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被抓住了。
蓮花洞中,金角銀角把人數點了一遍又一遍。
「還少一個。」
「差一個菜就不能吃了嗎?」豬憤憤不平地說。
「我放了你,去把猴子叫來。」金角說。
「別傻了,放了他他就跑了!」沙僧喊,「還是讓我這個老實人去吧!」
「你的確比豬老實!」八戒怒。
「你不會跑的,天蓬。」金角望著八戒,「雖然你現在渾身豬肉,但我知道你骨子裡還有天神的高傲。」
「你認識我?」豬驚異地打量著他,「你究竟是誰?我們在天上見過?」
金角衝他眨眨眼。
「這眨眼……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我就要想起來了……」豬喊道,「你們是……」
於是我知道了金角銀角的往事——
五百年前,兜率宮。
金童銀童也沒有什麼事情,只有呆坐。
兜率宮終年雲氣蒸騰,只是除了雲,也沒有什麼東西。
這裡幾乎沒有有形之物,除了那個煉丹爐。那是太上老君的寶貝,世人和神仙都想得到太上老君的金丹,為了這個,不知供奉了他多少香火錢。
但在一片茫茫雲霧之中幾萬年盯著一個爐子,不論是誰都會有點膩煩。
金童銀童就是如此。
金童鬱悶的是,既然他是金童,就該給他配個玉女,怎麼卻弄來了個銀童?
銀童鬱悶的是,既然有金童銀童,也該有銅童鐵童錫童鉛童,怎麼卻只有兩個?搞得兜率宮中他等級最低。
太上老君極愛清淨,煉丹打坐時更是不能有一絲一毫打擾。問題是他從來不是煉丹,就是打坐,沒有幹過別的。搞得金銀童子幾千年說不了一句話,幾乎語言功能都退化了。
不過語言雖然退化了,他們卻發明了另一種交流方式,左眼眨代表0,右眼眨代表1,011010101010101,用二進制可以表達世界上任何的信息,就是眼睛累點,但好處是靜音,而且保密。
這幾千年來他們無事可做,早就用這二進制編出一套操作系統、一套辦公軟件、一個瀏覽器、一個搜索引擎、一堆網絡遊戲,還編了一個QQ。只是每次載入時都要眨數億次眼睛,好在他們的硬件也升級了,眨眼速度快到沒有人看得出他們在眨眼。
所以別人看來他們整天就是給爐子扇扇火,其實他們忙得很,系統複雜了,太多BUG要修復,做的活越多就有越多活要做,這就是程序員的宿命嗎?
順便說說他們扇爐子用的扇子,那叫芭蕉扇。他們兩人一人拿一把,一模一樣,沒啥區別。
金銀童子沒有覺得這芭蕉扇是什麼寶貝。就像太上老君坐著出關的那頭青牛也沒有覺得自己鼻子上的環是什麼寶貝一樣,不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雞窩狗圈也能跟著升天,太上老君成了道德天尊,誰拿了他的牙籤都能作威作福。
這天太上老君有事,因為鎮元大仙來了,帶來了幾個人參果,兩人進了一個副本密談去了。
這鎮元子和太上老君是老熟人了,當年也算是一同修行的道友,結果修著修著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個上天當了天尊,一個成了地仙之祖。
金銀童子一直覺得,鎮元大仙和太上老君見面時,有一種古怪的默契,有些事是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就像金童和銀童一樣。
他們一個天尊,一個地祖,事實上天地間所有修道的神仙不是他倆的師兄弟,就是徒子徒孫,玉皇大帝也只能管管他南天門裡頭那一畝三分地。
太上老君表面上對玉帝很尊敬,事實上玉帝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了太上老君的事。比如天界和妖魔都打成這樣了,太上老君壓根沒管,那四海千山的神仙們,哪個也沒來幫忙,哪像當年封神榜時代打得那個天下大亂。為啥?
