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舞不為誘惑她。
但她舞是為了誘惑。
如櫻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靜。
黑暗並不是為了埋葬。
盧特斯知道各種痛楚。「我是痛楚專家。」她笑笑。
究竟從痛楚開始舞,還是舞就是各種痛。
「小事情。腳痛是入門痛。」盧特斯的腳,是一雙跳舞女子的腳。「我開始得比較遲,十四歲才開始知道痛。經痛。」跳舞女子的腳,柔軟處比無骨者柔軟,堅硬的腳尖腳跟處好比穿上人皮小靴子,緊緊貼貼,再也脫不下來。「你必須柔軟而堅硬。」
「開始的時候,痛到晚上睡不著。」
「我戀愛。必然因為喜悅。」
本來穿三十六號鞋子,最痛的時候要穿三十八號。腳大了兩號,該柔軟的地方不懂柔軟,鞋子又永遠不夠硬,加一塊墊再加一塊墊再加繃帶。走在地上著著實實知道在走路。「每走一步都痛。」「深刻的事情總彷彿與受傷有關。我其實從來不希望如此。」
「我今年三十一歲,跳了十七年的舞。有時候還痛。原來痛與時間無關,痛可以習慣,可以熟悉,但痛起來的時候,一樣深刻一樣纏綿。我想到六十歲都一樣。」
痛從腳底開始,如蓮花之生長。然後就是小腿。
「但為甚麼會是你呢。我見到你的時候,你看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從頭到腳,你的流連從頭到腳。」
小腿的是肌肉的抽痛扭痛。
痛無法紓緩。可以將小腿的肌肉拉松,將腳掌拉松,用電療,最壞的時候吃止痛藥。
痛的時候照舊跳。一場表演跳十分鍾,休息三十分鍾,再跳十分鍾,每個晚上賺一萬比塞塔。在卡寶蓮娜跳星期二星期四,在山打娜跳星期三,有時候去佛朗明哥會跳,周末跳一場。一個星期要跳四、五個編舞,每天就練習三小時,還要教兩小時的舞。盧斯特不明白為甚麼會痛,她那麼老練了。學生初學痛得一停下來就將鞋子脫掉,有一個痛到在流眼淚。她不同情,她知道每一個跳舞的都一樣:你痛。
你痛卻不會令到我的痛少一些。為甚麼呢。
「你靜靜的進入我的生命。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雖然我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你靜。你靜的意思是,話很少﹖你靜是因為你不驚動也不熱烈,你只是在﹖你靜是因為你從不逼近我。」
「我跳舞,因為我需要空間。」
舞是既動且靜的。盧特斯聽過「流動的雕塑」;她只知道流動需要力量、靜止亦需要力量,所需要的力量是這麼大,以力來創造空間,所以她痛了。
跳芭蕾會腰痛,來自後踢及轉體動作。跳佛朗明哥腰痛比較少。
當初盧特斯也沒想過跳芭蕾。她以為她是屬於吵鬧躁烈的佛朗明哥,而不是安靜的芭蕾。進了舞蹈學校,有一半課程要學芭蕾,那是佛朗明哥的基礎。練習芭蕾的時候,好靜,腳落地如貓。
盧特斯開一架小摩托車在塞維爾城穿來插去,練習,教舞,走小酒吧的場。開摩托的時候,腰自然會挺直,像跳舞,如果腰痛的時候,連開摩托都變成折磨。
「手好痛,從背一直展延,有時痛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吃東西吧,站在廚房吃,連碟子都提不起來拿到客廳去。」
「照舊跳。我不能不跳。跳的時候不覺得痛。不跳的時候就覺得手的存在。因為痛所以感到存在吧。」
痛與舞蹈一樣抽象,並且以身體來呈現。「你在我身旁,我甚麼也沒有做。我感覺到你的氣息,我低下頭不敢望你,幸好還有我的發。我與我的發之間,有未曾張揚的,欲望的凝望。」
連手掌都會痛,因為要掌擊。十二拍,不多,也不過是十二拍,開始不過是紅腫。給學生上課要拍掌打拍子,拍著拍著掌就裂絕而濕痛,以為是汗但竟然拍著血紅血紅,「但我又沒有背上愛的十字架,你從來不是我的十字架。」「即使你仍然靜默並且遠離,我時常心存喜悅親近。我只是怕你會愛我。」「你的靜與熱烈。」所以盧特斯跳舞之前,要抹上很厚很厚的凡士林。這樣手掌便不會那麼容易流血。
