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志 正文 伸手國
    明報1999年8月30日

    1.

    在馬其頓史國比,好多乞兒。好多,好多,與印度埃及差不多。差不多全是小孩,幾歲的黑小手,拖著,跟著,夷笑著。

    在波斯尼亞,好多乞兒。好多。一個小女孩,我問她幾歲了,她用波斯尼亞語答,見我不會聽,就掏出口袋中的錢來,有十二馬克,剛好是她的年歲。我給她一馬克,和她一起吃香蕉,她吃完香蕉,她吃完香蕉,我一轉身,她便消失了。十三馬克一天,不錯了,可以收工。在波斯尼亞,普通僱員的收入不會超過三百馬克。

    波斯尼亞全是駐波斯尼亞部隊和援助機構在進行重建工作。物價好昂貴。

    在一個收容科索沃難民的難民營裡面,小姑娘跟著我,問,你有什麼可以幫我?他們將一個車禍中受傷的小孩,推出來,展示,問,你有什麼可以幫他忙?一個說德語的難民小男孩,問,你來幫我們的嗎?你打算怎樣幫我?

    他們那樣理直氣壯,那麼嚴厲的,要求:你幫我。

    在布爾格萊德共和廣場的露天咖啡座,一個女子走過來。她有一種很憔悴的美麗。她走過來,用英語問:我可以跟你喝一杯咖啡嗎?我遲疑。她說,我沒有錢。我說,好吧,如果你想。她便說,一杯加拔仙奴,加巧克力粉,不錯,可以的了。不知怎的,我突然很生氣,說,對不起。對不起。不。

    過兩天我又在廣場見到她。只見有人在噴水池洗頭,好怪,看清楚,原來是她。

    她天天都在吧。一個憔悴的美麗女子。沒有錢。很愛乾淨,加拔仙奴加巧克力粉,還不錯,可以的了。

    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給北約部隊「解放」了,很高興。所有會說英語的人都去聯合國或部隊找一份翻譯或司機的工作。但他們還是很高興,看一貨卡一貨卡的物資運入科索沃,就像天降瑪那一樣。

    「解放」了,讓西方國家軍隊「保護」我們,讓他們替我們辦選舉,幫我們招募警察,給我們開學校,我們都說英語。「歸入」聯合歐洲,並由他們決定,我們到底應是否獨立。他們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反正從前塞爾維亞人都是這樣,什麼都歸他們管。但塞爾維亞人窮,美國和西歐國家有錢。

    「我喜歡美國」。「我們拿到聯合國發的護照我就到美國去」。

    殖民主義,以全新面貌出現。但這不是殖民主義,這是「歐洲統一」。

    他們說,這是「歐洲統一」,因為他們是歐洲人。而我不是。我在殖民地生長。我說這是新殖民主義。

    2.

    所以沒有受害者。受害者是由救援機構、非政府機構、聯合國、人道組織製造出來的。

    正如先有消費品,才創造消費。

    物化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需要洗潔精或甜水(好甜好甜的水,叫飲品、果汁、汽水),而是洗潔精或甜水需要我們。

    先有救援機構、非政府機構、聯合國、人道組織、「國際社會」,才有受害者。他們需要受害者。

    巴爾幹的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莫第尼高人、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立陶宛人、希臘人、土耳其人、保加利亞

    ,世紀以來有很長的戰爭歷史,互相迫害,既是侵略也是受害者。阿爾巴尼亞自一四七九年,一直是土耳其奧特曼帝國的屬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巴爾幹戰爭爆發,阿爾巴尼亞尋求獨立。一九一三年倫敦條約,西方列強將科索沃交給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第一次立國。科索沃就成了塞爾維亞的殖民地,政府機關由塞爾維亞人控制,土地由塞爾維亞人佔領及分配。

    如果阿爾巴尼亞是受害者,他們過去六個世紀以來,都是強國侵佔與控制的受害者。阿爾巴尼亞獨立主義者,也發動了很多次流血戰鬥。他們也不是羔羊,會隨時使用暴力。

    但因為沒有需要,「國際社會」(即美國加歐洲的德法英和其合作國)沒有將阿爾巴尼亞,或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描述為受害者。一九九零年科索沃宣佈進入緊急狀態,阿爾巴尼亞人被大量解雇,阿爾巴尼亞大學被關,但當時「國際社會」也沒有關注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受害者。直至「國際社會」決定全面介入科索沃,阿爾巴尼亞的「受害者」身份才得到肯定。

    「受害者」也深明其理。他們展示他們的傷口與苦難,然後問:「你有什麼可以幫我?」

    3.

    但請原諒我。我無法同情,無法同意。

    我的父母,我沒見過的祖父母,一樣經理戰爭與貧窮。但他們自力更生。這是一個群體的尊嚴。

    貼子主題:某一憔悴女子[黃碧雲]

    她從來沒有年輕過。我無法想像她年輕的臉容。譬如十五歲:十五歲的蘇珊?桑塔和其它十五歲的美國女子沒有兩樣吧?

    如今她的臉容只屬於她自己。這是一張無可替代的臉。

    (因為她寫作,亦無可替代)

    我記得她的一張明信片,黑白。她斜斜的躺著,是性感女郎的姿勢,她那麼老那麼瘦那麼憔悴,那斜躺就不是挑釁男子女子性慾的姿態而只是自我顯現:我自我精采,與人無關,你可不要迷戀我。

    這一張是伏特加酒的廣告。當然可以想像桑塔會喝火燒微香的伏特加酒。

    憔悴女子滿臉皺紋,展示皺紋的美麗與堅強。

    白髮飛揚:你看我的白髮,我的日子。

    穿一件極皺的麻質襯衣。沒戴首飾。

    某一書桌和書,是不是她的工作間?

    案頭的計算機,和我用的計算機型號一樣,我一看就認得,那溫和的黑極敏感的按鍵大螢幕上的白蘋果標誌。那是我心愛迷戀的計算機。(自然也迷戀計算機螢幕裡的字,掃瞄進去的圖片。)

    計算機旁有筆記本。打開計算機打開筆記本工作的時候真是快樂。(寫得很快樂或很苦悶的時候,我有時會點一枝雪茄,倒一杯舊甜蔗糖酒。)

    筆記本上有老花眼鏡,英語叫「閱讀鏡」──「閱讀鏡」比較有智能些。畢竟不年輕,過了四十就需要閱讀鏡。恰如其份──恰如其份就是美麗。

    書都好舊,她在做研究吧?不會在讀閒書,閒書都包裝精美。她桌上最新的一本,可以看到書面的,是羅蘭巴特的《CameraLucida》。(羅蘭巴特曾經開啟我的寫:嘩,原來可以這樣寫的)

    閱讀鏡壓著那本白紙上的咖啡漬,不是原來有的,是照片擱在我桌上那堆垃圾CD字典書呀信呀筆記本卷片呀喉糖箱頭筆活頁夾裡面,給我濺上去的。

    因為這是一張廣告照,所有的對象都不會偶然跑進鏡頭裡面。商品要售賣的是她所代表的:冷靜、清晰、智性、沉著。蘇珊?桑塔是喝伏特加的繆思。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讀過她的書,她不再是最受注目的作者。她從一個作者而催化成偶像。但這又如何這並無損她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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