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了火焰山。
放眼望去,前方整條山脈在燃燒的情景,很難向你描述。
這火是三昧真火,這裡是唯一一個神與魔都難以踏足的地方。
但卻有一面旗高高飄揚在火焰之中,即使在天空也能看見。
「齊天大聖」是旗上的字樣。
猴子遠遠望見,看了很久。
「你認識那幾個字嗎?」豬問。
猴子搖搖頭。
「那你看那麼久?」
「我只是覺得這場景在哪裡見過。」
「這裡居住著七魔王之一的牛魔王。」沙僧說,「當年七魔王反抗天庭,後來戰敗,齊天大聖被囚,其餘皆逃散。天庭早有令,如果能殺死七魔王中任意一個,即可升天界,贖一切罪,若能盡數除之,則立時封神,得成正果。」
「齊天大聖?」猴子問,「他是誰?」
「他就是和銀河天蓬元帥齊名的三界第一等的厲害人物啊。」豬說。
「其實捲簾大將也很牛的……」沙僧小聲道。
「殺了他,就可以贖一切罪?」猴子問。
「正是。」豬說。
「那麼,也就可以拿下我頭上的金箍?」
「如果你殺了他,你也就再也不需要拿下金箍了。」
「什麼意思?」
「別逗他了。」我說,「此處不通,不如繞路吧。」
「那我就去會會這個齊天大聖。」猴子卻向火焰中走去。
我知道這道路必然通向這裡,所有神與佛都知道。命運早已經安排好,只有被放在角鬥場上的戰士們不知道。他們還以為,可以用戰鬥來拯救自己。
猴子走向火焰山,走向被安排好的結局。我們剩下的人卻無事可做,才發現自己不過是這部充滿陰謀與血腥大戲的配角。我們把猴子帶來這裡,讓他看見那面當年的旗,我們的任務似乎就完成了。
這時有人來到了我們身邊。
「你是唐三藏?」說話的是位持著芭蕉扇的女子。
豬立即往地下一躺道:「哎喲,這女妖精著實厲害,你等著,我去喊大師兄來收拾你。」
「你怎麼能這樣!」沙僧怒道,「我不會不戰就放棄的。」他舉杖發出大吼,然後狠狠地痛打一邊的石頭,「放開我師父!」
喂,你們兩位,雖然知道劇情早就注定,扮演得也要專業一點嘛。
一陣風我們就到了翠雲山,這裡卻是流雲飛瀑,霧蘊升騰,彷彿人間仙境。
我讚道:「如能在這裡隱居一世,遠離塵囂,也不枉此生。」
鐵扇笑道:「你們都如此說,最後卻都死在路上。」
我無言。
「請坐。」鐵扇指著亭邊石几。
「呃……貴公子紅孩兒的事情,我很遺憾。」
「不要提了,一切早就安排好。你我都明白。」
「既然知道都已安排好,為何還不離去,卻要守在火焰山中。」
「逃得掉嗎?」鐵扇冷笑,「再說,那頭牛是那樣執拗的。」
「你們與猴子,當年如何相識?」
「你真要聽這個故事?可能會很長。」鐵扇說。
五百年前。
雨水沖刷著山峰上滿地的殘軀碎骨,血水如瀑淌下,從山腳到峰頂,覆倒著數百萬屍身,沒有一具是完整的,全在血戰中被撕碎。倒伏的男子都有猙獰的面孔,而女子卻有著姣美的容貌,那因流乾了血而白如玉雕般的臉上是空洞不瞑的雙眼,任由雨水沖刷。
一隻鐵鑄戰靴在死者的頭顱上狠狠踏了下去,那員全身貫甲背生雙翼的武將抬頭仰望,天空正有無數巨大的翼影飛旋。它們所圍困的峰頂中央的石台上,還有最後的十幾名羅剎族戰士,身上俱是傷口與箭矢,持刃怒視著圍攏來的迦羅樓族部。
閃電劃破黑沉天空,巨大黑影自雲中降下,阻在迦羅樓軍陣前。
雲中那聲音喊:「吾乃龍王納迦。請迦羅樓王即刻收兵。羅剎族是毗沙門天的部屬,不應由你處置。」
迦羅樓部眾默然無聲,並不退讓,只轉頭望去。
突然覆蓋天地的黑色收去了,原來遮擋光線的是一雙橫跨千里的巨大羽翼,迦羅樓王收了法相,從天而降,冷冷望著納迦龍王。
「誰讓我收兵?我只聽佛祖法旨。」
「是我讓你收兵。」迦平從龍王的身後浮行而出。
迦羅樓面色如鐵:「迦平尊者,你近日已晉為菩薩,我該尊你幾分。但我說過了,我只聽佛祖的法旨。」
「但佛祖未讓你屠滅羅剎數百萬眾。」
「羅剎本為惡魔,雖被收服號稱護衛佛法,然心中惡念未除。我通曉佛之心意,代行懲戒,故可屠之。」
「難道這數百萬眾之中,竟全是邪惡之人麼?你無一錯殺?」
「絕無。」迦羅樓毫無思索。
迦平向下方望去,見那被圍住的羅剎少女也正望上來,眼光中悲涼惶惑。
她搖頭道:「羅剎族該有何罪,需佛祖明示。在此之前,不可再殺一人。」
迦羅樓冷笑,在部族面前慢慢揚起手,又猛地揮下:「殺!」
無數黑影撲向峰頂。迦平驚叫:「不可!」揚手一朵巨大金色蓮花綻開,護在羅剎族頭頂,迦羅樓族被光線逼退開去。
迦羅樓王一展雙翼,再次凌上高空,掀起的巨大的風暴使龍王納迦也不得不舉手遮擋。他舉起了手中的封魔杵,對著蓮花的中心直擲了下去。光芒四濺,蓮花粉碎為無數金星四散,封魔杵擊在峰頂上,巨響一聲爆起塵煙,岩石也已粉碎。
迦羅樓漠然望著迦平:「戰事已結束,諸位請回吧。」
龍王納迦怒舉起天祥長刀,迦羅樓冷笑一聲,迦羅樓部四面圍來。
迦平阻住龍王納迦之手:「不要再起廝殺,我們這就回靈山。」
望著迦平與龍眾遠去,迦羅樓泛起笑意。忽有大將疾飛而至,在他耳邊低語。
迦羅樓神色復又凶狠:「立刻發兵,包圍靈山。」
又是靈山的雨夜。
那羅剎少女渾身血污,緊握了一把短刀,潛入靈山,隱在佛塔後。冷雨沖刷著她的傷口,使她不停顫抖。
佛塔前的廣場上,卻有文殊普賢牽著白象獅子緩緩而來。
普賢坐騎獅子像是聞到了什麼,開始齜牙咆吼,要向佛塔衝去。
正這時,一個身影緩緩從正前方而來。文殊普賢忙低頭行禮。
「金蟬師兄。」
金蟬子微笑還禮,那獅子卻還死掙著韁繩要拉著普賢往一邊沖。普賢恨不得要踢它一腳。
金蟬子伸出手去,在那獅子頭上輕撫:「噢,好乖的狗狗。」取出一根木骨頭一晃,獅子立刻吐舌拱手直立狂搖尾巴。
普賢額上淌出一滴大汗,白象笑得在一邊打滾。
金蟬子對文殊一指那白象:「你家豬鼻子怎麼這麼長?」
這回獅子笑得四腳朝天。
佛塔後的血腥氣趁此時悄悄隱去了。
羅剎女在雨中奔行,她不知自己該去哪兒。也許心中還有一絲幻念,能潛入大雄寶殿,直接見到佛祖,陳述血海之冤。
但天空厲聲呼嘯,翼影掠過頭頂,迦羅樓大軍已趕到。
那巨大的翼武士落她在前方,地面震顫著,少女轉身要走,面前又一黑影飛掠而來。她滾倒在地躲過這一擊,但已被四面圍住。
武士們高舉兵器,就要亂刃而下。忽然有一道光至,繞過他們的手間,所有兵器便輕如羽毛般被收去了。
「誰敢阻我!」迦羅樓王從天而降,怒吼聲震動諸峰。
「我。」輕輕的一聲。金蟬子自雨中緩步走來,「是誰要在靈山行殺戳之事?」
「金蟬尊者。」迦羅樓王也不得不按下氣息,彎腰施禮。
「我聽說迦羅樓你只聽佛祖的法旨,是麼?」金蟬子問。
「佛祖為法理至尊,故然迦羅樓只尊佛祖旨意。但金蟬大師您是佛祖最賞識的弟子,靈山除佛祖外法力最高之人,即將成為佛祖衣缽傳人,所以您的言語,自然如同佛祖。」
金蟬子大笑:「那要是我的想法和佛祖的不同,該怎麼辦呢?」
迦羅樓王一愣:「不可能會出現這種事。」
「為什麼不可能?」
「那麼?自當等您和佛祖決定出對錯之後再行。」
「那假如是佛祖錯了呢?」
「佛祖怎麼可能錯呢?」
「萬一他錯了呢?」
迦羅樓搖頭:「這種情況不可能存在,所以我不會去想。」
金蟬子笑道:「好吧。如果這女子真是邪惡之人,你現在就可以當著我的面殺死她。」
迦羅樓按住刀,卻一直不拔出鞘。
「怎麼?你做不到?」
迦羅樓跪伏下去:「大師您法力無邊。迦羅樓的微末力量甚至無法在您面前舉起刀來。但是……您為什麼要救妖魔呢?」
「妖魔在哪兒?」金蟬子微笑。
「這……我明白了。迦羅樓告退。」
金蟬子轉身,向自己的居所慢慢走去。在路上,他忽停下來。
「你還沒有離開?」他對黑暗問道。
「我要去面見佛祖,我們羅剎族是冤屈的。」黑暗中閃爍著憤怒的雙眸。
金蟬子搖搖頭:「你不要去。你什麼回答也得不到。」
「為什麼?」
「神自認為可以做到一切事。只有一件他們做不到:就是承認自己錯了。」
「但我終有一天要報仇。」
「也許一切終會有報,也許根本不存在什麼天理,這只取決於你的信念。你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不如遠走吧。活下去才能看到結局。」
「您能預知未來嗎?您能告訴我結局是什麼嗎?是不是真相終會大白,惡者必然伏誅?」
金蟬子搖頭:「如果有人告訴你他能預知你的未來,那麼他一定是個騙子。沒有人能注定你的未來。」
他抬頭看看天空,黑暗中星辰不見。
「我雖不知結局,但我卻從不害怕它的來臨。」
第二天,靈山大雄寶殿。
「羅剎族逆天瀆佛,有何證據?」毗沙門天王怒吼,聲音將殿宇震得嗡然作響。
「逆者皆已死,故無證。」迦羅樓冷冷道。
龍王納迦憤然而出:「羅剎一族並非對佛不敬,只是對你迦羅樓不敬罷了。」
迦羅樓盯住龍王:「納迦族也想找死麼?」
「你……」龍王納迦幾乎又要衝上前去。
八部眾其餘諸王面無表情。
佛祖不睜眼,不說話。
迦羅樓卻提高了聲音:「羅剎族的餘孽潛入靈山,欲行刺佛祖,但金蟬大師卻阻止我殺她。」
殿中驚嘩。
佛祖還是不睜眼,不說話。
「是,羅剎女我已經放走了。」金蟬子面色平靜。
「這……金蟬大師是一時仁心,但以後恐將給世間帶來大難。」阿難搖頭。
金蟬子看向他:「因果報應,由誰注定?」
「這……是由天定。」
「既由天定,天會報應自己麼?」
阿難無語。
金蟬子笑道:「既然千算萬算也是徒勞,倒不如走著瞧。」
佛祖不睜眼,不說話。
西牛賀洲?南瞻部洲交界。
這座小鎮建在商路之上,商隊川流不息,市井繁華。各國商人在這裡交換皮貨絲綢瓷器,還有各種新奇玩意兒。