燈光亮起,盧特斯走上台。小酒吧、佛朗明哥會的舞台總是小小的,一個吉他手,一個歌手,所余的只是那麼幾步的木台空間。就是這樣幾步的空間,盧特斯幾乎花上了一生,跳那來回幾步,揚裙,轉體,腳擊。那麼多年了盧特斯每個星期跳起碼三個晚上,但要上台了她還是全身都痛,剛上了廁所老是急,憋得臉都脹得通紅,全身肌肉繃得快要抽搐,台上沒有人,歌手是沒有的有時候是羅米尼奧有時候是法蘭度都是老拍檔老朋友,吉他手或者是某一個前戀人;佛朗明哥女子和她們的吉他手總在鬧戀愛,那是分不清音樂與生活,以為接近就是長久,但他們都不在了只賸下她孤獨一人:生存經驗裡面沒有比在台上更孤獨的了,所有人都期待她呈現,期待她奮發生命的光彩,期待美麗期待殘暴,哀傷或其他欲望。但如果我不再光彩了?如果我不再痛?如果我對生存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們會怎樣了?他們說她做甚麼她老了叫另一個人來舞。每一次盧特斯登到台上都痛得眼目模糊。那麼稀薄那麼危險,她的存在那麼脆弱,她的舞可以化為烏有,她雙腳不停的發抖,她覺得她無法再前進,無法踏出小木台一步!第十二拍她拍了掌,再一個舞步她開始。
她忘記。她不再痛。
在專注與力量之中,她活。
盧特斯不曾看見一個舞者上台之前的掙扎。她只是覺得痛但那是她選擇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有。
「你是我所有痛的總和。」
「並且占有我生命的一個角落。無論你在也不在,當我說你靜靜進入我的生命,你就占有了我的某個空間。」
「無法磨滅。只有生命的終結才能撫平。」
「輕言一生,必然與愛有關。」
「請承接我的溫柔。」
但其實我不想再央求。三年了盧特斯想三年對她來說,不長也不短,是她生命的十分之一的時間,三年她或者三轉跪地的動作可以再做得干淨些,三年她可以學一點阿根廷探戈和匈牙利吉普賽羅馬尼舞,混在她的佛朗明哥裡;三年她可以學會阿拉伯語,她時常都想學阿拉伯語,古佛朗明哥就是阿拉伯和印度音樂的混合。三年卡寶蓮娜佛朗明哥酒吧的跳舞女郎、吉他手和歌手都換了很多次,三年拉小提琴的愛法度去了墨西哥和林馬又回到了塞維爾,他說最好的音樂家在街上,而藝術在游蕩的生活之中成熟。愛法度拉的小提琴無論在速度或音樂感都比三年前好。酒吧花園的茉莉花樹長高了三年,白花盛開,八、九月的時候她舞著都可以醉。如果盧特斯與愛內思度有一個孩子,會有三年。蘇珊娜結了婚又愛上了另一個男子;丈夫的弟弟又和他一起生活又離開了,不過三年。愛瑪唱拉丁爵士,去紐約唱酒吧三年她說她紅了,回到西班牙塞維爾來跟她說英語。三年前盧特斯初見愛內思度。也不曾地轉天旋愛內思度是個黑發黑眼的羅馬尼吉普賽男子,長得好小。盧特斯長得比較高,比一般西班牙女子高,大約是荷蘭女子的高度。因為盧特斯長得比較高,她就不敢湊近愛內思度,站得遠遠的,這樣他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他。你就是愛內思度,她說。我聽過你的唱片,第一張你唱洛嘉斯的《血婚》。愛內思度就撥撥發,一雙黑眼睛黑月亮一樣瞅她。
她舞。他唱。
愛內思度不多話,他的話就是唱。
因為他不多話,盧特斯開始很怕他。
怕他那一雙眼睛,孩子一樣明澄並知悉的瞅她。
唱的時候不舞。她點步的時候就看他。舞的時候不唱。她舞的時候甚麼都沒有發生,世界不存在。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她。
她的舞不為誘惑他。但她舞是為了誘惑。
如櫻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靜。
黑暗並不是為了埋葬。
但她的舞就多了一重意思。彈吉他的璜感覺得到歌與舞之間壓抑的張力:愛內思度唱得特別怨,盧特斯等待的時候,飽含力量。妮歌坐在台前的前排等愛內思度。聽說妮歌是個義大利女子,在巴塞隆納一個酒吧戀上愛內思度,就在西班牙留下來,愛內思度去格魯達她就在格魯達當酒吧侍應,他去莎納米嘉她就去大學區找個教義大利文的兼差,他來塞維爾她也跟著來,沒工作就跟著他來酒吧。盧特斯不知道妮歌,妮歌也不知道盧特斯。璜知道站在酒吧台抱著雙手看盧特斯的小腿的是卡路斯,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盧特斯的腳。每逢盧特斯來跳的晚上他一定在,他知道盧特斯有紅色的、紫皮京皮的、湖綠與翠藍的佛朗明哥鞋子。璜想不知道卡路斯迷戀鞋子多一些,還是迷戀臉多一些。盧特斯有孩子一樣脆弱的臉孔,淺淺淡綠的血脈在臉上爬跌,眼睛淡藍帶綠。啪啪的盧特斯加快了速度,璜的吉他忙著追,愛內思度愈唱愈高昂,觀眾噢來噢來的叫著,煙霧瀰漫有人吸大麻好香。盧特斯繃著臉皺著眉,汗水沿著她的背、小腿向下流,台上滴了一滴一滴,蹬蹬的盧特斯只成了腳與裙的影子:她頓。觀眾歡呼了。
