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之完全長久終生為前痛所生
叫做幻痛。
趙重生長歎一聲,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你這情況,叫做幻痛。唉很頭痛,很辣手。幻痛在醫學上還
未找到成因,而且沒法醫治。
完全——?長久——?終生——?
也就是說,可以痛一生,但也可能消失,何以痛一生,何以消失,醫學研究無法找出原因。幻痛其實由幻肢所生。病人做完手術後,像你拔牙以後,會覺得整個口腔部腫了,這就是麻醉藥帶來的幻覺,通常麻醉藥效消失就恢復正常。最早開於幻肢的記載見於一五五一年,另十八世紀荷蘭斯大將軍寫信給他的朋友,說仍然感覺得到他已經失去的手臂,一八七一年美國內戰以後,西納斯·米曹將九十個幻肢個案歸納,寫成研究報告。
醫學界相信麻醉藥阻止神經線將訊息帶至腦部,所以腦部接受不到已經失去肢體的訊息,麻醉藥效過後,仍無法將訊息傳遞,就產生幻肢。
不一定所有的肢痛部會產生幻俑。幻痛可以在手術以後,即時出現,也可以在手術完成以後多時才出現。另一個調查報告顯示,如果將痛楚程度分零至九度,零度微痛,九度極痛,有百分之八十三有幻痛的被訪者,痛度位於三至六度之間,微痛與極痛的被訪者比率相若,極痛者占百分之九,微痛者占百分之八。痛楚有刺痛(37)、癢痛(28)、抽痛(28)、燒痛(26)、撕痛(25)、抽搐痛(25)、誘痛(25)、極瘺(21)、切痛(18)、悶痛(14)、其他(l0)、熱痛(o)、擊痛(3)、扯痛(2),括弧內是受訪者痛楚出現的次數。打呵欠,大便或咳嗽都可以引起嚴重的幻痛。
幻肢通常呈現傷者肢體受傷時的形態,譬如潛水時受傷,傷者就會感覺幻肢在水中浮動,如果開車時受傷,傷者會感覺斷肢還在踏油門,如果滑雪,斷肢就會感覺微曲微側。痛的位置也會受受傷肢體前病影響,如傷者受傷前曾膝痛,即使膝蓋切除後,仍會感到膝痛。
治療方法包括局部電療止痛,於“誘發痛楚點”注射止痛藥,切除痛楚神經,心理治療,但沒有一種治療方法可以完全止痛,亦無法治好痛楚。減輕痛楚的方法有按摩斷肢,熱敷,微波或超聲波止痛。
襪樓梯我和張遲在跳探戈
趙重生甚麼都沒跟我說,但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十四日後他替我拆了石膏包扎,拆了縫線,清洗傷口,帶了即影即有照像機,替我的傷口拍了照:真美麗,真美麗。說的是我的傷口。我笑:你家是不是有一抽屜的傷口照,真像個殺人狂。傷口已經愈合,你要好好的照顧她,他說。‘她。是指斷肢傷口,每日以清水肥皂清洗。他寫了報告,藥物處方,醫療證明,物理治療師的報告,簽了名,說:恭喜你了。這就是他給我說的再見。
姚嬰路路,薔薇搬走以後,趙重生沒去更多或更少,每個星期五晚上九時半,去找姚嬰路路。你最後一個來,我就可以慢慢和你做,姚嬰路路說。價錢一直是四百五十塊。做完姚嬰路路會開一瓶啤酒或紅酒,和趙重生一起看電視一起喝,有時趙重生說要開車,不喝,姚嬰路路就一個人喝,將趙重生抱在懷中象一個小孩。後來趙重生連別的女子都不去找,只要姚嬰路路,但姚嬰路路從來不屬於他。姚嬰路路也不屬於任何人。