羅剎女潛入了這小鎮。
她不知她能逃向哪去,只知道遠離西天,逃得越遠越好。那裡有她百萬族人的屍骨,也有最殘忍的敵人。但無論如何跑,總覺得那個巨大的影子壓在她的頭頂之上,展著無邊的雙翼,籠罩著她的前路,讓她怎麼也逃不出去。
炎炎烈日之下,她卻覺得寒冷無比,流了太多的血,她每踏出一步,都覺得地面在搖晃。街上的行人都驚訝地望著這個踉蹌而行的女子。她彷彿覺得每個人都在冷笑著望她,每個人都是變化的追殺者,就等著她倒下去,便取出刀切碎分食了她。此時前面一陣喊聲,一個巨大的黑影直撞而來,伴著尖厲的獸鳴。她掙扎著要去拔出刀來,卻再也支撐不住,暈倒在地。
她再醒來時,卻聽見身邊嘈雜人聲,驚要坐起時,身子卻動彈不得,努力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粗繩綁縛住了,躺在木屋角落的鋪草上。她欲使勁掙斷繩子,卻受傷太重,一運力就劇痛,沒了力氣。一邊桌前有幾個人正在飲酒談笑。
「這女人生得美貌,一會兒至少賣五十兩銀。」
「只是不知來歷,這樣容顏,竟不像是凡人有的。她佩的刀上的紋徽怪異,似乎在哪裡見過。」
「管她是誰,把藥酒灌下去,弄啞了,賣去大漠,一輩子也跑不回來,再有來歷又如何。」
木門一響,有人領了幾個西域商客過來,喝酒幾人迎過去用西域話說了些什麼,便有人過來湊近她,一股汗味與香料混雜的濃重氣味撲面而來。那人伸手托起她下巴,打量她的臉。羅剎腿一蹬,那西域客便啪的一聲撞倒木牆,摔到幾丈外的街上。
旁邊幾人圍撲上來,羅剎身子一滾站起,又是一腿踢在最近一人腹上,讓他連著桌子的碎片一起飛了出去。兩人上來抓住她的肩要將她按倒,另一人舉刀鞘搗在她的腹上,但這點力量卻傷不了羅剎。她肩一撞,把左邊一人也摔了出去,然後伸腿踢飛面前那人的刀,那刀在空中旋著,刀身脫鞘而出,羅剎一縱迎了上去,刀刃劃過她的臂間,一股血濺出來,但繩也斷開了。
羅剎脫了綁縛,接刀在手,還有不知死活的衝上來,被她手腕一翻,頓時頭顱飛上天去。其餘幾人嚇得飛奔,羅剎身子一縱,便飛出幾丈,越過他們頭頂落在前面,一轉身刀旋出去,又倒下一人。還有兩個嚇得滿地亂爬:「啊,妖精啊,妖精殺人啦。」
這喊聲卻有了用,人群中衝出一道士,持劍喝道:「妖精安敢行兇?」
羅剎心中愴然,自己本是天王下轄護法佛族,此刻卻也成了妖精?她冷笑道:「你不分是非,滾開!」
原來那道士也是會點法術的,突然扯了張符紙穿在劍上開始唸咒,噗的一聲那符著了,在劍上化成一團火光。羅剎心想,原來是個演把戲的。這種人她若平時輕易便打倒了,但此時重傷在身,剛才費了力氣追殺幾個賊人,已使不出法力。
她不想與之糾纏,轉身快步就走。那道士卻來了勁:「妖女哪裡跑!」挺符火劍對她後心便是一刺。羅剎只覺得一股劇燙穿入後心,慘呼一聲跪倒於地。道士又扯了張符對她頭頂一拍,羅剎覺得一道白光射入腦間,眼前便又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倒在地上,耳中卻還能聽見聲音。那道士踢了她兩腳,得意道:「穿著怪異,不知羞恥,果然是個妖精。快來把她綁了。」
喚了幾聲,像是那幾個販奴者又跑了回來,再次將她綁縛。這次用的卻是鐵鏈,將她緊鎖在粗木架上。
道士還在得意道:「且看我斬妖揚名。我自出山以來,還是第一次降妖。」
一人販道:「殺了?豈不可惜。不如賣了,賣得黃金,一半奉與道長作為答謝。」
「賣了?可笑,妖精也是可以買賣的麼?……能賣多少錢?」
「普通美女,不過幾十兩銀子。但這妖精美女,想來可以容顏不老,所以百兩黃金也是賣得的。」
「這是妖精,誰敢買去?」
「這道長不必操心,只要道長把她降住了,自然有人肯買。」
「如此……不妨一試,也算是對妖精的懲戒。但這錢我要七成。」
「這……」
「妖精是我降住的,我還沒問你們要救命錢呢。對啊……這樣的話,我該要九成。」
「那道長您自己去賣吧。我們不張羅這事了。不過,我們在這邊界多年了,這西域主顧們可只認我們的買賣。」
「好吧好吧,我只要八成。」
他們將羅剎架到街尾,在那高台之上,許多奴隸正同大象駱駝等一同販賣。聽說有個女妖精要出賣,看客們全擠了過來。
「這女子果然是個妖族?那買了回去,還沒享用,倒被她先吃了。如何是好?」台下有人喊,眾人大笑。
道士說:「不必擔心,我這就用符鉤穿住她筋骨,保她這一生不用說妖法,連站也站不起來。」
人販也說:「是啊,這樣美貌,不是妖精,哪裡去找。要風流快活就別膽小。」眾人又哄笑。
那道士取出一根鐵鉤,又穿上符念了一通,煙火一閃,符燒盡了,那鉤變得通亮赤紅,他按住羅剎,就把鉤子向她鎖骨間穿去。羅剎慘呼起來,拚命掙動,卻無力掙脫那粗大木架。圍觀者有些轉過臉去不忍看,有些卻雙眼冒光大聲叫起好來。
正這時人群後有個聲音喊:「莫要傷她。本公子買了。」
人們回頭一看,嘩啦啦先嚇倒一片,說話者是一頭牛,人身牛頭,身高丈餘,頂著兩隻黑亮的大角,鼻上還有一個金環。他手裡學人拿一把折扇,還在搖晃,一同搖晃的還有身後長長的牛尾。
「這是誰家賣的牛跑出來了?」人們都喊。
那牛怒道:「本公子乃翠雲山莊王者世家傳人牛若塵是也。你們這些紅塵濁世的凡夫俗子,大驚小怪些什麼,見不得本公子英俊麼?」
「又來了一個妖怪,還這麼大個,殺了定能賺不少功德分。」道士大喜,跳下台去,「牛魔,看我法術!急急如律令。」又開始在劍上穿符,手指一晃騰起火來。
那牛公子呼地噴出一口氣,把火吹熄,把道士也吹一跟頭:「在大街上玩火是不對的,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嗎?」
道士爬起來,擦著身上的口水:「你你你你……竟然用妖水吐我。本尊不怕,法聖護體!」他掐訣唸咒,又啪啪啪地往自己身上拍了許多符,舉劍又衝上來。一劍刺中那牛的胸口。結果竟因皮太厚刺不進去,道士低身蹬腿使勁往裡鑽,汗都冒出來了。牛伸出兩個蹄瓣捏出那劍,輕輕一夾,那劍身便啪的一聲斷了,道士癱倒在地。
牛也不理他,逕直走向高台,人群大亂,幾個人販嚇得跳下台就跑,卻被他揪住一個。那人嚇得跪下就要求饒,卻聽牛問:「你還沒說多少錢呢。」
人販心想這牛倒是個實心眼,還非要給錢:「大爺您說給多少就多少吧。」
「什麼!」牛眼一瞪,「你剛才說什麼?」
「啊?不是……那,要不我倒貼您幾兩?」
「不是,你竟然敢叫我大爺!」
「那小的該叫您什麼啊?」
「公子!牛若塵公子!」牛把口水又噴那人一臉。
「明白啦!翠雲山莊王者世家的牛若塵牛公子是嗎?久仰久仰,您究竟怎麼才肯放小的走呢?」
「報上價來!」
「不是說了嗎?您隨便了!」
「隨你個牛大腸!本公子若是識數還用找你?」
「啊?那麼?您給十兩銀子……不,十個銅錢就行了。」那人販只怕這樣下去不被掐死也會被口水嗆死了。
「十個?」牛舉起自己左手一對蹄瓣看看,又看看腳,大怒:「你小子明白本公子的指頭只能數到八!故意取笑我是吧?!」
「那就八個……八個好啦。」
「八個……一、餓、散、四、嗯、六、扯、八……」牛從袋裡摸出一把碎金,瞪大眼用蹄瓣認真數了:「拿去!點清楚了看算錯了沒有。」
「公子仁義啊……」人販撿起八錠金子感動得哭著跑遠了。
偌大空地上只剩下牛和羅剎。那牛爬上台:「莫怕,我來救你了。」突然嘩啦一聲煙塵騰起,牛不見了蹤跡,木板上剩下一個大洞。原來是他太重。那牛從洞裡探出頭傻笑:「我就來了。」伸手想爬上來,嘩啦一聲那洞更大了。他爬了半天也沒有爬到羅剎身邊,氣得大吼一聲,嘩啦啦把整個高台推倒,羅剎直摔下去,被他一把接住。
那牛輕輕一扯,就將鐵鏈扯斷,放下羅剎。羅剎掙扎著站起身,輕聲說:「謝了。」便向前走。牛愣愣地問:「你去哪兒啊?」
「那八錠金子我會還你的。」羅剎不回頭地說。
「喂,是我買下你的啊。」
「沒有人可以買下我。」羅剎繼續向前走。
「那那個人為什麼收我錢?」
「因為你傻啊。去找他要回來吧。」
「不,我們翠雲山莊王者世家一向是說一不二,做過的事從不反悔……你別就這麼走了啊。」牛一直跟著。
羅剎走出半里,一回頭看牛還跟著,怒道:「你要怎樣?」
「你是我的。」牛楚楚可憐地說。
「行,那你就跟著吧。」羅剎不理他,繼續前行。
走出幾十里,再回頭,牛從百尺外氣喘吁吁地追上來。
「你究竟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你……你……你是我的……我當然要跟著你。」
「我是你的?」羅剎冷笑,「要不要也拿根繩把我捆上啊。」
「哦,既然你這麼說……」牛開始四下找繩子。
「可笑。」羅剎掉頭便走。
行出百里,羅剎也累了。她坐下來,看著那牛遠遠追上來,手裡還舉著繩子。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你!」羅剎瞪眼。
牛哀怨地在百尺外蹲下,還不時地拿眼睛瞟過來。
羅剎實在是心力俱疲,蜷在地上便睡了過去。不知多久,突然被一陣窸窸窣窣聲驚醒,一轉身,那牛正趴在地上匍匐前進過來,尾巴豎在空中一扭一扭的。一看見羅剎醒來,立刻跳起來一溜煙跑去百尺外去蹲著。
羅剎搖頭,也不知這傢伙在想些什麼。以他的力氣,真要把自己如何,重傷的自己是決計逃不過的。可他倒好像很怕自己的樣子,這牛公子只怕心理年紀只有五六歲呢。他此刻的樣子,倒像一隻被大老鼠嚇跑的初生小貓。