璜站著向著黃灰灰燈光,提起吉他,一瞥見到愛內思度和盧特斯四目交投,妮歌和卡路斯一個遠遠站著,一個喝著啤酒,到底誰得誰失,誰又愛戀想念誰,璜突然覺得很想喝幾口啤酒。平常晚上他要表演時從不喝啤酒,只喝水。
本來表演台令盧特斯很緊張,愛內思度來了令她更脹痛了。乳房脹痛,像有奶有蜜。
下了台愛內思度沒跟她說話。一個黑發女子給愛內思度遞了一瓶冰水。
卡路斯又來了,穿了一條紅色褲子,套在襪子裡面,一只腳有襪,一只沒有。
他好高,站在盧特斯面前。盧特斯說,請讓開。
卡路斯讓開。她想說你不要再來了,但她知道她說也沒有用。他也必然知道他來也沒有用。
她經過他身邊,沒看他,但感覺他在身邊漸後漸遠。
感覺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腿上。
如果感覺目光。譬如你看我。
盧特斯還是有一點難過。她無法回頭看他。無論他有多溫柔。
站在酒吧門口,看到愛內思度和女子離開的背影。
她站了站折回去跟米格爾說,我想不跳了。米格爾正在和哈維艾吵架,他罵哈維艾你的狗怎麼了,都叫你不要帶這麼一只大狼狗來酒吧上班。哈維艾說我的狗不可以獨留在家中,牠會哭,我不帶牠上班我會無心工作。米格爾便罵你無心工作你在家照顧狗好了,你不要出來酒吧上班。哈維艾罵米格爾你沒人性,你不愛狗,邊罵邊手震起來,忽然一臉發紫,流了一行一行的汗,收銀的卡門就勸米格爾,你不要罵他他有心髒病,他心髒病發在這裡死了你就麻煩了。勸得米格爾火起,拍桌子說,這是甚麼世界,你有心髒病你就橫行霸道,惹得大狼狗狂吠起來,盧特斯站在酒吧台前,台上換了愛法度上場拉小提琴,觀眾便開始啐人叫其他人安靜。盧特斯看著台上,半小時前坐在愛法度的椅子上的就是愛內思度,而等待著舞的就是她
她心中一動,微微痛了痛不知為了甚麼。她低下頭來便走了。
星期二星期四在卡寶蓮娜酒吧跳都會見到愛內思度。他唱。她舞。
她一個晚上跳得慢了,她倦,他就唱得婉轉些。她激烈的時候,他粗暴。
她狐媚的時候,他挑逗。
但他還是不跟她說話。晚安。謝謝。太好了。下次見。他只說。
十二月的時候,塞維爾城開始冷,而且下雨。卡寶蓮娜花園的椅子都收起,酒吧裡點了火爐。愛內思度離開。
他甚至沒跟她說再見。盧特斯記得,那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她回到卡寶蓮娜,見到從前的舊拍檔奧米理奧。噢,好。好。他們吻臉道安。又回來了。回來了。今天晚上跳甚麼。探戈吧,唱《馬勒甲的美麗海岸》。很久沒合作,到樓上去排一排。這樣盧特斯就知道,愛內思度走了。
她才問璜,那個和他一起的黑發女子是誰。璜說,已經分開了,現在和一個栗發的馬德裡女郎。
這個晚上卡路斯一樣在酒吧台遠遠的看她,可或迷戀她的臉,或迷戀她的鞋子。冬天了他穿一件黑灰絨褲子,一對短靴,一只褲管塞在靴子裡面,一只沒有。盧特斯經過他的時候,他很高,盧特斯說,請讓開。他就讓開。她沒有說你不要再來了,他也知道他來也沒有用。但天氣真的冷了,盧特斯包著大玫瑰毛絨流蘇圍巾,掩住了臉。愛內思度不在。
再見到愛內思度已經是橙花盛開的季節。河上有鴛鴦綠鴨,日色漸亮。
盧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劇院的小舞室看一個小表演,現代佛朗明哥。現代舞的開場在酒吧跳。盧特斯拿著一杯紅酒,一轉身就見到愛內思度,和一個紅發女子。她拿高紅酒遮著她自己,透過那血紅看到了愛內思度的臉,黑發黑眼睛,亮裡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見到愛內思度的笑。你好。他說。酒吧關了燈,表演開始,人很多都擠著小小的酒吧間,舞者又得穿插其間舞動,人就得更擠了,愛內思度就擠在她跟前。他長得小,她低頭就可以碰到他的頸後。她很想吻著他的後頸。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發。他沒有避開也沒有迎著她。就好像,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手中的紅酒不停的抖動。卡美拉問,怎麼了﹖愛內思度轉了轉,嘴湊著紅發女子的短發邊說著話。
這一定是我的幻覺。盧特斯想。