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是她的決定,告訴他。他不能說不,你不要走,你去那裡。
我去做良家婦女了,姚嬰路路笑,我的孩子,也需要一個父親。
離開。為甚麼離開的都是她們而不是他。
這個晚上,離開醫院時醫院主要大樓忽然停了電。二三樓有幾個房間還亮了燈,可能用的是後備發電機發的電。好黑,護士和病人有的聚在醫院大堂,站著蹭磨著,說著無聊話。趙重生頭痛欲裂,回頭一看,整個醫院都好亮,好亮,比太陽更亮,他無法看得清楚,每個病房都擠滿了病人,站著推著,病人那麼多,他看一生都看不完,病人好多,臉孔都那麼亮,伸出雙手來,血管全都爛掉,這怎辦呢,他無法找到血管,趙醫生,好痛,趙醫生,他們叫:你知道你要做甚麼手術?知道,他說。你要做甚麼手術?切除壞足。你知道壞足是,他們問。左腳,趙重生說。
他們歡呼了,身體還留在醫院大樓,只來了,很多腳,很多腳,切口高低不定,視乎血管毀壞或骨頭碎裂的程度,很多腳,穿著漆亮黑色禮服鞋,在跳探戈,他認出了,他的病人,趙眉,那個飛行員,美麗的腳。
我出院後就沒見過趙重生。在一個醫院停電的晚上,他在醫院大樓的草地外,非禮一個路過的護士,忽然將她抱著要請她跳舞,她哭喊著要報告醫院行政總監並且堅持報警。事件見了報趙重生就給調走,後來警方有沒有起訴就不清楚。
我離開時我的義肢矯型師給我很多很多只襪子。襪子好長,套著斷肢,只有一只。另一只好腳,穿普通襪子就行。下個星期回來呵,小蜜叮囑我,我要檢查你的義肢套位是否准確。
要離開醫院了,我穿了一條黑長裙,一對皮拖鞋,只穿一只,另一只義肢,吊呀吊的。小胡子羅烈坦教我行路,拐杖跟你的好腳行,這樣,好腳,壞腳,好腳,壞腳,你練練。練好你的背肌,在這裡,做三十分鍾舉重。練好你的背肌,因為你的背,要支撐你整個身體。千萬不要撐著拐杖,好多病人都這樣,尤其是年輕病人,用手撐著拐杖,在街上碰到人,談呀談的,結果手掌和手臂肌肉都受傷。
教你坐。先扶著椅背,兩邊拐杖放在好腳那邊,撐著,坐好才放下拐杖。起來呢,動作倒轉,拐杖撐好了,重心轉移,才站起來。每一侗動作,我從來不知道的動作,行走,坐,起來,都重新學習,一步一步。
唉行幾步,全身大汗,我說。
而樓梯,望之生畏。我立在樓梯前,生硬地舞動著拐杖,呆了。怎樣上樓梯,才兩級,我都不會上。從前我從來不發覺,原來香港是一個有很多樓梯的城市。
教你:好的上天堂,壞的下地獄。上樓梯,好腳隨拐杖先上。下樓梯,壞腳隨拐杖先下。別攪亂,攪亂了,你會跌。
於是就像神婆似的,象樓梯前喃喃自語:好腳上天堂,壞腳下地獄。
我的物理治療師小胡子羅烈坦:我從腳,理解自由。
小蜜的心的微痛,時常都在,不會更多或更少。痛的程度,是零至二度。
流血犧牲盼望
如果讓你走,小蜜,你可以走多遠,可以有多亮。
小蜜,如果你渴望釋放與自由:從愛與想念之中,離開。
請靜靜,請聽。請不要接近,請容我,在烈火與海洋之問,細小陰涼的房問,復原。
小蜜的手碰上了張留伯的指尖,張留伯便呀呼叫起來:姑娘,姑娘呀,有人要殺張留伯。姑娘,張留伯喊道,有人要殺張留伯。小蜜捉著張留伯的前臂:我就是姑娘。你叫做張留伯,這樣我一定要殺你了。你想怎樣殺你?那張用伯,瞪著眼看小蜜,聲音微弱起夾:醫生,有人,姑娘要殺張留伯。