不管了,她實在是支撐不住了,聽天由命吧。羅剎又倒頭暈睡過去,幾個時辰後,她再次醒來,突然發現自己的右手腕已經被繩綁住,驚坐起來,發現繩子另一頭在牛的手中,他正躺在自己十尺外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呼呼打鼾。
羅剎皺眉看了看腕上的草繩,這種繩子怎麼可能綁得住自己。而且只纏在手腕上,又沒有綁住身體。這牛居然還以為得手,酣然大睡,簡直是沒有半點社會常識。他難道不怕自己此刻先殺了他嗎?
羅剎起了殺心,慢慢移過去,那牛鼾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她靠近了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在抖,簡直就是超重低音炮。她舉掌想要劈下,又想起這牛皮厚,萬一一掌劈不死,驚醒過來如何是好,何況他還算救過自己,倒不像是惡人。但若不殺他,他便這樣一直纏著,如何是個頭。
還是解了繩子趁夜逃了吧,羅剎去解那繩子,卻發現牛怕她跑了,層層疊疊打了幾十個結,她氣得用牙去咬,牛在睡夢中突然一個翻身,那牛尾重重地甩過來,啪的一聲打在她頭上,羅剎眼冒金星,又摔倒在地上。
再醒來已是天明,耳邊聽得牛頭呼喚:「起來了,上路了。你太懶了,太陽都照屁股了。我媽媽說這時候早該下田了。」
「翠雲山莊王者世家老夫人也要親自下地啊?」羅剎心想。突然跳起:「明明是你昨晚打暈了我。」
「你說什麼啊?」牛一臉的無辜。
「也不知是不是真傻。」羅剎嘀咕。那牛向前走去,用繩把她拉了起來,羅剎懶洋洋地乾脆借力讓他在前面拉著,就當自己是個犁好了。反正這牛看起來拉犁也拉得蠻熟練的。
幾個時辰後,變成了羅剎在前面走著,牛被繩在後面牽著。路過山間小村,村民都問:「這牛多少錢?」
那牛看見水田,心裡癢癢。喊道:「累了累了,今天便在這村歇腳了吧。」
羅剎看看天色:「不成,我要向東趕路,不能耽擱。」
「你難道急著要去取經?」牛說,「再往東就到大漢朝國境了。」
「我在逃命。」羅剎低了頭說,「他隨時會追來。」
「他?他是誰啊?」牛去田里偷抓了一把青苗嚼得滿嘴汁水。
「你不必知道。他若是追來,你跟在我身邊一樣要死。所以趁早離我遠些。」
「開玩笑。這天下咱阿牛怕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叫他來,我要好好教育他,我媽說力氣大也不可以欺侮別人。」
羅剎就知道和他沒有道理好講,此時一股黑雲壓來,天色突然陰沉了。羅剎心驚,忙拉了牛奔向村莊,要尋地方躲避。
「慌什麼?我媽說:雲往東,一場空;雲往西,淋死雞。這雲分明是往東來的,不會下雨。」牛還在悠然看天。羅剎急了,把繩從他腕上扯下往他鼻環上一系,牽了就走。
來到村頭一戶人家,天色越發地黑沉了。那院裡的牛見了阿牛,分外親近,哞地揚頭打個招呼。牛頭也揮手致意。這時木門一開,一老婦人探出頭來張望:「誰在外面?」牛頭嘿嘿笑道:「老太太,我們是從西天來的,前去東土大漢取經呢。」羅剎一拽繩子:「你少說話!」
那老婦嚇了一跳:「這牛怎麼會說人話?」羅剎湊近道:「他只是長得難看些,其實很老實,你看,我用繩拴著呢。眼見要下雨了,我們可否進屋避避?」
老婦看看羅剎:「姑娘你進來無妨,只是那牛得拴在外面。」牛怒道:「你看我哪只角像牛?」羅剎又一拽繩:「不說話沒人把你當牛賣了!」對老婦道,「我讓他蹲在屋角,不會驚擾。」老婦看得害怕,自顧躲進裡屋去了。羅剎和阿牛剛進屋掩上門,天邊一道閃電,強光把山的影子都映進屋來,然後炸雷響開來,阿牛嗖的一下就自覺地蹲在屋角:「我最怕打雷了。」
此時狂風大作,那木屋破窗被呼一下吹開,飛塵落葉全湧進來。羅剎撲上去關上窗,那一瞬間看到天際,黑雲中兩隻黃澄澄的巨瞳正望過來。她猛地轉身在窗後坐下。
「你看見什麼,那麼害怕?」牛問。
「不要說話。」羅剎只盼著迦羅樓從高空掠過,並不會察覺到自己的氣息。
「這天也黑得真快,我還沒看過這麼急的雲呢。」
「那不是雲,是迦羅樓的翼。」
「什麼?那是個什麼東西,這麼大個?」
「是大鵬,西天八部眾之一的迦羅樓王。」
「加個籮筐?完全不認識。他很厲害麼?」
「反正我終有一天要殺了他。」羅剎咬牙。
「他和你有仇?」
羅剎點點頭。
「好。」阿牛突然從牆角站起,大步來到窗邊就要開窗,「我幫你踩死它。」
羅剎嚇得上前抓住他:「你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別驚動他。」
「有什麼了不起?不過一隻大鳥罷了。我大牛從小打架就沒怕過誰。我媽說我要是和誰頂上了,除非那人先求饒,否則就沒完。」
「現在不是你犯牛脾氣的時候。」羅剎死死頂住他。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啊。」牛突然醉心地說。
羅剎一膝蓋頂在他的小肚子上,牛慘叫著蹲了下去。
迦羅樓飛過高空,俯瞰這山谷間的小村莊,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揚起了他的巨翼,斜掃下去,暴風挾捲著沙石呼嘯而來,山林中的樹木被搖撼得拔起,在空中旋舞,像噴出的一股濃墨直掃向村莊。
羅剎聽到木屋在咯咯地顫抖,一聲怪嘯撲天蓋地而來,突然匡的一響,屋頂已飛了出去,四壁的木板在風中如紙片四散,整個村莊都已分崩離析。人畜都被捲上天去,羅剎緊緊地抓住一根屋樑,腳又被吹得離了地,眼見著那梁一點點正被從地裡拔出來,快要被刮走之時,那牛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這麼大的風,倒竟然吹他不動。
這時嘯聲又起,數個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像是沉重的銅像砸在地面,那是迦羅樓族武士收翼落下。羅剎喊聲:「快走!」甩開牛的手,借風勢翻了出去,一武士攔在她身前,羅剎騰空一腿,踢在他面上,那武士臉噴出一股血花,晃著倒了下去。
牛還在已不復存在的屋中發愣,周圍已經亂刃齊下。牛一轉頭,一刀正砍在他角上。牛大怒:「我又和你不熟,為什麼砍我?!」一把抓住那武士的胳膊,高高掄起來,啪的一聲摜在地下,羽毛飛濺。這時背後兩刀已深深嵌入他的脊背。牛怒吼著一轉身,把那兩個武士帶倒在地,刀也從他們手中脫出來,還留在背上。
「笨牛!快走!」羅剎又擊倒一個追擊者,眼看就要衝出圍困,大吼道。
可這牛遇了痛,眼睛變得通紅,完全發起蠻來。不但不走,見了最近的敵人,就用角直撞過去,直把一鵬武士穿透,一揚頭頂起來,又晃頭甩出去。他東一頭,西一撞,只見一個個黑影被摔飛出去,一轉眼身邊就沒人了。
但天空還有無數迦羅樓族在飛翔,殺掉一隊,又一隊落下來,哪裡打得完。羅剎剁腳道:「你再不逃我可自己走了。」話雖這樣說,她身邊的武士也一個個地落下來,根本衝不出去。羅剎赤手空拳,只能跳閃騰挪。她想從兩個武士中間撞出去,卻被一鐵杵橫掃而來,打在背上,慘呼一聲摔翻出去。牛遠遠聽見,大喝一聲,直奔而來,一武士舉刀正要向羅剎劈下,被牛一角頂上天去。牛把羅剎抱起來就跑,武士們圍攏上來,牛大吼一聲:「誰敢擋我!」發力撞去,嘩啦啦前面擋路的又飛出去一片。
眼看他衝出重圍,天空的黑雲突然一收,化成一道風旋直注下來,慢慢聳起一個身形。迦羅樓王擋在了前方。
「果然有妖精是你的同黨。」金翅大鵬眼光冷冷掃過兩人,「我迦羅樓是從來不會錯的。」
「是你逼我到如此境地……」羅剎氣得直要吐血。
「什麼妖精!」牛喝道,「牛直立行走犯法嗎?你自己一個鳥人,還敢說別人是妖精!你一股風把這村莊毀了個乾淨,你知道你殺了多少人嗎?」
「因果報應自有天定,他們死是因為他們的命數盡了。我只不過是來超度他們而已。」
羅剎冷笑:「自有天定?那迦羅樓你知道你自己什麼時候死麼?」
「我永遠也不會死。」
「哪怕行再多惡,殺再多人?」
「你們妖精殺生,便是行惡。但我殺生都是按天命行事,便不是行惡了。」
「屁!」牛喊道,「我雖然沒讀過書,都知道這是胡扯。神仙殺人便不叫殺麼?」
「我羅剎族犯了什麼錯?只因為有族人私下議論了你迦羅樓幾句,就被你清屠至盡?」
「非議神靈,對神不敬,就是誅滅之罪。」
「奇怪。」牛說,「憑什麼你長個鳥頭可以自稱神仙,我長個牛頭就是妖怪呢?」
「因為我行神靈的法旨,維護天道的尊嚴。所以我是神,而你是妖。」
「這麼說,假如我大牛也說我是按老天旨意辦事的,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囉?」
「哼,天?你知道天在哪裡?」
「我當然沒有你和天上那些傢伙熟。」牛怒道,「不過我知道誰敢欺侮我大牛和我大牛的女人,就是天我也照頂他個窟窿。」
「誰是你的女人?」羅剎怒道。
「我花八個銅錢買的你,你不認賬麼?」
「是八錠金,我那麼不值錢麼?你個金銅都不分的笨蛋。」
「你們兩人死到臨頭,還有心思吵嘴?」迦羅樓冷笑,舉起伏魔杵,「讓我送你們回西天。」
「慢著。」牛說,「我們要往東走,不要去西天。」
「笨蛋,你連比喻都聽不出來嗎?」羅剎無語。
「無論如何,我大牛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沒人能讓我回頭。」