其後的一個星期二,盧特斯在卡寶蓮娜酒吧的人群中見到愛內思度。他站得好遠好遠,站在一幅畫著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畫之下,藍藍黑黑成了油畫的一部分。當晚盧特斯和奧米理奧拍檔,可能奧米理奧和伙伴吵了架總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盧特斯心煩意亂,她腳步放慢點吉他又慢點奧米理奧又唱慢點,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頭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塗觀眾還是照樣歡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過是個跳舞女郎,裝飾著酒精與香菸的熱鬧,觀眾不會知道她的失誤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頭下了台。抬頭愛內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雙份伏特加,一喝而盡,火熱熱的燒著喉嚨才感到稱心些。
愛內思度在門口,手插著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夾克,發長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後,左耳吊著一支骷髏頭骨銀耳環。他身旁沒有人。
盧特斯磨蹭著,不知道應該走,還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著一杯啤酒,遠遠的癡望著她的繡花牛仔褲。
看見卡路斯她就決定了。每個人都有她的執愛。
她迎上門口去,經過愛內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臉對臉的看著他。
沒話。有人要經過盧特斯阻著門口,他就說對不起,盧特斯靠近了愛內思度,對要過路的人說,請過,請過。
她站在門的另一邊。這時愛內思度才說,你今晚跳慢了,時間好亂。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幾個人經過了他們之間。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雙目發熱,可能是伏特加的緣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門的另一邊。不過是一步的距離。
接近令她退縮,她害怕熱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個芭蕾的小碎步轉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幾個剛離開酒吧的人客,見著她叫她盧特斯再見。她沒答,豎起了小夾克的領子,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
愛內思度。愛內思度。
她的身體每一處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無法走動,痛得像漫長的跳舞日子。為甚麼為甚麼要是愛內思度。他那麼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靈魂。接近超越生活;他們甚至沒說幾句話。
那麼痛,她在舊城的小碎石馬車路小跑起來,腳步如同音樂的追隨。有歌。
愛內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個謀殺的故事,不知道是否與愛有關。
盧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讓黑沉的塞維爾城在她身邊追隨。她無法跑離這個城巿。她跑著跑,氣很喘跑著慢點慢點,停下來才發覺身邊一直跟著一輛計程車,沒亮燈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著她。下來的是卡路斯。盧特斯大哭著:「你受得了嗎你受得了嗎,這樣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嗎﹖」卡路斯默默的站著。
