而聽不見守兵的聲音。但其實,守兵們私下裡顯然也在商量如何打發這位棘手的不速之客。因為,片刻之後,只見那兩扇厚重的大城門光啷砰彭地響了幾下,終於慢慢地被推開了一道縫,露出外面的一線藍天。

    「好!真虧了他的膽量,竟然硬是把門給嚇唬開了!」柳敬亭不勝驚喜地想,愈加全神貫注地盯著。現在,他變得那樣緊張,一顆心簡直提到了喉嚨裡,連氣都有點透不過來。

    「吊橋呢?不放下吊橋,老爺怎麼過去?」依舊是沈士柱大大咧咧的嗓門。

    既然決定放他出城,這個要求自然是無法拒絕的。果然,只聽一個火爆爆的聲音高叫:「外面、裡面都把好了!除了這人之外,不得再放一個閒人出入!」隨著他的話音,城頭上吱吱溜溜地響了一陣,接著便是吊橋「砰」地放下的聲響。然而,這之後,有好一陣子,城門裡卻不再有動靜,也不知道沈士柱到底出了城沒有。站在遠處的三位朋友不由得著急起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拿不定主意是否該過去看一看。就在這時,忽然聽見城門那邊一個聲音怒叫說:「咦,快出去呀!

    你怎麼還不走?」

    「急什麼?你這城門開得太小,老爺我走不慣!」沈士柱說。他每次開口總是放大喉嚨,分明是想讓柳敬亭等人聽見。

    「怎麼走不慣?你知道如今是什麼時候!太尊大老爺有令,要嚴守城門,不得隨意放人出入。放你出去,已是天大的情面!你還要在此噦嗦?」

    「嘻,你雞零狗碎一點的人兒,還想走多大的門?」

    「混賬!你敢取笑老爺?」

    「啊,你動手打人?」

    「打你又怎麼樣!老爺還要打!你這混賬!混賬!」

    柳敬亭等人雖然看不清楚城門那邊的動靜,但估計沈士柱當真動了手。至於他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想造成混亂,好讓凌君甫那夥人進來。的確,城門畢竟已經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城外的人要衝進來,這當兒正是機會。然而不知什麼緣故,城外始終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動靜;相反,沈士柱卻因為這大打出手的一鬧,處境變得十分危險。柳敬亭當然意識到這一點,急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不過,總算他在江湖行走多年,經驗老到,百忙中定一定神,發現城門周圍,還逗留著好些逃難的百姓,正在疑疑惑惑地觀望,於是連忙回頭,向正在不知所措的余懷主僕說:「事情要糟!快把他解救下來再說!」

    說完,驀地張開喉嚨大叫:「城門開了!南兵要打過來了,要活命的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啊!」余懷主僕也一齊高叫。

    就在這時,一個奇怪的情形出現了——他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忽然來了七八個僕人模樣的漢子。聽見他們叫喊,那些人竟然也跟著大喊起來。柳敬亭錯愕了一下,隨即猛然醒悟,他們就是查氏兄弟派來保護他和沈士柱的!於是,他立即朝他們做了個手勢,當先向城門奔去。那些人見了,果然也繼續呼喊著,同余懷主僕一起跟了過來。這一喊一奔還真的大有作用,只見周圍那些正在觀望的百姓,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後彷彿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似的,紛紛向城門擁來……「不准出城!不准出城!誰敢不遵,這個奸民就是榜樣!」一聲凶暴的吼叫從城門那邊響起。柳敬亭等人定眼看去,發現隨著吼聲,從那群守兵背後轉出一個門官模樣的漢子。他手裡握著一把鋼刀,凶神惡煞地當中一站。直到人們遲遲疑疑又停住了腳步,他才傲然地回頭喝叫:「給我拖出來!」於是,只見兩個守門兵將一個穿著黑布直裰的人抓住雙腳,倒拖出來,隨即使勁往眾人面前一拋。