我要給你做一個掌托,張留伯,你不要動。
那張留伯,看著她拿著大剪刀,擱在他的指掌之上,便十分虛弱的道:姑娘,你要殺張留伯。
小蜜笑了,你乖乖的,我不殺張留伯。你這樣,曲著手,讓我量一量。
那張留伯,乖乖的,曲著手,給她握著,說,姑娘呀,張留伯,不想活了,張留伯,活著有甚麼意思。
我的義肢矯肢師小蜜,高挑寧靜,發靜靜的貼在耳後,雙眼溜亮,笑容猶開猶合,一手按著張留伯,一手扯下了合成纖維卷,口裡咬著筆,腳踩著張留伯的輪椅:你勿動。張留伯好瘦好瘦,不知有沒有七十磅,因糖尿病血管壞死,雙腳齊踝切斷,手術已經做了三個星期,傷口全然愈合,張留伯一直都不肯下床,大小二便都在床上亂屙,連便盤都不肯用,弄得病房臭氣沖天,阿姐一天給他換幾次床單,每一次換床單張留伯都大叫:有人要殺張留伯。醫生要他出院,簽好了字,他坐起來,跳水似的跳在地上,雙手落地,如他所願,橈骨和尺骨部骨折,無法出院。姑娘和醫生都罵他,張留伯,你這樣不行,你累人累己呀張留伯,張留伯很氣就不肯吃東西。
張留伯七十歲了,張留伯說,張留伯七十幾歲了,從沒有今日這般折墮,姑娘,甚麼姑娘。
我叫小蜜。小蜜說,你很好呀,張留伯,七十到底幾多歲了,沒有腳又斷手,不吃飯又在床上屙屎,聲音還那麼大,更會在床上跳水。
姑娘呀,小蜜姑娘呀,張留伯沒用,張留伯沒了腳,張留伯沒工開照顧不到我的仔呀。小蜜問,兒子多大了。張留伯沒答。小蜜關了吹風機,問:兒子多大了。張留伯仍然沒答話。望著她,灰濁的雙眼,濕濕的流了兩行淚。
他們推了張留伯上去,小蜜下班的時候,心裡放不下,就上病房去看張留伯。
心之微痛的種子,那麼小。小蜜知道,無論你有多痛,總有人比你更痛。無論你跌到有多低,總有人比你跌得更低。
電流通過斷肢,四個電極,兩正兩負,兩紅兩黑,輕輕咬著我的皮膚,此時痛楚輕微,從七度跌到二度,很舒服。那麼舒服,我就伏在物理治療的高床上,睡著了。
在偶然而又輕微的安慰裡,很慢很慢,很慢的復原。
小蜜有時想起,寫支票付賬,封上信封的一刻,關上房間門,每日跟同事說再見,天全黑,她便想起,曾經有過的痛。她側起頭,停了步,已經不痛了,然後她繼續。支票信封投入郵箱,巴士來了,她投幣入錢箱,經過公眾電話亭,電話忽然響起,無人接聽,看到一個女子在百貨公司的化妝鏡前,偷偷垂淚,這一刻,她以為已經忘懷的,突然微痛,她扶著,甚麼也好,她要扶一扶,以承受,痛之來回反覆。
小蜜,如果你收拾行李。小蜜想到了,離開。
她見到伯明罕醫院招請義肢矯型師的聘請廣告,開始寫信到每一間醫院去問,紐約大學教學醫院,柏克萊大學教學醫院,倫敦市立醫院,厚厚的一疊學歷證明,介紹信寄去,她知道,如果她要離開,她總可以。
如果她要痊愈,她的表面傷痕,一定可以痊愈。
你傷害我之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傷害之深,那是她最溫柔內在的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多麼慢,日子多麼長。我換上永久義肢時,己經離開了醫院兩個月。缺失和痛成了我的存在,我除了接受,別無他法。緩慢,從此到彼,幾乎是一生。