盧特斯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發生,她嚓的伸出手來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轉身就截了計程車,砰的關上門。
其後如同病。頭痛,發熱,全身痠痛發軟,胃痛,早上會嘔吐,但吐無可吐。
璜說愛內思度又走了,不知他來塞維爾做甚麼。聽說去了巴塞隆納,他會有幾個表演。
如果時間不曾令人忘懷,起碼時間讓事情的稜角日漸圓滑。
當盧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納跳一個藝術節的節目,她就覺得她會見到愛內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強壯。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練的時候就見到愛內思度,他同場演出,唱另一個節目。巴塞隆納的排練室比塞維爾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涼,居然還有空調。排了兩小節,盧特斯出來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時候,就見到愛內思度和一個吉他手。他剪了短發,發貼著臉像女孩兒。他和吉他手邊談經過了盧特斯,走過了忽然停了步,轉過身來就叫盧特斯。這一次大家都老練多了,和一般久別的相識一樣吻臉道安。社交的吻臉接觸,一點都不曾觸動盧特斯。盧特斯忽然記起,從前一直沒有碰過愛內思度。
排練完畢隔壁排練室還在練,關著門。在小酒吧有個黑發女郎在讀一本小詩,喝一杯啤酒。盧特斯在汽水機買一罐可樂,啪的開了就坐在女子的身邊,問:「你等愛內思度嗎﹖」女子抬頭微笑,笑起來唇邊有淡淡的脆弱的皺紋,嘴唇塗紫黑色。「是。你怎會知道?」她想說「你難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個」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這個女子也會是另一個,事物有其必要的軌跡。她也就沒話,自顧自喝著可樂,叫女子,「不如讀一首詩來聽」,女子讀著馬查度內戰時期的詩。她的聲音很輕,鼻音很重,每一個字都讀得小心翼翼。盧特斯聽她讀完,將空的可樂罐捏細,說,「你真是個美麗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輕吧,就很高興的說,「謝謝。」
這樣盧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後一個晚上大伙兒就去海邊的酒吧慶祝。這晚有月亮,已經涼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銀亮銀亮的,一群一伙的年輕人在海邊散步喝酒。大伙離開劇場的時候,愛內思度站在後台門口插著口袋戴一頂黑絨帽在等甚麼。他見到盧特斯就碰一碰帽簷和她招呼。盧特斯四周打量,沒有,他只有一個人。
事情發生的時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內容。
在酒吧的一個幽暗角落他張開身體,光好遠,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裡。
互相親吻並互相渴望。無論內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覺。
昏昏熱熱,意識遠離肉體。
遠離語言。好像有音樂。她舞。
她非常強壯;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結實收縮,雙腿支持與繞纏。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時候,他痛。
痛與付出。最痛的時候他付出。
付出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嗎,如果你身體在別體之內?
會是這樣的嗎?愛內思度?