「是麼?」迦羅樓大笑,「那麼就來試試。」
「你先走一步,我收拾完這個鳥頭就來。」牛對羅剎說。
「什麼?怎麼先走?」羅剎沒有聽懂。
「這麼走!」牛猛吸一口氣,把羅剎狠狠地扔了出去,她變成一個小黑點遠遠地消失在天際。
迦羅樓大吃一驚,就要展翅去追。牛大吼一聲,直撞過來,抱住迦羅樓,把他頂倒在塵土裡。
羅剎被這一扔,只覺疾風過耳,穿雲破霧,也不知飛出幾重天去。虧她還有些法力,提了一口氣,把身子變得羽毛一般,飄忽忽地隨風而去,在空中飄了有小半個時辰,才重穿過雲霧,看見大地。
只見下方是好一座仙山,祥雲蕩蕩、草木蒼蒼。她飄將下去,見那山中隱隱有人歌唱。
【神仙好,大覺金仙沒垢姿。
神仙妙,西方妙相祖菩提。
先一修,不生不滅三三行,
再一修,全氣全神萬萬慈。
常一修,空寂自然隨變化,
遠一修,真如本性任為之。
敬一修,與天同壽莊嚴體,
終一修,歷劫明心大法師。】
羅剎緩緩穿過樹葉,落在地面,吸一口氣,覺得沁入心脾,雖是凡間,清幽卻勝過仙境。
她循那歌聲而去,漸漸近了,卻是一群道袍少年擊掌歌唱,極是快樂。羅剎不由心生羨慕,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孤苦一人,心中淒楚。忽然卻覺得有什麼與此景不諧,側眼一看,卻有一隻猴子,赤著上身,只繫個皮裙,不言不唱,只蹲在石上發呆。
那些少年唱完,一較年長者站起來,呵斥那猴子道:「孫悟空,大家一起唱修仙調,你怎麼不唱?」
那猴子冷冷看他一眼:「什麼逍遙自在,什麼長樂無憂,我在這兒待了三年,天天唱這些兒歌,這樣唱歌就能成仙,你當我傻子麼?」
「你個猴子就是沒有耐性,修仙分九重,每重又分十二層。共一百零八品級。光是最初一級,就得修身養性,五百年方成。要修成一百零八級,共需十萬八千年。所以為了修仙,必先求長壽,而要長壽,就得心無掛念,忘卻一切煩憂。師父讓我們唱修仙謠,就是為了這個。」
「五百年……再在這裡待個幾年回去,我花果山裡的朋友就都死光了。我答應了要學成長生之術,回去教給他們,讓他們都長生不老的。」
「你自己連長壽都修不得,還想教別人長生不老。先管好你自己吧。」
猴子盯著他:「我聽說天下靈長都有父母,連樹也有祖代。我雖沒有,卻頗為羨慕。沒有親人,只好把山中野獸花草皆當成朋友。若是它們不在了,我一人獨活卻有什麼意思?我也想不通你們,只顧自己修得了長生,百年之後你們的親人朋友卻全都不在了,你們修成了神仙,孤零零的一個,又有什麼快活可言?」
那仙徒怒道:「你自己修不成長生,就來誹謗神仙。成仙的快樂,豈是你這樣的猢猻能懂得的。做神仙就要物我兩忘,心無牽掛。老是想著什麼家人朋友,還怎麼成仙?」
「那我要成仙何用?」猴子跳下石來,「在這山裡傻子般唱歌,家人好友都不要了,就為了將來上天自己過活,這仙不修也罷。」
「走啊走啊,誰會留你?將來我們成了天仙,你卻輪迴百世還是猴子。那時你就會後悔。」
「我做一百世猴子,也比你們做一萬世神仙強。」猴子蹦上樹去,摘果子打下來,「想到將來你們成了天仙,還是天天圍在一起拍手唱兒歌,如此一千年一萬年,我就渾身發麻啊。」
「快滾吧,自己成不了仙,還看不得我們成仙。」那些仙徒也撿了果子石塊扔回去,猴子在樹間幾個縱躍,就消失在樹影中了。
羅剎想,原來這裡是個神仙洞府,修行所在。若是真有高人,教我一身本領,能讓我回西天報仇才好。有心上前詢問,又怕這些仙徒也當她是妖怪。她在林間走來走去,正躊躇間,忽然有什麼東西打在她頭上,又掉在地上,仔細一看,卻是個已啃了一半的果子。她轉回頭去,看見樹枝間那猴子倒掛著,正對她笑。
「你從哪裡來的,」猴子看起來頗為高興,「我在這裡待了三年了,都沒有見過一個新人,那些傢伙成天只顧打坐唸經修道,悶也悶死了。」
羅剎見他全不認生,也不當她是妖怪,也笑起來:「我是從西天來的……」
「西天?」那猴子來了精神,一個觔斗翻下來,「西天好玩不?」
「不好玩……」羅剎低下頭去,心裡映出滿地的族人血跡。
「怎麼了?你不高興?」猴子湊近來打量,「有人欺侮你吧?」
羅剎想起含冤被迦羅樓這一路追殺的淒苦,不由得轉頭落淚。
猴子怒道:「我最看不得欺侮人的,有本事他來找我啊。」
羅剎抹淚苦笑:「你這身子骨,他一口氣便把你吹跑了。」
猴子更怒:「別看我瘦,打起架來我可沒怕過誰。說,他是哪個?」
「他是西方八部眾之一的金翅大鵬——迦羅樓王。」
「什麼什麼加羅羅王?」猴子搖頭,「沒聽說過。不過你放心,我答應幫你出氣。只要讓我看到他,就必打他個滿臉開花。」
「你都不知我是誰,卻就幫我?」
「我要幫你,為何要知你是誰?」
「若我是個妖精……是個壞人呢?」
猴子笑起來:「我別的不會,卻會識人,是不是妖精我不知道,可好人壞人我卻一下就能聞出來。」
「怎麼,你用聞的?」
「自然,萬物生靈都有各自氣息,若是那善的便有股香氣,惡的便有股腥氣,智的有股清氣,愚的有股濁氣。」
「那你自己是什麼氣?」羅剎笑問。
「我是……」猴子抓過自己的尾巴聞了聞,忽然齜牙咧嘴地蹦著道:「膻氣!膻氣!」
羅剎笑得前仰後合。忽然遠處有人問:「誰在那裡?」
猴子道:「不好,那幫人頗愛大驚小怪,一定把你當妖怪抓去,我們躲了他吧。」抓起羅剎的手,一路快跑。他在前面叫嘯縱跳,羅剎踉蹌緊跟,一路跑到山崖之邊,猴子放手縱上那石去,嗷嗷嗷嗷對著山谷大吼。
羅剎笑道:「你亂叫什麼?」
猴子蹦著答道:「好不容易見了一個熟人,心裡高興,就想叫想嚷了。」
「誰是你熟人?」
「咦?我們方纔曾見麼?奇怪,怎麼好似幾百年前就認識一般。」
羅剎心想,我串場了嗎?這不是演《西遊記》麼,怎麼說起《紅樓夢》的台詞來了。
「剛才聽你說你無父無母,所以珍惜朋友。莫非你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不成?」
「咦?你怎知道?」猴子更是歡喜,「我與那些傢伙說我是石頭裡蹦出的,他們竟都不信,還說我胡說。偏你不用我說便知道了。」
「我哪知道這樣也能說中。」羅剎笑個不停。
猴子在石上蹲下,遠望群山道:「不過我不想待在這裡了,我在這裡七年了,天天打坐唸經,要不就是圍在一起拍掌唱歌,一點真東西都學不到,煩也煩死了。什麼菩提祖師,定是個騙子,白費我七年時間,可惡可惡,我要回花果山去了。」
羅剎道:「修仙就是要修個百年千年的啊,人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在你們西天,也是這樣修仙的麼?」
羅剎點點頭:「自然,凡俗僧人日日誦經百遍,誦一遍長一功德,要積成羅漢,也不知要幾千年呢。」
「那你也修過仙麼?」
「我們羅剎族卻因為是天生魔異,從前是嗜血好殺的惡族,後被選為護法之族,從此只殺不敬佛法之人……可是……」羅剎想到自己全族被屠,又說不下去。
猴子卻是極通靈性,知了她的心思:「你現在也孤單一人了麼?」
羅剎落淚點點頭。
猴子想到什麼,高興起來:「那不如與我一起回花果山去吧?」
羅剎搖頭:「我要學得法術,報滅族之仇。」
「可是若要學個千年萬年,你何時才能報仇?」
「縱然千年萬年,我也要一切終有報償。我也要看到仇人的下場!」羅剎咬牙道。
「好啊!」猴子跳道,「我幫你。我這就帶你去找師父。」
他拉著羅剎就一路跑去。那些仙徒還在拍掌唱歌,猴子喊著:「救火救火!」拉著羅剎直接就從他們頭上跳了過去,甩下一堆驚愕。
他們跑進那巨大山洞之中,那洞卻深遠,黑暗中不見五指,只見遠處有隱隱幽光。猴子卻早跑熟了一萬遍般,拉著羅剎直奔到那光芒之處。卻是一池靜水,水中泛出光華,但四下空無一人。
「那位菩提大師在哪兒?」羅剎張望著。
「我這師父最懶,天天只讓我們打坐誦經,丟了幾本破書說是仙法秘籍讓我們背熟,裡面全是嗚哩哇啦一個字也不懂,那些傢伙還背得起勁。他哄得了別人卻哄不了我老孫。」猴子往那靜心中扔石頭,「懶師父,快出來!」
羅剎嚇得去攔他:「你這樣你師尊要生氣的。」
「老孫我還生氣呢。他哄我七年,一點真本事也不教我。」
「你個猴子,誰說我不教你真本事啊。」隨著聲響,一個人影從暗中走出來,他出場倒也平凡,沒有任何玄虛特效,反像是一直睡在那裡似的。但羅剎剛才明明已四下看過,並沒有人在。
「你個懶師父,我一年不曾見你了。那幾本破書我們都背爛了。老孫可等不了修十萬八千年,也不信你修了十萬八千年,你定有速成的法子藏著不教我們。」
那師父看起來胖胖的,滿臉是笑,竟也不怒:「呵呵,你個猴頭,就是心急。你才等了七年而已,你知道當年我悟道等了多少年?」他看看羅剎,也不理她,一甩拂塵,「走,召集全班,考試!」
「師尊出關了!」那道人來到洞外,仙徒們一片嘩然,跪倒一片。「師尊,徒兒們該死,把那猴子放進去驚擾你閉關修煉了。」
胖道人望望天空:「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他一揮手,「我讓你們熟背《道德經》《南華經》,每天誦讀三百遍,你們可有做到?」
弟子們都點頭:「早熟記在心。也日日誦讀,一刻不敢懈怠,一字不敢少念。」只有那猴子哼一聲不語。
「好,那麼我就來考考你們,學了這些經文,仙法可有成啊?」
弟子們面面相覷,都不說話。心想你光讓我們背書,我們能成個屁仙術啊。