從房間到廚房,去弄一片花生醬面包吃,的的,得得,要走十分鍾。跌了一個茶匙在地上,思索茶匙,要好久好久,丫,到底怎樣才可以拾起茶匙呢,難度如小時無聊經常思索的益智題目:各位小朋友,如果水可以傳電,這樣閃電磁到海上,小朋友,如果你在海的另一頭,你會不會給電死呢。為甚麼海裡的魚不會給雷電電死呢。如果地球在太空緩緩旋轉,為什麼我們的感覺永遠在向上直立呢。我像思索這些我思索多年的無聊問題一樣思索著:到底如何拾起茶匙,而不跌倒或弄痛腳呢。用拐杖來挑,用磁石來吸,用好腳踢,將茶匙踢得遠遠的,可以不用彎身便將茶匙拾起。生活何其慢,拾一只茶匙,從想到拾起,可以攪半小時。一天就沒做甚麼,弄一片面包吃,拾一只茶匙,上廁所,就可以好忙,而且還累得背痛腰痛,小胡子羅烈坦常說,你要好好的學行,屈膝,曲腳,不要用腰來蕩,不然會腰痛。因為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很少很少,所以很慢。思索亦很小,只想,很微小的事情。
譬如如果想去買一份報紙,一盒牛奶或一點吃的,又要撐拐杖,怎樣拿呢。傷口已經愈合了,我想去游泳,怎麼游一只腳有力,一只腳沒力,怎樣游才不會團團轉。去覆診怎樣坐計程車才最省錢,之類。小醫生說,你可以不用拐杖,試試用義肢走路了,於是又重新開始,學習走路,一步一步,真是一步一驚心呀,我常跟小胡子羅烈坦說。而樓梯,一樣望之生畏。怎樣上呀,一樣是,上樓梯,好腳先上,下樓梯,壞腳先下。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中環。中環是一個我想起都生畏意的地方,那麼斜,那麼多摟梯,如果我可以去中環,上蘭桂坊或士丹頓街,下來才恐怖呢,如果我可以去,我就痊愈了。
我一直都不敢想,不敢問:我,還……我,
我,我還可以飛行嗎?那死去的,又活過來,希望之煎熬,莫過於此。
新生的肌肉,粉紅色。骨頭愈合,在x光片中,切口呈優美的橢圓形。傷口如舞痕,淡淡的,在皮膚表面,滑過。長久使用拐杖和做上半肢的健身運動,我的背和肩膊肌肉很飽滿,兩個月後去買一件小皮背心,發覺,要穿大一個碼。
小胡子羅烈坦說的:像蝴蝶。我笑:好大好大的蝴蝶,叫鳳蝶。
我的義肢矯型師小蜜:蝴蝶與昨日之間,你可以承受,有多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張留伯。張留伯發脾氣將全身的管子都拔掉,根據醫院的記錄,無法我到他的家人,替他登記入院的,叫做程牛衣,不知他是個甚麼人,亦無法找到他,病房護士所以就找到小蜜。張留伯,小蜜拿著一碗暖粥,張留伯,你吃吃。張留伯別過瞼去,說,你不明白張留伯。小蜜繞過病床,坐在張留伯面前,說,張留伯,你吃一點點。張留伯又轉身以背向小蜜,道,你不明白張留伯。小蜜又坐到張留伯面前,放下了粥,低下頭,雙手放在膝上,微痛依然,因此黯然靜坐。張留伯歎一聲,唉人生在世,有甚麼意思小蜜姑娘。小蜜抬起頭道,就是你一個人孤伶伶的在世上的意思。小蜜拿起調匙:你張嘴。張留伯張開了嘴,暖暖的粥,緩緩吞入。喂完了粥,小蜜站起來,頭微微痛,她按一按額頭,告訴當值護士,大概可以將管子插回去。
黃昏下班的時候,風卷起小蜜的裙腳,天急急黑。