    那個人似乎已經毫無知覺,落在地上之後,藉著去勢滾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從守門官發出吼叫的一剎那,柳敬亭心中就猛地一涼,意識到沈士柱可能已經遭到毒手。但殘存的一絲希冀促使他仍舊往前衝。及至對方拋出一個人來,他不用看也明白就是沈士柱,只是不知道同伴到底仍然活著還是已經死去。現在,他終於看清楚了:他的同伴像一堆破布似的蜷伏著,那瘦小的身子已經變得毫無生氣。衣衫下面露出一隻爪子似的小手,卻依然死死抓著那塊只剩下半截的號牌。

    而那顆刮光了的、額上被烙上六個圓點的腦袋,則不自然地歪扭著,一雙大瞪著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空,彷彿在問:「我怎這樣就死了?我可不想這樣子死。我還要躍馬疆場,橫刀血戰,馬革裹屍而還,讓三軍同聲一哭呢……」柳敬亭的心像被刀一寸寸地碎割著。他想放聲大哭,卻沒有眼淚。終於,他雙腿無力地彎曲著,在同伴的遺體面前跪了下去……

    五

    雖然柳敬亭等人到底沒能與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人聯絡上,但是由黃宗羲、王正中所率領的三千義軍,卻比原定計劃提前了兩天,也就是於五月十八日分乘六十餘艘戰船出發,順利渡過錢塘江,搶佔了海寧縣城以東四十里的一個小市集——譚山鋪。

    他們之所以要提前行動,一來是各路兵馬齊集之後,糧草消耗相應大增,供應十分緊張,提早一天出發,就能夠早一天擺脫困境,利用江北的廣袤之地去開闢新糧源;二來,是南邊一線傳來消息,說清朝的征南大將軍博洛所率的援軍已經抵達杭州,正在向富陽縣一帶的錢塘江邊集結,對駐紮在七條沙的方國安部擺出悍然進逼的態勢,看樣子,大有把魯王政權的這支主力正規軍一舉擊垮的企圖。

    因此,張國維和孫嘉績等人愈加急於從東線先發制人,把戰場引到江北去,以打亂敵方的計劃。

    現在,黃宗羲和他的三千將士已經成功登岸,並且在譚山鋪一帶駐紮下來。

    正如事先派人偵察過的那樣,這裡正當海寧、海鹽兩縣的接合部,位置比較偏僻,清軍無力顧及,因此他們並沒有遇到任何抵抗。至於譚山鋪裡的居民,大約看見江對岸突然駛來許多兵船,也早就嚇得躲的躲、逃的逃。結果,黃宗羲上岸之後,領著手下的將官們在市集裡外轉了一圈,最後竟然只找到一個老瘋子和一隻又瘦又癩的野狗;此外,就是三四十問東倒西歪的草房、兩扇搬不動的石磨,以及一些來不及帶走、或者不打算帶走的罈罈罐罐。這種情形,雖然已在意料之中,但黃宗羲仍然感到頗為失望和不安。因為在他的意識中,自己所統率的可是大明的軍隊,是為了解救這裡的漢家百姓而來的,對方應該歡欣鼓舞,「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才對。不過,他也明白,由於前一陣子明軍渡江作戰時,凡是遇見剃了發的,都認作是背叛了祖宗,橫加殺戮,因此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走避惟恐不及。

    於是他立即命人向附近各路口貼出告示,宣諭魯監國最近的旨意:百姓凡是剃了頭的,只要按從前的習慣,重新戴上網巾(一種用以固定髮髻的、類似頭套的網狀織物),就算表示棄清歸明,改惡從善,就能得到「王師」的寬耍與此同時,他還傳令各營:嚴禁私自四出打糧,一切由中軍大帳統一籌措,違者軍法從事。

    下達完這兩道命令,他眼見天色已近傍晚,而且經過大半天的行船,風浪顛簸,將士們都顯得頗為疲倦,於是又下了第三道命令,吩咐各營就近擇地駐紮,埋鍋做飯,洗涮休息;但是必須向各處路口派出巡哨,嚴加警戒,以防不測。