「嗯?」菩提祖師一皺眉。那為首弟子忙磕頭道:「自然有成,弟子們誦了這許多遍經,覺得身子更輕了,心思也更空明瞭,更加不去想世事了,忘記了煩塵俗事,連父母祖宗的名字也不記得了,一心只有修仙之道。這樣念下去,不出百年,定能修成第一級了。」
「哦,」菩提笑道,「那你進境還真是快啊。」
首座弟子大驚,忙磕頭道:「弟子錯了,弟子不敢急功近利,心成貪念。弟子定會心平氣和,耐心修度這五百年,一天一秒也不敢少的。」
猴子在一旁撇嘴。
菩提咳嗽一聲:「那麼我便來考考你們的領悟,這《道德經》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什麼意思啊?」
首席弟子傻了,天天光背書,哪裡想過什麼意思。他滿頭大汗憋了半天:「這個……那啥……啊道……可道……意思就是道士……是可以……修道的……」
「嗯,非常道呢?」
「就是……非常有道理的意思。」弟子覺得這句容易。
「名可名?」
「名字是可以叫的。」弟子找到規律了。
「非常名?」
「而且非常的有名。」弟子開始搖頭晃腦。
菩提笑道:「你學了七年,就能有這樣的領悟,真是不容易。」
「謝師尊誇獎,謝師尊誇獎。」弟子興奮得滿臉放光。
「照這樣下去,不用五百年,四百九十九年,你就能升第一級了。」菩提看看天,心想太上老君你在天有靈,可千萬別被氣死。
他看看周圍:「還有人有不同見解嗎?」
弟子們都搖頭,師父都肯定了。哪還敢有人說不字。
「真沒有了?」菩提看看猴子。
猴子一偏頭:「看我幹嗎?」
「他壓根一遍都沒背過。」有同學告狀。
「是啊,他把經書翻了一下就扔一邊兒去了,然後整整幾年都在山裡蕩鞦韆。」又有人開始揭發。
「是嗎,猴子?」
「是啊。咋了?」
「為什麼不背?」
「不就是道啥子道,非啥子道嗎?這點道理看看就明白了,幹嗎要背?」
「那你說說,這句話什麼意思?」
「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
「老子道可道,老孫道不可道,所以老孫知道,老子不知道,老子不知道老孫知道,老孫知道老子不知道老孫知道,老子知道老孫知道老子知道,那不就行了?」
弟子們摔倒一片:「麻煩你說人類語言行不?」
菩提大笑:「你的意思是,道不可道,那道如何道?道如何傳?道如何來?道又如何去?」
弟子們又摔倒一片,淚流滿面:「師父啊,要用普通話教學啊。」
猴子想也不想答:「不可道,就不要道,管他如何來,如何去,傳不傳,自有人知道。最怕胡說八道。」
菩提大怒:「你說誰胡說八道?」
弟子們全嚇趴在地上。
猴子一梗脖子:「寫書沒有胡說,教書的卻胡說,害得弟子胡說。誰生氣了,誰就在胡說八道。」
菩提怒氣沖沖:「我再問你,《南華經》云: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什麼意思!」
猴子說:「意思就是你說的也對你說的也不對,如果你說你自己對你就不對,如果你說你不對你就對了,剛對的馬上又錯了,剛錯的也會變對,所以你說的是對的,到我這兒就未必對,我說的是不對的,到你那兒也許就對了。是就是非非就是是,道理就是這麼變來變去,你可以說你是神仙但也許我才是神仙,我可以說我是猴子但也許你才是猴子。管它三十六變還是七十二變其實外在變化無窮但本質都是一樣的,你聽明白了嗎?」
菩提傻在那裡,所有眾人全傻在那裡。
半天,首席弟子才喊:「師父,這猴子竟敢這麼玷辱聖言,快降雷劈他!」
「劈你個頭啊。」猴子說,「老子當年寫《道德經》的時候,也不過是凡人一個。現在成了神仙了,怎麼老子就說不得了?」
「啊?你……你還敢自稱老子?」
「我沒說老子說不得,我是說老子說不得?」猴子擦汗,「和人類講話太費勁了。」
菩提也擦擦汗:「那我再問你,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何解?」
「哼,一人編段子嘲笑我們猴子!無解!」猴子一扭頭。
「真無解乎?」
「你真要聽解釋?」
「當然。」
「真解就是,莊子說猴子不會算數,不知道四加三等於三加四等於七,所以你可以糊弄我七年,現在七年到了,該把真東西教給我了。」
菩提大笑,突然又大怒:「你個猢猻,太能扯了。你這麼懂,怎麼不去上《百家講壇》?!跑我這兒來做什麼?你可以回家了!」他操起拂塵對著猴頭猛敲了三下,哼地一聲轉身就走回洞中去了。
眾弟子大驚,只有猴子呆站在那裡。
「完蛋了!你把師尊氣成這樣,他不知哪年才會出關來教我們!」眾弟子圍上來,「叫你胡說八道,現在被趕回家去了吧?你高興了吧?」
猴子呆呆愣在那裡,突然仰天放聲狂笑,把旁邊人全嚇趴下。
「哈哈哈哈哈,我可以回家了,我可以出山了!」
他轉身就跑,過羅剎面前,拉了她道:「我要回家了,與我一起去花果山玩吧!」
羅剎驚道:「回什麼家,還不去與你師尊認錯,求他收回成命。」
「不用啦不用啦!我道法已成,他教不了我了,我當然可以下山了!」猴子大笑,忽然一縱,直上九霄。那雲天被他劃破一道長痕,他遠去許久,萬里長雲還在向兩側緩緩盪開。
羅剎和眾弟子呆呆地看著他消失,忽然間猴子又翻了回來,一身的水汽。
「你……你怎麼會飛的?」羅剎和弟子們圍上來。
「師父將那棒子敲在我頭上時,我覺得好像一道光灌進我的身體,天地間突然就不一樣了。我明白了什麼叫道不可道,什麼叫一說出來便錯了。你死背經文,哪怕是有人給你解釋了它的意思,但這就像用字來向你描繪大海,寫一千字一萬字,也永遠不可能讓一個沒見過海的人知道大海是什麼樣的,一定得他自己親眼來看見才知道。」
「所以,你看見了。」
「是,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現在我眼中的天地,已全然不同。」猴子忽然想起什麼,「我要去向師父辭行了。」他奔入洞中。
羅剎悄悄跟了進去,走近泉邊。看見猴子跪倒在那裡,再不嬉鬧,卻是莊重之情。
「師父……」
菩提盤腿靜坐池邊,長歎一聲:「七年了,你終於要離開這裡了。」
「師父……我不會忘記你七年來的苦心。」
「七年……」菩提笑著,「七年不過一瞬間,我在這方寸山中,也不知待了多少世代,我在這三界上,也不知活了多少萬年。跟隨我修行者無數,他們有些習得長生,有些習得了煉丹,有些已經是太乙上仙,可真正懂得了我想傳的道理的人只有一個。我只有一個徒弟,那就是你——孫悟空。」
「弟子明白。」猴子磕首,落下淚來。
「我已經教不了你了。你既然自悟了天地間的道理,也就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命運就不是神所能控制的了。但你要明白,這樣有多艱險。」
「是。」
「以後你會遇到許多事、許多人。有些是你的朋友,後來卻會變成仇敵。有些是你的敵人,以後你卻不得不對他們低首。你會不甘心,但這世上有些事你永遠做不到,有些敵人你永遠打不敗,不論你有多強。這個道理,你要明白。」
「師父,我不明白。」
「所以你一定要去做嗎?」
「是,我既然悟得了道理。那麼無論做得到做不到,我都會去做。」
菩提默然很久:「師父已經是得了無上法門之人,這三界中像師父這般法力的人不會超過五個,但有些事,連師父也做不到,有些人,連師父也會害怕。師父沒有你那樣的銳氣,也沒有你那樣的執念,所以師父做不到的事,你卻能做到。」
悟空點頭。
「你雖然悟得了這世上不可道之理,萬變不離其宗之法,但這並不是大道的全部。有些道理,連為師也沒有想明白,連眾神也沒有想明白。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想明白。那……就只有靠你了。」
菩提再次歎息:「以後你行走世間,不論做了什麼事,不准提及我的名字。明白嗎?」
「弟子謹記。」
「將來,若有機緣,你也許會遇見一個人。他比我更執著於破解天地之道,讓眾生超脫於眾神之手。那時,他便是你新的師父。你要隨他行走四方,直到眾生皆解脫。可你們卻不能解脫,直到眾生皆自由,你們卻還不能自由,你可會後悔?」
「不後悔。」
菩提大笑:「去吧……去吧……」他起身向暗中而去,身影已然蒼老,「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他忽然頭仰起,放聲大唱: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風月何用?不能飲食。
纖塵何用?萬物其中。變化何用?道法自成。
面壁何用?不見滔滔。棒喝何用?一頭大包。
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
他大喝三聲:「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走入黑影中而去,再也不見。
「師父……」孫悟空在地上一下一下,重磕了七次。然後起身,也不回頭,大步而去。
花果山。
孫悟空和羅剎駕雲而回。
「出海十年了,終於回來了。」孫悟空高興地在雲上直翻,他攀住雲邊,向下看去,「這山這海,一點也沒變,太好了。」
落下雲頭,他直奔水簾洞而去:「孩兒們!我回來了。」他從山崖躍下,一頭穿進瀑布中。
羅剎也跟了進去,她卻停住了。
她前方不遠處,孫悟空呆呆地站在那裡。
這洞中,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洞中有一些天然石桌石床,卻都已長滿了雜草青苔。