我關上了門。我可以想像,飛行指揮官麥根殊的藍綠眼睛,在微黑之中貓一樣閃動,飛行中尉阿士厘的麥草色頭發,美麗依然,飛行員周亦明,我還記得他的手掌的暖度,我們受訓的時候一起中暑,在診所的病床上,他和我剛一齊爬起床,大家笑著互握了手,笑說:連中暑都要爭。當時有一個到英國受訓成為機師的機會,他和我都很想得到這個機會,結果去的是一個英國隊員,他受完訓後就離開了飛行隊。他
們按我家的門鈐來看我,我沒用拐杖,拐了十分鍾才去開門,以為是我的家務助理,沒看就開了門。開門見到了麥根殊的藍綠眼睛,阿士厘的麥草色頭發,周亦明的手,就呼的關上了門,到關了門才發覺,自己關了門。
在開門與關門之間,大概有五秒時間,和麥根殊四目相投,不過五秒鍾,見到了他極為震驚的目光,阿土厘柔麗的發,突然亮了很多,周亦明,那麼高,我已經無法接近,我別無選擇,只可以關上門。
關上門,他們那麼高,那麼強壯,而我受傷以後,變成長短腳,流浪狗一樣。他們戴上頭盔護鏡,穿上鮮亮的橙黃色飛行衣,皮靴,對無線電說燈塔林馬探戈,已經到達。阿士厘,雷達服務終止,請聯絡控制塔—一八·七。而我拖著傷腳,為了要拾起一只掉下地的茶匙,甚為煩惱,並思索良久。
我的物理治療師小胡子羅烈坦:我該怎樣站,才可以毫無畏懼,在人前站立?
關上門,很靜。小蜜關上門,在黑暗之中站立。回到房間,她靠著門,緩緩的滑下,滑到最低,坐在地上。再縮,已經無可退縮,在黑暗之中,絨球一樣縮作一團。縮作一團,小蜜很渴望,伸出手來。她可以握著張留伯的手,可以握著白晨開的手,溫暖而堅定的給他們安慰,她胸脯飽滿,言語溫靜,但在黑暗與蜷縮之中,誰來握著她的手呢。
白晨開才十六歲,跳樓,雙腿骨折。
怎樣的生命可以讓白晨開這樣火烈,她情願這樣,何嘗不想以火毀滅,但她不可以…
她們有甚麼事都叫,小蜜姑娘,你來,小蜜。請聽小蜜。但誰來聽她呢。她默默無言,一個人走黃昏的路,活著成為她的詛咒。
關上門,我將自己關在絕望之中了。但別無他法。
猶如潛水衣與玻璃罩,斷腳將我與我曾經知道的,明亮世界,廣闊遼遠的天空,隔絕。
復原就是,打開。但可以麼,哦小蜜,因為明白,此刻我和你多麼接近。
正如你接近張留伯和白晨開。因為痛,可以開啟,可以接近。
復原多麼難。好難,我幾乎無法,沒有氣力,去打開。
請承接。
我在客廳獨坐良久。坐了多久,見到日色的轉移,漸漸暗了。可能坐了很久了,我站起來,很慢,一步一步,我知道很難,但生從來就很難,沒有玫瑰花園,從來沒有,我別無他法,只有站起來,行每一步都痛,我說有多痛都沒有用,還是很痛很痛,我不要扶,在漸黯的天色裡,好好的痛著走過去,走到門口,開了門,又開了燈。
當然門外沒有人。門外放了,一大束鮮花,和整個飛行隊都簽了名的問候卡。
「天空很大,但沒有了你。飛行隊都很掛念你,並且相信,你很快就會回到我們中間。”
請握著我的手。
小蜜認不出張留伯了,只認得他的手。她們說他在深切治療病房十三號床,她找到十三號床,但不是張留伯,才幾天,張留伯怎會瘦得,只有六十磅吧,全身灰藍,但她認得他的手,她曾握過多次很瘦很硬的手。小蜜姑娘,你真美麗,每次她握張留伯的手,他總這樣稱贊她。這是他給她說的,感謝的話。她知道,因此亦,感覺美麗。小蜜漸漸明白,美麗是生存感覺,正如痛。