    經過一番馬嘶人喊的緊張和忙碌,如今,那三千將士已經分別進入自己的營地,陸續安頓下來。隨著縷縷炊煙從各處軍帳間升起,海寧方向的西邊天際,夏日的夕陽也漸漸落入到叢生的樹木背後。但是天空卻依然明亮,近處的譚山和遠處的大尖山、小尖山,沐浴在一片紫黛色的霞影之中,顯得聖潔而柔媚。這一帶離錢塘江的出海口已經很近,受潮汐的影響,一天之中江水的漲落很大。久而久之,沿著江岸就出現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淺灘。為了抵禦潮汐對堤岸的猛烈沖刷,減少水土的流失,這裡的老百姓自古以來都不斷在淺灘上廣種雜草和灌木,並且築起一道一道階梯狀的防波堤。被稱為「草塘」的這些防波堤從東邊江口外的乍浦所,經過海鹽、海寧,一直延伸到杭州城下,長達八百餘里。它與著名的錢塘江潮一道,成為這一帶的一大風景。不過,對於黃宗羲來說,這一切都已經並不新鮮。因此,他與王正中等幾位主要將領簡單地啃了幾口乾糧之後,就只顧動身到各處陣地去巡視。直到證實各營將士已經遵照命令分為三股,右依譚山,左憑大江,中踞大路,互為犄角地駐紮下來;而那六十餘艘大小航船,也已經井然有序地在江邊排成一個水寨,並同陸上的軍隊保持著密切的聯絡,他才稍稍放下心來,於是向王正中等人囑咐了一番,責成他們管好各自的隊伍,發現異常情況,立即報告。然後,他就帶上黃安,逕自趕回已經成為臨時指揮所的市集中去。

    黃宗羲之所以匆匆趕回來,是因為記掛著他的弟弟黃宗會。說起來,這事也令他始料不及。今天從龍王堂出發渡江時,黃宗會竟然不顧勸阻,也硬跟著乘船到了江北。本來,這位三弟只是奉族長和母親姚夫人之命,來給黃宗羲和黃竹浦的子弟們送行。與他一道前來的,還有二弟宗炎、四弟宗轅和別的一些父老鄉親。

    他們給黃宗羲帶來了衣物和一些用品,更帶來了姚夫人、葉氏和周細姐的殷殷囑咐,雖然無非是保重身子、強飯加餐、添衣蓋被,以及早日得勝歸來等等一類的話,但是黃宗羲仍然掂量得出,這些簡短而尋常的囑咐當中所包含的深切的情懷,想像得出母親和妻妾們說話時的悲啼和淚眼。以致有一陣子,他心中也變得熱烘烘、亂糟糟的。不過,戎馬倥傯的昂奮氣氛,出發在即的緊張和忙亂,卻不容他多想,甚至不容他說上更多的話。結果,當時除了一一應諾,以及幾句對前途表示樂觀的撫慰外,他竟然再也沒有機會與對方從容敘談。直到正式拔營出發那一天,孫嘉績、熊汝霖等一班官員齊集碼頭,替出征的將士隆重地誓師餞行之後,彼此才又得以匆匆話別。誰知,就在船隊起錨的一刻,已經跟到船上的黃宗會出乎意料地提出:要獨自再送黃宗羲一程,直到抵達江北為止。對於這個要求,黃宗羲當時就表示不同意。但是黃宗會極其固執,勸說也罷,呵斥也罷,就是不肯下船。其餘兩個弟弟和鄉親們也一齊幫著他說話。最後,黃宗羲沒有辦法,只好勉強應允,但是當場說定:一旦到了江北,黃宗會就得馬上掉頭返回,不許再藉故逗留。現在,既然軍隊已經成功登陸,並且順利駐紮了下來,黃宗羲自然就想到,必須趕快把弟弟送走了……「是的,我本該在龍王堂就把他趕下船才對!竟然讓他跟了來,現在又得派船往回送,真是沒事找事。何況還是兵刀相拼的當口,簡直是胡鬧!」一邊往回走,黃宗羲一邊惱火地想。不過儘管如此,到了這一步,卻仍舊只有抽調船隻和士兵,去辦這件差事,而且還不能有差池。「要不,母親那裡可是交待不了。幾個兄弟之中,平日就數宗會最得她寵愛……」念頭這麼一轉,黃宗羲反而有點不安起來,於是暫時忘記了生氣,開始暗暗考慮該派哪只船,以及由誰護送才穩妥。