「這就是水簾洞……」羅剎走到他身後,「你的朋友們呢?」
「他們也許在外面。對,一定是到外面玩去了。」孫悟空又一頭奔了出去。
山中仍然蒼翠,無數靈獸,它們都好奇地望著疾奔的孫悟空,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們都去哪兒了?」孫悟空變得焦急。他跳上山崖大吼:「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
「他們都不在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孫悟空回頭,看見了那棵老古樹。「老樹,你說什麼?他們去哪兒了?」
「你去了七百年,卻是一點不見老。但這山中靈長,卻早已換了幾十代了。」
「七百年?我去了七百年?」孫悟空呆呆地站著,「我一心想學成仙術回來教他們長生,可是……」
「世上萬物,既有生,終有死。我活了上千歲了,但我當年也是從虛無中生出來的,所以,有一天我也必回到虛無中去。這就是天理。」
「但是……神仙是可以不死的。」
「不,神仙也需要遵從天理,凡有生的,必有死。神仙們只不過是不斷吸收天地的靈蘊,讓自己盡可能地長壽,但沒有什麼是不死的。」
「不,神仙不是還執掌地府嗎?他們不是還能控制眾生的壽命和轉世輪迴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轉世這回事。據說前世的記憶都會被洗掉,但我真的有前世嗎?又真的有來生嗎?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我便不信。」
「不,我要去……我要去把他們的靈魂都找回來。」
大海邊,猴子呆呆地坐著。羅剎慢慢走到了他的身邊,任風吹動她的衣袖。
「你在看什麼?」她問。
「這海,我始終也看不厭。」猴子說。
「它永遠在這兒,你用不著天天看著。」
「不,我怕隨時會有一天,我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東海是不會消失。」
「不,據說十億萬年前沒有東海,連大地也沒有。十億萬年後也不會再有東海,也許這個世界也早就消失。但長生不老者卻還活著,還要永遠地活下去,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你尋求仙法不就是為了長生嗎?」
猴子怔怔地望著海面:「你說……死亡和永遠活著,哪一個更可怕?」
羅剎也沉默了,許久,她才說:「我不知道……假如我的親人朋友都能一直與我相伴,我會願意活著。」
「永遠活著,意味著你要看著所有你喜歡的、你愛的,在你面前一點點變老,枯萎,消逝。你從見到它的第一天起就知道終有一天會失去它,這是怎樣一種痛苦。」孫悟空抬起頭,「需要多麼強韌而冷酷的心,才能承受。」
他看著海面,太陽正一點點沉入海底,赤紅的海面上一層層金色奔湧不息,如此絢爛,但它們終會消逝。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出海尋仙?」
「你想學得長生之法。」
「許多年前,我還是花果山的一隻小猴子,無憂無慮。我有很多朋友,松鼠小鹿、一片葉子、翔鳥阿笨……我們天天在一起,很快樂。我們沒有什麼渴求,不想當天地的王者,只想永遠這樣下去。但有一天……我突然知道,原來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會失去,全是泡影。不論你多麼想留住的東西,最終都會從你手上流走。」
猴子用盡力氣握拳,收緊:「什麼也抓不住,都是虛空。」
他轉回頭望著羅剎:「我聽人說:晚霞的絢麗是不會久的。燦爛過後,就是漫漫的黑暗了。」
「是誰說的?」
猴子忽然愣住了,他好像在竭力地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是啊,是誰說的?」
很多年前,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因為失去而憂傷,為什麼為了時光短暫而愁慮。我要去找到那力量,讓所有的生命都超越界限,讓所有的花同時在大地上開放。讓想飛的就能自由飛翔,讓所有人和他們喜歡的永遠地在一起。」
她說:「可是,我喜歡的現在卻要離開我。」
那一天她在山頂上望著他出海遠去,他卻沒有回頭。
因為他不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見到她,永遠見不到。一萬年一億年,都不會再有她。
他為了不失去,失去了所有。
那一晚,孫悟空沉睡了。他睡了很久,長夢中只有一片黑色,這讓他疑心自己永遠不能醒來。但他的擔心印證了。
他覺得自己在黑暗中飄啊飄,暗中似乎有一些線條若隱若現,勾畫出城牆樓台,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當他的視野終於清晰,他看見的是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殿宇,彷彿隨時要傾倒下來。
「石猴甲,天產石猴,陽壽三百四十二年。已到。收押地府。一生所積功德分為:零。按無光無天大黑暗律,判於十八層地獄受火刑一年,再轉世還是石頭。」暗中一個聲音喊著。
「等一等。」孫悟空問,「我的陽壽是誰定的?」
「這兒都寫著呢:孫悟空,石屬、猴科。石屬默認壽命三萬年。因是猴科除以係數一百二十三點零八,故為三百五十三年……」
「不是三百四十二年嗎?」
「四捨五入一下,就是三百四十二年!就十來年你較個什麼勁兒,讓你活了三百多年了你還不樂意?看看你這成績,三百多歲了功德分為零,你在世上真是白活了。」
「這功德分又是個什麼玩意兒?」
「你個猴子當然不懂。要想修來世,修福分,還有成仙,就得靠功德分。要行善積德、敬神禮天。」
「我雖不曾行什麼善事,但也不曾做過什麼惡事。能不能來生別把我變成一塊石頭?」
「呸,這事你說了算嗎?還敢討價還價,讓你變什麼你就變什麼。你是沒做惡事,但你這一輩子,拜過一座廟嗎?進過一炷香嗎?念過一遍經嗎?」
「做這些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拜一座神仙廟積分五十,上一炷香積分八十,唸經一遍積分為一,積滿一千分,就可以長陽壽兩秒鐘。」
「太累了,有什麼快的法子麼?」
「有啊。你捐一千兩香火錢,直接換功德分十萬點。要是捐金為神佛塑巨像一座,得功德分一百萬點。我們這兒前天還來了一位,這輩子貪贓枉法,殺人放火,可人家捐了一座寺廟,怎麼著?轉世下輩子還享榮華富貴。」
「原來如此。」孫悟空點點頭,「我沒錢,也不想跪拜。但有件事我想求你們。」
「到了閻王殿,還敢談條件?快滾去地獄服刑。」
「我以前的朋友,他們全死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轉世,但我知道,即使轉世,他們也早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不會再記得我,我也認不出他們來。所以,我想你們能不能讓他們重新回來,我願意用一切來換……」
「不行不行不行!你一分功德分沒有,自己都要受刑,還換別人重生?來人啊,把這石猴甲給我拉下去。」
鬼卒們上來拉孫悟空,卻拉不動。
孫悟空望著那黑暗處問:「石猴甲是誰?」
「是你!」那聲音尖叫著。
「我有個名字,我師父起的。你們想不想知道?」
「不想。管你狗屁名字。快畫了押去服刑轉世,別在這兒浪費我們的時間。」
孫悟空搖搖頭。
「不想怕是不行了。因為從今往後一萬年,你們都會記住這個名字。」
「你找死嗎?」
「死?」孫悟空冷笑,「老子今天要看看,閻王會不會死!」
他大吼一聲,跳了起來。
孫悟空做了一件事情。他砸爛了地府,銷毀了生死簿,從此千幽萬類,天下生靈,皆不用死。羅剎知道他還是不想忍耐,他知道黑暗不可抗拒地要來臨,但他卻寧願用手撐住天空,也不願意在沉默中等待。
生死簿被撕碎的那一刻。每個生靈都感到自己的身體起了奇異的變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你的軀殼中粉碎了,那是你靈魂上的枷鎖。從此再沒有人可以用壽命和來世要挾眾生,眾生再也不用向神跪拜供奉。因為生命本來就是屬於萬物自己的,而不屬於神。所有的一切本來就該還給眾生,而神,本就是沒必要存在的東西。
於是,戰爭開始了。
這是世上最宏大的戰爭,所有生命為一件事而戰鬥:自我的靈魂。無數的靈魂在戰爭中被消滅,再也不能超生。但他們寧願永墮黑暗,也不願再重新過從前的日子。
沒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消逝而恨孫悟空。
但孫悟空不這麼想。
許多年後。
焦土一片的花果山。
羅剎在荒蕪的山頂回憶,而回憶已變得渺茫。她想自己已經忘記了太多事,這些事注定她再也記不起來,就像她身邊死去族人的面容。而她若不再記得了,還有誰會記得?有一天她若是也死了,誰又來記得她?