她笑:哎,哲古華拉。你的名字跟哲古華拉一樣。然後她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愛內思度翻過身,在自己的牛仔褲袋裡亂找。離開酒吧的時候二人意亂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煙留在酒吧裡了。盧特斯打開抽屜,點了菸,又給愛內思度一支,給他點了菸,吸了一口,說:「你今晚還是走吧。我習慣一個人睡。」愛內思度沒答,只是默默的抽著菸。盧特斯起來到浴室洗了一個澡,發好長所以沒洗,洗了濕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干自己,散了發,套好一條睡裙,說:「晚了。明兒早上我九時的飛機,六時要起床。」愛內思度坐起身來,緊緊抱住了盧特斯。
盧特斯沒有給他留下電話,他也沒有問,也沒有留下他的電話或電郵或其他。
沒有吻。二人只是緊緊的抱著在門口。說再見。
他離開了她就關上門,坐在鏡前見到了自己的臉。
突然抽搐起來。嘴唇,臉頰,眉間。
她的身體很強壯,她的意志很強壯,但她的臉軟弱了。
跳舞的時候,從來沒有訓練臉的肌肉。臉向來都從心所欲,隨舞而流動。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習慣了,「我是痛楚專家。」她忘記了她的臉。
此刻她的臉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臉震動著,不可以再有嘴唇,臉頰,眉間,全都揉在一味沒有血也不言傷害但她只是無法:她再也沒有:你曾經觸動我的一張臉。
她沒有忘記愛內思度,每逢聽到某種聲調總會想念著他。但她身邊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邊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彈吉他,甚至不會彈鋼琴連聖詩都不會唱。他是個幼兒教師,時常低著頭用極和氣的語調和小朋友說話,習慣了盧特斯長得高,他一樣低頭細細的和她說著話。他溫柔保護不知道痛與舞之艱難。這樣盧特斯就覺得比較輕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釋他也不知道那麼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層面她希望舞之外她還有其他,譬如到巿場買點蝸牛周末回家養一天才去焗,冬天時還可以為自己編一條紫紅長毛大長裙,她會穿一雙紅鞋子。
一雙普通的紅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沒有再在卡寶蓮娜跳,只跳佛朗明哥會,開始編舞做小劇院的表演。學生一樣得教,要賺錢。
臉上長著細細的皺紋她迎著陽光承載。有了皺紋她的臉比較堅強。
這一天她確實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課她就約路易斯到河邊去吃一頓晚餐。河邊的餐廳好貴,平日他們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盧特斯叫了火腿、蝦、蟹。「我請客。」她說。她還沒有告訴路易斯。路易斯見她那麼高興,正懷疑這是誰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蝦蟹實在好吃,路易斯是個和氣的男子,也就忘了追問為甚麼,兩人高高興興的吃著喝著,吃完路易斯還說,不如去卡寶蓮娜看看璜和奧米理奧。
都已經有一、兩年沒去過卡寶蓮娜,門口的紫籐密密的纏滿屋頂。
還未進酒吧已經聽到了音樂。盧特斯的腳尖有狐。
她提起了雙手。沒喝酒。雙手就已經是佛朗明哥。
璜看見她就拍著吉他招呼。奧米理奧拍著掌。那是他們從前時常合作的《馬勒甲的美麗海岸》。台上就只他兩個,沒有舞者。之前聽璜說過,因為鄰居投訴跳舞的敲擊聲太大,現在一個星期才有一個晚上有舞表演。
奧米理奧站起來,讓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來沒有排練的舞蹈是多麼隨意快樂。盧特斯天天跳,但已經忘記舞的快樂。
她就隨隨便便,即興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還沒有唱完,她就邊跳邊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爾給她遞來一杯水,一杯紅酒。
不用謝幕多麼快樂。她喜歡跳就跳,不喜歡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頭。人開始多,她拿著酒想去找他。
抬頭見到一個人高高的,低著頭看她。那張臉一點都沒有變,只是頭發的顏色深了,從前他頭發的顏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著他,輕輕說,請讓開。卡路斯就讓開。
離開第一次見愛內思度,剛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頭還掛著那一幅藍藍黑黑的、一個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畫。油畫底下站著一個人,黑發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臉孔。她皺一皺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過去已經沒有了人。奧米理奧在唱一首仙紀亞,人們又開始噢來噢來「多美麗」的叫著。卡路斯微弓著身,遠遠的看著她,頭發的顏色深了,眼目的顏色也好像深了,猶如田野隨著季節而成熟枯萎。盧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發起抖來,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無法抑止她只低聲一聲一聲跟自己說:「沒事。我沒事。」她的臉能夠承載不再抽痛,安靜淡然的確甚麼事情都沒有,這時候她內裡不知道是甚麼地方,從來未曾有過,超越身體超越記憶的某一開始,細密、尖銳、灼熱、陌生、長久、隱密,甚至與愛內思度無關但明明與存在共與的、殛痛。她碰上了身邊的木柱,鈴的一聲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發抖。她將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從此成為祕密。
這樣她想她的佛朗明哥會跳得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