張留伯,她在他耳邊悄悄說。張留伯張了張眼,有光,透入他的眼睛。
微微有光,張留伯微微張了嘴。小蜜湊上去,聽。
小蜜。姑娘。張留伯說。
小蜜。你。真。美麗。張留伯舔了舔嘴唇。胸脯。
美麗。很。小蜜緊緊握著張留伯的手,但他已經無法回應她。她再溫暖再有力,不由他決定不由她留,小蜜知道張留伯要離開了。他的手非常冷而且藍紫,死亡從指尖爬上去,並不急,很慢很慢的爬著。
張留伯那麼老,死亡並不暴烈,很有耐性的戀人一樣接近,嘴唇一旦吻上,就不願意再分開,直至進入,高潮,然後,各自得各自的豐足。
小蜜的胸脯緊緊的貼在病床前,張留伯閉上眼睛,生與死之相聚,只有這短短一刻了。小蜜想好好的送張留伯上路。其後只有他一個人走了,便將他枯竭的手,拉到自己胸脯之上,讓他的手,緊緊的抱貼著自己的乳房。
這一刻,與性無關,只有她的體貼和生之好。
知道張留伯死了那天下班小蜜去看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在灣仔一間大酒店當清潔女工,理廁所。那個晚上有餐舞會,舞會還未開始,那些參加舞會的女子,在廁所的大鏡前,將衣服拉高又扯低,拿不定主意,拉高還是扯低。很多女子進來,留下了各種不同的香水氣味,各種不同顏色的唇膏紙巾,很多很多的硬幣。她母親,謝謝,謝謝的,收拾,抹乾,發束在耳後,乾乾淨淨,見到她來,微微一笑,說,你來了,就繼續收拾,抹乾,待女子都離開了,才收起硬幣,邊問她,餓嗎。小蜜沒甚麼話跟她說。又有女子進來,她母親過在一旁,待女子出來,給她遞毛巾,沖廁,抹乾淨。
小蜜看著她母親,看到了她,就覺得,比較心安,也不跟她說甚麼,就說,我走了,母親便說,我做了菜,在雪櫃,你可以回去吃。
母親沒問她為甚麼會去找她。因為她是女兒的緣故,她做甚麼,母親都不會奇怪,覺得都可以。
小蜜說,我沒事。
我開始練習肌肉的強度。受傷後左腳因為痛與不動,比右腳明顯的消瘦,我載上義肢,左腳負重伸直,並開始練習正常的上下樓梯,步行動作,重心先在右腳,身體向前移,重心移往左腳,右腳向前推,一步。小胡子羅烈坦說,你應該可以,很快正常的行走。我打電話給麥根殊問,我可不可以,上班,在控制室做一點桌頭工作都好。
受傷之後,我第一次去剪頭發。我第一次,去咖啡室,喝一杯咖啡。我第一次到銀行。而且第一次,可以睡,從天黑到天亮,可以有五六小時不醒的睡眠。我想去看一部電影,吃一杯大爆谷,過正常的生活。
“時間會治愈一切。”但小蜜說,不。時間不會治愈,但她可以,正常的生活。時間只會令傷害,極深極深,深到和她的生命,一樣長久。下班的時候,她的腳步一樣凌亂。風一樣大,卷起她的裙腳。眼前的景色,一樣金黃,並且從夏至冬。她穿上了深藍的襪子。總覺得有點甚麼不一樣。她停了停,是不是有新墳,天空一樣藍。站在樹下,她想起了,原來乞丐已經不在,可能死了,可能找到另一處行乞的地方。小蜜努力想,我有沒有曾經給乞丐幾個硬幣,有沒有呢。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你是小蜜姑娘吧。她嚇了一跳,她們告訴我你剛下班,叫我追一追。男子提著一籃大生果,一籃紅雞蛋,一大盒油淋淋的:“燒乳豬。”男子說,本來想給你買一只雞,但想你不知曉不曉得宰雞。男子提著籃的手,還紅彤彤的,大概是自已染的雞蛋。小蜜皺了皺眉,你找錯人了吧,我認識你嗎。男子陪她去坐巴士。