山下,牛魔王正蹲在地上,慢慢地畫圈。他的身邊,還擺出他反芻出來的水果。
也許她不該對他那麼凶。畢竟,現在這世上,只有這頭牛還對她好,拚死救過她。若不是他天天喊著她,她幾乎會忘記自己叫什麼名字。
也許,她若死了,至少還有他記著自己的名字。
她不禁心裡泛起些柔軟,有了些內疚。
「牛。」她輕輕地說。
那牛嗖一下就出現在她面前:「吃水果。」
她靜靜地注視著他。
「怎麼?又不吃?上回你說你不愛吃有皮的。這次我特意把皮啃掉了。」
羅剎看了看水果上的牙印,牛咧嘴一笑,齒縫裡還殘留有果皮。
牛是頭好牛,真好,可有時候這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孫悟空從來不這麼討好她,他有時侯走過她身邊,順手拋一個果子過來。她會接住,笑呵呵地咬一口。他一句話不說,就這麼走開。
她知道那猴子滿心都是怎麼打敗眾神,重整他的花果山。他把天下生靈都看做朋友,這之中,沒有特別。
他會這樣拋果子給她,也會這樣拋給白骨,或是青絲,或是任何一個妖怪。那個時候,他甚至都沒注意他是從誰身邊走過去了。
在他眼中她們沒有區別,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會為了救她而不惜去死,但那和這頭牛為了救她而不惜去死是不一樣的。
「這年頭,水果已經不好找了,這是我從幾萬里外的東海島上找來的。捨不得消化了,吐出來給你。」牛很委屈,「白骨青絲要搶,我都拚命護著不給她們。」
「給她們吧。」羅剎一揮手,「你明知道我不在乎這些。」
牛鬱悶地在她身邊坐下來。
「白骨青絲每天唧唧喳喳的,可你成天成天地不說話,你怎麼總有那麼多事可想。」
羅剎不想回答,為什麼這種男人總是連搭訕都找不著點?
「你還在想著報仇嗎?」
還提別人的傷心事,羅剎更恨不得一腳把他踢下山去。
「我答應了,我一定會幫你報仇的。」
羅剎歎了口氣:「算了,我們都做不到。」
「真的。」牛鼓起脖子上的筋,「我既然答應你,就一定會做到。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們就殺去西天,把那個什麼大鳥剷平。他也沒啥了不起,我和他交過手,雖然我一個人未必能打過他,但是要是我們加孫悟空一起去,一定把他打得牙都找不著啊。」
「迦羅樓並不是不能打敗的,但他背後卻是整座靈山。」
「那又怎麼樣?玉皇大帝我們不也照打了。」
「可我們贏了嗎?」羅剎站了起來,走向崖邊,看著毫無生機的大地,「有些事,也許真的永遠都做不到。」
黑暗天空中,突然有星辰亮了起來。
東南西北,四方各出現了一顆,緩緩下沉。
「那是什麼?」羅剎警覺站起,四周的風彷彿都停了。
四顆亮點慢慢向花果山會聚而來,越來越大,直撞向頂峰。
「什麼人?」羅剎握緊了劍。
「我,東方持國天王——多羅吒!」
「我,北方多聞天王——毗沙門天!」
「我,南方增長天王——毗琉璃!」
「我,西方廣目天王——毗留博叉!」
「原來是熟人。」羅剎冷笑,「你們不鎮守靈山大雄寶殿,來這裡做什麼?」
「妖魔作亂,奉佛祖之命,玉帝之邀,前來誅滅。」
「妖魔?」羅剎想起往事,「當年羅剎一族被屠滅之時,也說我們是妖魔。我們血流成河,你們四天王不聞不問,現在倒來了。」
「你……原來便是羅剎族餘孽。正好,此時一併滅了。」
「此時的我,不同往日了。」羅剎握緊劍,「既不辨是非,那就也是我的仇人了,今天,我也要一併滅了。」
大笑聲中,四個巨大身影在天空顯出來。
北方多聞天王毗沙門天舉起他的大傘,光影縮小凝成實體降下。
「你們羅剎族也算與我毗沙門天有淵源,那麼便讓我來了斷了你吧。」
他舉起傘來,那傘中有無限雷霆,若被罩在傘下,將粉身碎骨。
羅剎看看天空:「並不是什麼天氣帶傘,都是好主意。」
多聞天王剛打開他的傘,羅剎就一扇子扇了過去。
狂風大作,多聞天王撐傘頂著,被吹得踉踉蹌蹌,終於頂不住,傘向後倒,啪的一下翻了過來,多聞天王被倒拉向後拖了幾十丈,只好撒了手,傘脫手飛去。
「我的傘,我的傘,快回來。」他一路跳著追著,最後一縱抓住那傘,被一起帶向高空成一小黑點不見了。
狂風過後,四下安靜了。
「就這麼結束了嗎?」羅剎意猶未盡。
她一轉身,持國天王慢慢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原來這就是你們從老君那兒偷來的芭蕉扇,不過一會兒,你就用不上它了。」
持國天王慢慢揚起手,在他身後的黑暗天際,突然有一道道火流淌了下來。
那是長達千里的火焰,它們在地上形成赤紅的河流,在花果山的荒野上流淌。
「這是三昧真火,被它燒過的土地再也不可能長出任何生命。怎麼樣?你是不是還要用風,來助長一下火勢?」
「你們真是無恥至極。」羅剎咬牙。
「對付妖精還需要講道義嗎?」持國天王冷笑,彈起了手中琵琶,「你不用扇子,我可要奏曲了。」
他撥動鋼弦,唸唸有詞,花果山上空迴盪著他的咒聲。
羅剎眉頭皺緊,覺得頭和身體要被撕裂開,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做。
她腳下的土石一塊接一塊地崩裂,花果山上的枯樹的樹皮都皺了起來,樹幹嘩地碎成了粉末。
羅剎握緊扇子,卻不能扇下去,她害怕風真的使火焰遍佈山野,使花果山再沒有重生的機會。
廣目天王在她身後出現了,祭起他的巨蛇,那蛇飛出如鏈子一樣纏住了羅剎手腕,蛇頭深深地咬在了她的手上,黑血流出來。
廣目天王喊:「她動不了啦,殺了她!」
增長天王持劍飛撲而上,羅剎一隻手被縛,另一隻手持劍艱難抵擋,增長天王的劍一次又一次刺入她的身體,帶著飛濺的血拔出來。
就在這時,一聲巨大的吼叫搖撼了山體,四天王轉頭望去,看見了那只憤怒的牛。
「我要宰了你們!」牛魔王飛縱而來,把增長天王直撞出去。
持國天王與廣目天王迎上前,牛大喝一聲,奮起蠻力一手抓住一人向後推去,二人將兵器紮在他身上,他渾然不顧。
多聞天王抓著傘從天空中又蕩了下來,揚起傘,將雷電擊在牛魔王的背上。牛痛苦地大吼一聲,把增長天王、持國天王、廣目天王連同他們身後的山峰一起推了出去,崩裂的山石吞沒了三天王。
牛也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倒在地上。
多聞天王冷笑一聲,慢慢走向已重傷的羅剎和牛魔王。
他卻覺得有人落在了他的身後。
多聞天王轉過身,看見了那個扛棍子的猴子。
「魔王孫悟空?」
孫悟空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山石炸開,增長天王持國天王廣目天王躍起在空中,漫天飛石如暴雨落下,打得地面塵煙四起。
四天王懸停天上,圍住了孫悟空。
廣目天王道:「妖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孫悟空冷笑:「我早已勾銷了生死簿,我不會死。」
增長天王喝道:「天下生者之命,全由天神執掌,神要你死,你休想活。」
孫悟空仰起頭:「啊?當年好像有幾個鬼卒也說過一樣的話,不過……它們都被我打爛了。」
增長天王沖天而起,在光影中作造型:「我,南方增長天王——毗琉璃!」
廣目天王也跟隨:「我,西方廣目天王——毗留博叉!」
孫悟空打斷:「我沒問你們名字,你們用不著急著報。」
廣目天王急道:「現在不說一會兒就沒機會說了。」
持國天王大喊:「啊?別對自己這樣沒信心嘛……」
四天王縱向孫悟空……
此處略去大戰描寫數千字。
轉眼間,持國天王挨了一棍,悶聲一哼栽倒。多聞天王被一腳踢中面門,吐出鮮血仰翻出去。增長天王撲來,被挑向天空,孫悟空躍至天上,高高舉棒,把他砸進土裡,巨大的煙塵爆起。
廣目天王見勢欲走,被孫悟空轉回身,金箍棒長出百丈,一下將他頂進山壁裡,裂紋破冰般四下綻開。
孫悟空冷笑道:「四大天王?」
廣目天王從山壁上滑下來,吐著舌頭四肢像青蛙攤開躺在土裡不動了。
孫悟空慢慢走上前去。
廣目天王猛跳起來,掏出一條蛇:「其實我是裝死的!看我的靈光寶蛇,絲!」
他手中的蛇卻軟垂了下去。
廣目天王大喊:「啊?冬眠了?」
孫悟空已經走近,廣目天王嚇得丟了蛇,飛起欲逃。
天空一個巨影掠過,廣目天王挨了重重一擊,栽下塵埃。
孫悟空望著那落下來的影子:「你是?」
那人影收了雙翼:「我是西方金翅大鵬,叫我鵬魔王便可。知你在此對抗天兵,便來相助。」
「你……迦羅樓你……」持國天王從地上掙起要說什麼,卻被迦羅樓一腳踩進土裡。
鵬魔王身後閃出兩人。「我是青獅王。」「我是白象王。願與你一共對抗天庭。」
孫悟空大笑:「太好了,我又多了朋友了。」
花果山燃起了無數個火堆,山下妖精們正縱情狂歡,慶祝他們又多活了一天。
牛魔王和青獅王、白象王大醉,在跳著可笑的舞蹈。羅剎卻在一邊冷冷看著。
青絲舉酒來到她的身邊:「怎麼不高興,我們又贏了一場。連四大天王也被我們打敗了。」
「我在想,這場盛宴終有散的一天吧。」羅剎望著滿山的篝火,那像星辰的倒影。
「為什麼這麼說?」青絲吃驚地問。
「那新來的鵬魔王,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像我的一個仇人。」
「你覺得他像西方迦羅樓變的?不可能的,別亂想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大家越是高興,我心裡就越是恐懼。」
「你在害怕著,這種快樂的日子總有一天會結束,是嗎?你也覺得,我們終究不可能打敗神族?」
「是的,孫悟空再強,也終不可能和滿天的神佛對抗。」