    「哎,大哥!」一個聲音熟悉的呼喚遠遠傳來。黃宗羲抬頭一看,發現那個任性的弟弟已經在住所前守候著。暮色四合的薄黯中,他那身白色的直裰被晚風吹得飄拂不定。

    「啊,大哥回來了!」大約沒有得到黃宗羲的答應,黃宗會又快步迎上前來,急煎煎地問:「那邊的事都安排妥了麼?劣弟打算這就回去,只不知有沒有過江的船?」

    黃宗羲看了弟弟一眼,心想:「早先不讓他來,他偏鬧著死活要來,如今我還沒開口讓他走,他就又急著要走了!」由於更多了一分不悅,他便故意不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淡淡地問:「嗯,你坐了這一天的船,不覺得累乏麼?」

    「愛剛才趁大哥不在時,小弟已經歇過了。」

    「唔,飯呢?」

    「也吃過了。」

    「可是,人家水寨那邊才剛剛把船泊定,還沒吃飯呢,哪裡有力氣即時又開船送你!算了,遲個把時辰再說。現今你且隨我在近處走走,我還有話要吩咐你!」

    這麼說了之後,黃宗羲也不等弟弟答應,就管自邁開腳步,順著右首的一條街道,向前走去。看見哥哥這樣子,黃宗會分明錯愕了一下,卻不敢違拗,乖乖地跟在後面。

    這當兒,隨著最後一抹霞光隱去,天完全黑了下來。不過,月亮已經在東邊悄然升起。那是一輪十八之夜的海月,雖然略見瘦減,但是桂樹和玉兔的影像依然清晰可辨。它把銀色的輝光從茅屋頂上鋪瀉下來,灑落在兄弟二人的頭上、肩上,也照亮了他們身旁的一溜板壁,使狹窄而幽暗的街道浮蕩著一片朦朧的光影。

    在茅屋背後,那看不見的遠處,傳來了江潮拍岸的低沉聲響。

    「大哥,」大約發現已經走出了十來步,黃宗羲卻一直沉默著不開口,已經同他並排走著的黃宗會忍不住試探地問:「這一遭分手之後,不知何日才能重新相見?」

    黃宗羲「哼」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街道的遠處,冷冷地回答:「這一遭分手之後,只怕就未必能重新相見了!」

    「大哥說什麼——不能、不能重新相見了?」黃宗會顯然吃了一驚。

    「……」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重新相見了?」黃宗會著急地追問,聲音裡透著驚駭。

    黃宗羲看了他一眼:「征戰場上,性命相搏,到頭來是生是死,誰又能說得準?

    能活著下來,自是天大之幸;至於殞身喪命,也實在尋常得很!」

    「可是,可是在龍王堂誓師那會兒,孫督師不是說,三月間,我師已經大破韃子於江上,此番乘勝西征,必能追奔逐北,早奏凱旋麼?」

    黃宗羲搖搖頭,苦笑說:「必能早奏凱旋?我可不敢作如此之想!實話告知你吧,這次朝廷說是要出師西征,可是方國安、王之仁二人俱徘徊觀望,不肯用命。孫、張二公眼見韃子的援兵已至,不得已,才飭令為兄先行渡江,意在鼓勇一擊,以激勵其他各軍。為兄此行之成敗,固然牽扯甚大,惟是孤軍犯敵,那凶險又何嘗小了!」