那天早上我們賺到一點錢。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四個去尖沙嘴開車門,賺到一點錢,下午想去那裡玩玩,名仔說,不如去銅廠偷銅。我們上魔鬼山銅廠偷銅,才發覺銅廠已經執了,廠裡面好多老鼠,安好有一枝改裝玩具槍,想用來打劫的,就用來射殺老房,門多,賭錢,十元一只老鼠。射死了十幾只老鼠,才見到,有個阿伯,出來,好老了,阿伯叫我們走。斗零一腳就踢倒阿伯,搜他身,才得十五塊,安仔就叫阿伯將所有錢拿出來,阿伯講不知甚麼話,我們不會聽,就踢他,用爛椅打他的頭,安仔想試試槍的火力,就將槍塞進阿伯的口中,將鐵沙射入阿伯口中。阿伯叫也沒叫,就不動了,我們再看看有沒有好銅可偷,沒有,就回家。第二次看電視新聞才知道阿伯死了。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全都定了誤殺罪。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入獄。後來進進出出,都不知多少次。
後來那幾次出來連阿爸阿媽都搬走了,不知搬到那裡,我沒地方住,睡在街上,睡樓梯底,睡碼頭。
獄裡好多次都碰到阿明。阿明好出名,報上都登他的照片,他騙財騙色,專騙小明星。他太出名了,出來都沒地方住,連公寓都不肯租給他,後來張留伯收留了他,給他一個房間住,又沒收他的租,叫他去開工,送貨。阿明又去叫雞,不給錢還要打劫雞。他在獄裡叫我出去找張留伯,給我一個地方住。
「張留伯叫阿明,我,強仔,阿木做仔,當兒子。我們所有的都坐過牢,沒父母,沒親人,沒人要,沒地方住。
“謝謝你,照顧張留伯。”
「我剛出獄……你怕我嗎,男子問。
小蜜接過了他的紅雞蛋,生果,燒乳豬,說:不,我不怕。
謝謝你來探我,小蜜說。張留伯,他去得很安詳。我知道,男子說,他死前我見過他一次,他說,小蜜姑娘,很溫柔。
你叫甚麼名字,小蜜問。程牛衣,男子說。微痛之種子,隨著時間,有的生長,有的靜默。因為明白,小蜜的痛,時常都在,不會更多或更少,而且,不為她喜愛的男子不為她自己,甚至不為張留伯,白晨開,程牛衣,不為她從來沒見過的,阿明,強仔,阿木,只為了,廣闊遼遠的天空,小蜜時常起了一種,悲憫的心情。
因為傷害,所以懂得,生之溫柔。
溫柔之蒼涼安靜:好廣闊,我從來未感覺得到,這麼大。我立在小小的客廳之中,得得,義肢敲在地板上,琴音一樣,反復爬跌,到大門,到房間,都是齊齊整整的,五步。但有什麼,好大好大,又好輕好輕,可以飛,可以鎮靜,又不是氫氣球和沙包,但可以超過高山,森林,原野,火焰和幻象的,著著實實的,美麗強壯的,是生存感覺——幾時開始,我的左腳不再痛。幻痛經已消失。我知道,我感覺到。並且
我願意終其餘生,我沒有腳。
小蜜收到伯明罕醫院請她去面試的信。她將信放在抽屜裡,放一個星期,她要想一想。信放了一個星期,她將信丟進垃圾桶去。她再不需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