「但無論如何,比起生死簿上規定的死期,我們已經多活了這麼久了不是麼?正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所以今朝有酒才要今朝醉啊,明天……」青絲抬頭看看天空,「喝醉了,明天也許就永遠不會來吧……」
山頂,孫悟空大喊:「拿酒來!」他正喝得暢快。
「今天群妖會聚,千山萬洞的妖精們都來了!」牛魔王噴著酒氣大喊,「大家喝了這杯酒,從此就同生共死!」
群山呼嘯響應。
蛟魔王舉酒大喊:「縱然是死,也是戰死的,我們的命運再不由眾神掌管,把那面旗升起來!」
歡呼聲中,那面巨旗升起。「齊天大聖」四字高高飄揚。
牛魔王道:「兄弟!我今天真是開心啊!我開心能和你們這樣的朋友在一起,與天地抗爭,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人生如此,夫復何求!」舉酒一飲而盡。
蛟魔王緊跟道:「不如今天我們幾個就結拜了兄弟,從此共享福禍!」
孫悟空大喝:「好!我們便來結兄弟,共生死!」
眾魔王跪倒。
孫悟空道:「我,齊天大聖美猴王!」
牛魔王道:「我,平天大聖牛魔王!」
蛟魔王道:「我,復海大聖蛟魔王!」
鵬魔王道:「我,混天大聖鵬魔王!」
青獅王道:「我,移山大聖獅魔王!」
白象王道:「我,驅神大聖白象王!」
眾人齊呼:「我們在此旗下立誓。從此結為兄弟,同生共死,共享福禍!」
牛魔王舉杯道:「好!我們七魔王,還有這四海千山的妖眾們,從此都是兄弟,活著是,死了也還是!」
群妖狂呼。七魔王將酒罈碰在一起,仰頭痛飲。
羅剎看著他們,眼神中卻有了悲哀。
五百年後。
「所以,這就是當年七魔王的故事?」我問。
鐵扇點點頭。
「那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孫悟空就大鬧天宮了啊。」
「誰要問這個!我是問你怎麼會答應嫁給牛魔王的呢?」
「這……」
五百年前。花果山。
「大牛,這天空好漂亮……你看,這霞光是鮮紅鮮紅的呢?好像血一樣流淌。」鐵扇仰望著道。
「那是因為……大火焚燒著花果山,才把天空映紅了。」牛魔王說,「這花果山,已經變成火焰山了。」
「和神作戰的這些年,我們已經戰死多少人了?」
「成千上萬……算不清了。」
「阿牛……你說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嗎?」
「我不會去想那一天的事情。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死在我的後面。」
「為什麼?」
「因為我會保護著你,直到最後一刻。」
鐵扇望著牛魔王,兩人都不再說話。
「鐵扇……我……我想……」牛魔的嘴又笨起來。
「什麼?」
「其實……那個……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對你說……」
「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也不是什麼小事……」
「你其實喜歡男人?」
「你瞎想什麼呢!」
「有話快說!你到底想幹嗎?」
「嗯……那個……人家其實是想……」
「你要急死我啊!給你一秒鐘說完!」
「嫁給我吧!」
鐵扇愣住了。
「你……你說什麼?」
「那個……其實……看,流星……」
「我問你剛才說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那我走了。」
牛魔撲通一聲跪下,舉起那神仙頭骨打磨的戒指,大聲說:「嫁給我吧!」
鐵扇回頭:「你……」
「我為鼓起勇氣說句話,等了三百年了……鐵扇,從當年一見你,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娶你。現在,天兵的進攻隨時都會開始,我們都會死,我想在死之前,實現我的一生的願望。我要娶你做老婆!鐵扇公主!」
牛魔王站起身,對著全山的妖精,對著天上的眾神:「你們都給我作個見證!在這裡,此時此地!我牛魔王!要娶鐵扇公主做老婆!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鐵扇哭了。
「你……答應我了麼?」牛魔王緊張地問。
「滾!明天都要死了還想著求婚。」
「就是因為明天可能就會死,才要今晚趕快把事兒辦了啊。」
百萬群妖高喊:「鐵扇,請你嫁給牛魔王吧!」
天上的天兵與眾星也喊:「你就快嫁給他吧!一會兒吃完飯還要開戰呢。」
鐵扇哽咽道:「我……」
這時一個聲音冷笑著:「真是感人的場景,我看見了什麼?偉大的愛情?這世上並不存在的東西?」
那神將從天空慢慢降下。
「楊戩,你這時候搗什麼亂!你看不得別人幸福嗎?」牛魔王大怒。
「什麼幸福?你現在海誓山盟,將來就會厭倦。不出三百年,你就會覺得她是個黃臉婆,再過五百年,你就巴不得她不要再出現在你眼前。為什麼人類的生命短?因為他們的所謂愛情,根本無法與時間相抗衡。就算她永遠不會老去,愛情也一樣會消逝。無論你現在多麼自信自己的熱愛,但那都只是一時衝動而已。」
「我們將來怎麼樣,又關你屁事!你這個把自己妹妹壓在山下,天天抱著條狗過日子的三眼怪,又有什麼資格評論別人?!」牛魔王大吼。
楊戩被觸怒了:「你應該希望現在就和你的愛人一起死,因為這樣你們的愛情才能千古傳唱,千萬不要等到五百年後你們反目成仇再來後悔!給我殺!」
百萬天兵如暴雪鋪天而下。
「後來呢?」我問。
「我沒答應他。」鐵扇說。
「為什麼?」
「沒看上他。」
「那後來為什麼又答應了?」
「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那,如果生命能重來一次。讓你再選擇一次,你會怎麼選?」
「我不知道……」鐵扇望著遠處火焰山的火光,「不知道……」
「你不去看看嗎?」
「去又如何?」鐵扇說,「五百年了,我一直在害怕這一天,但這一天還是來了。」
她落下淚來:「我們終究逃不過。」
「孫悟空!」火焰山上傳來牛魔王的大吼,「你敢不敢再抬頭看一看這面旗!你忘記了一切,我卻沒有忘!想去西天,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
羅剎慢慢走上了峰頂,孫悟空已經離開了。
齊天大聖的旗幟已經折斷,卻沒有倒下。
持著旗桿已經在雨中僵冷的牛魔王,仍睜著眼睛。
火焰山的火已經熄滅了,山上處處升起煙霧。
羅剎慢慢伸出手,在牛的臉上撫過。
「鐵扇,嫁給我吧。」五百年前,他說。
「我才不會嫁給一頭牛。」
「要怎樣你才肯嫁給我呢?」
「天下那麼多人你為什麼就看上我了呢?」
「因為我是一頭牛。我們牛不吃掉面前的草絕不會轉頭去啃別處的。」
「這是終身大事,是一生一世,你懂嗎?」
「什麼是一生一世?」
羅剎輕輕地合上牛的眼睛。
「鐵扇,嫁給我吧。」四百年前,他說。
「你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那你想嫁個什麼樣的。」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要能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而哭,為什麼而笑,為什麼又突然安靜了。他有堅實的力量,想做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他也有溫暖的情懷,會靜靜陪我一起看風起雲落,看滄海桑田。」
「算了,我不要娶老婆了。」
「怕了吧,女人就是這樣很難伺候的啊。她們會很挑剔很小心,就像挑揀樹上的果子,一個蟲洞也不想看見。但是一旦她愛上了你,她就會把所有都給你,毫無保留。」
「不就是成個親嗎?看你搞得這麼複雜。我爹娶我娘時,就是第一眼見到,覺得不錯,然後拿根繩就牽走了。」
「所以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你想得太多了。只是在一起過日子。」
「你想得太少了。幸福沒有那麼容易。」
鐵扇慢慢掰開牛魔王緊握著旗桿的手。
「鐵扇,嫁給我吧。」三百年前,他說。
「你好煩……」
「老妖婆,現在除了我,誰還會娶你。」
「你以為你吃定老娘了嗎?老娘去嫁給豬八戒也不嫁給你啊!」
「豬八戒是誰?」
鐵扇伸手,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鐵扇,嫁給我吧。」兩百年前,他說。
「你有新鮮的詞嗎?」
「我們都在一起生活這麼久了,就是去領個證而已嘛。」
「房產證上寫我的名嗎?」
「這個……已經寫我媽名了……」
「滾!」
鐵扇撐著他的身體,把他拖到石邊。
「鐵扇,嫁給我吧。」一百年前,他說。
「滾!」
「看,孩子。當年我求婚時你媽就是這麼對我的。」
「你們爺兒倆玩夠了沒有?醬油沒有了,給,這是三毛錢,快去打來!不准從那狐狸精門口過!」
他們倆千差萬別,一個美麗的神裔,一個醜陋的妖精。鐵扇的少時夢想裡,從來沒有他。牛魔王幻想的田園熱炕,也不是鐵扇所要的。
但他們還是在一起,這麼多年。相愛過,爭吵過,廝打過,鬧過離婚,想想卻又算了。
只是在一起過日子。
幸不幸福,她不知道。但她的一生,終究是和這頭牛綁在了一起。
羅剎扶著牛高大的身體,讓他慢慢地坐下來,他已經太累了,沉沉睡去。她就陪他這樣靜靜坐著,直到地老天荒。
火焰山的大雨,一下就再不停歇。但像那曾經被認為永遠不熄的火焰,一切終會有結束的時候。
我們都逃不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