    「啊!」黃宗會頓時驚得站停下來,睜大眼睛,顫抖著嗓門說:「原、原來韃子的援兵已至!那、那、那豈不是明擺著送死麼,大哥為何還應承他?」

    黃宗羲沒有立即答話。不過,對方在這一刻裡所表現出來的緊張和關切,卻使他心中分明地動了一下,與此同時,一種遙遠的、模糊的東西開始在記憶中甦醒。那是一種根植於血緣的、柔軟而溫馨的感覺,就像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出自同一個母體,受著同樣的哺育和滋養,許多年來一直相依為命,一起成長,從來沒有想過會有永遠分離的一天。然而,眼下卻正如弟弟所驚駭地道破的那樣,這一次分手之後,彼此還能夠再見麼?還能像過去一樣,儘管也常有各自奔忙的時候,但到頭來,仍舊又走到一起來麼?黃宗羲實在有點拿不準。事實上,這一次出征可以說是成敗未卜,每前行一步都充滿風險和殺機,隨時隨地有丟掉性命的可能……「嗯,倒也不能這等說。」為了擺脫這種突如其來的軟弱情緒,他開始字斟句酌地分析,「韃子的援兵眼下齊集富陽。我們這是繞出其側,避其鋒芒,攻其不意。趕明兒一旦拿下海寧,便北上嘉興,直趨太湖。此數地俱為韃子力所不逮之處。倘使順利,便可聯絡當地義師,鬧他個天翻地覆,令洪承疇、張存仁顧此失彼,博洛如芒在背。到那時,孫、張二公再乘機揮師西進。那麼,便不止浙東之危可解,就連杭州——哼,說不定也能一舉收復呢!」

    停了停,看見弟弟只是呆呆地聽著,沒有回應,他又奮然一揮胳臂,大聲說:「嘿,國家亡破到這一步,天下糜爛到這一步,死又算得了什麼!終不成為著活命,就連我華夏的詩書禮樂、文明教化都寧可不要了?須知我們可是聖人之徒,不是無知村夫,不能忘卻天下之責!只要死得其所,死得壯烈,我看就比蜆顏苟活,任憑韃子凌辱糟踐強似萬倍!」

    這麼情懷激盪地說著,他覺得渾身的脈管都在賁然擴張,血液隨之沸騰起來,於是,也不等黃宗會回答,就逕自扭過頭,登登登地向前走去,直到出了市集,來到一塊開闊地上,才重新放慢腳步。

    譚山鋪的規模其實很小,街道縱橫相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十問舖位。市集之外,是連綿起伏的郊野,外帶一片傾斜的防波「草塘」。這當兒,月亮已經升上了半天,並且褪盡了前時那一層薄翳,變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靜靜地高懸著,把大地山河全都籠罩在溶溶漾漾的銀色輝光裡。遠處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經變得模糊而縹緲,就連近處的譚山和山腳下的軍營,也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裡莽莽蒼蒼,混混茫茫。只是這兒那兒,間或閃現出一兩星火光,傳來了幾聲含混的話語,才使人覺察到,這週遭並不是空明荒寂一片……「大哥,」從後面跟了上來的黃宗會,心事重重地低聲說,「大哥決意捨身報國之志,令劣弟甚為感佩。我聖人之徒生於斯世,自是正該如此。只不過,說到『死得其所』,卻尚有可斟酌之處。」

    「噢?且道其詳!」黃宗羲問,沒有回頭;同時,傾聽著江堤外那變得宏大起來的潮水聲。

    「衝鋒陷陣,血戰沙場,本是武人之事,實非我輩所長。適才聽大哥說,此番出師,方、王二帥俱按兵不動,而讓大哥挺身犯險,孤軍渡江,這豈非棄長用短,強人所難?更何況大哥博識精思,本非尋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於學問已臻大成之境,未來更是無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測,固然可當『壯烈』二字,卻實在難以稱之為『得所』!」

    黃宗會說這番話時,顯得有點畏縮。不過,同樣的問題黃宗羲其實也曾經反覆思考過,那就是他曾經對孫嘉績說過的,鑒於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囂張跋扈目光淺狹,他要用實際榜樣證明由仁人君子統領的、通曉禮義的軍隊,更有眼界膽色,也更能打勝仗!但是,話又說回來,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軍意存觀望的情況下,自己憑著三千孤軍,渡江犯險,真有獲勝的把握麼?萬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正是這種突然冒出的疑慮,擾亂了他的心思,以致過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問:「那麼,依你之見?」

    也許發現哥哥口氣有點鬆動,黃宗會的膽子變得大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若是、若是並無必勝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乾脆撒開手,回家!」

    起初,黃宗羲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對弟弟的話沒有怎麼在意。然而,隨後他就吃了一驚:「你說什麼?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問,同時,因為發覺弟弟在那番貌似為自己著想的話裡,竟然藏著這麼一個齷齪的主意而大為生氣,於是使勁一跺腳,怒聲呵斥說:「真虧你想得出!告訴你,這是辦不到的!既然走到了這一步,為兄已是義無反顧,縱然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惟有拚死向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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