玉帝心裡也明白,太上老君等著玉帝承認——沒有我道德天尊,你個什麼大帝連個猴子都對付不了。
玉帝也較著勁呢,心想不能認,我去西天請佛家來幫忙也不求你個老道,就看你啥時候忍不住自己要動手。
這不,從靈山大雄寶殿把四大天王借調來了,這就是拿鞋底子抽太上老君的臉呢,明明他的道觀就在邊上不請,偏要遠遠地去請遠道的和尚來唸經。
所以這次鎮元子跑來,沒準就是和太上老君商量這事。這兩人愛好也很像,都喜歡表現出不問世事的樣子,埋頭搗鼓東西。鎮元子種樹,太上老君煉丹,一個生物,一個製藥,也算是產業鏈了。
和太上老君一樣,鎮元子隨身也有兩個道童,一個叫清風,一個叫明月。
太上老君和鎮元子一碰面,不用說話,眼神裡就透著一種誰也不服誰的架勢。這種關係自然也延續到他們的跟班身上。金童銀童和清風明月碰到一起,也不用說話,眼神一對,立刻就火花四濺。
和金童銀童語言功能退化不同,清風明月那可是倆話嘮,也不知鎮元子是怎麼活到今天沒有被他們煩死的。
清風和明月在一起那就是一對相聲組合,清風牙尖嘴利,是逗哏的,明月裝傻賣乖,是捧哏的。
「我們地上好啊,一年四季花草飄香,珍禽異獸你們見都沒見過。」清風說。
「更不用說吃了。」明月說。
「我們的人參果可不簡單,九千年一結果,才結三十三個,比天宮蟠桃那是珍貴多了。蟠桃我們也吃過的,不稀奇,可是人參果嘛……」清風說。
「有些人想吃也吃不著。」明月說。
金銀童子就是不說話,互相看看,眼神代碼在說:「這兩個買不起天上房子只能住在山裡的鄉巴佬,誰要吃你們那轉基因的水果。」
「你們這地方真是太悶了。」清風站起來四下打量,「遍地是霧效,中間一爐子,這美術也太偷懶了吧。你看看我們五莊觀,那才叫一個山水美景,亭台樓閣。」
「進副本都卡死你。」明月說。
金銀童子眼神一對,心想:一個三十級的副本牛什麼啊,知道兜率宮是幾級的嗎?知道這掉落的裝備弄解散了多少公會嗎?知道不用信任何哥和佛祖,只要吃顆金丹就能原地復活嗎?
「你們的丹就這麼煉啊?」清風圍著爐子打轉,「你們都用些什麼料啊?」
金銀童子心想:我們要是告訴你就是麵粉丸子然後貼一太上老君加持開光標籤你們還能買嗎?
「你知道我們人參果是怎麼種出來的嗎?」清風說,「我們可是有秘方。」
「我們直接把人種樹底下。」明月說。
清風撲上去按倒他:「這次不用你搭詞。」
正這時候,牛魔王和羅剎衝了進來。
「打劫了,嚴肅點。」牛魔王舉著斧子,「都去牆邊站好。」
「你們天宮什麼治安啊,」清風叫起來,「大白天都有人打劫,這要是換了我們五莊觀……」
「他們會直接用推土機拆遷。」明月說。
金銀童子還是不說話,不動地方,不是因為他們鎮定,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牆在哪兒。
「你們誰是太上老君?」牛魔王問。
四個人都不說話。
「不用怕。」牛魔王說,「只是找你們瞭解一些問題,作作調查,你們只要配合,我們是照章辦事的。我再問一遍,你們誰是太上老君?」他舉起斧子。
「你少廢話了。」羅剎在雲裡亂摸,「寶物都藏哪兒了?」
「小朋友,你們有沒有見到一把扇子、一個鐵環、一把寶劍或者類似的物體?」牛問。
金銀童子抱著扇子搖搖頭。
牛魔王搶過金童的扇子來看了看:「沒理由是這個啊。」隨手丟進雲裡。
羅剎正在雲裡摸,突然碰到一東西,拿起來看,是一把扇子。「我找到了找到了!這就是傳說中能扇三昧真火的芭蕉扇!」她開心地跳起來。
牛魔王也興奮地衝過去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的。這些傢伙太可惡了,把東西藏得這麼隱秘。」
「看你緊張得滿頭是汗。」羅剎舉起扇子,沖牛魔王就是一下。
牛魔王慘叫著在狂風中遠去了。
「真的好使啊。」羅剎笑著蹦高,「這回可以報仇了。小朋友們,謝謝,再見。」
她一縱跳下雲去,突然又跳了回來:「肚子有點餓了。看看微波爐裡有什麼吃的。」她打開爐子,摸出一紅葫蘆,「哇哇哇,烤得好燙。」
「那是三昧真火的金丹!」銀童忍不住喊出幾千年來的第一句話。
「三種口味的?」羅剎更高興了,「我喜歡。」全部倒進嘴裡。
「哇,肚子裡發燒了。」她口裡噴出三昧真火來,「水,水……」她再次縱下雲頭。
剩下四個人互相看看。
「怎麼辦?」銀童問。
「看來,我們……只有……跑路了。」金童說。
清風上來擁抱他們:「我會想念你們的。以後被抓回來,千萬別說這事我們也在場。」
「我知道離五莊觀不遠有座蓮花山風景不錯,很適合逃犯藏匿。」明月說。
「把能找到的東西都帶上。」金童四下摸索,「關鍵時還能賣幾個錢。」
「我們要不要把那頭青牛也牽走?」銀童說。
「算了,把老君的寵物牽走他會發瘋的,不過那根牛韁繩要帶上。」
清風明月看著心想,這兩人比剛才打劫的還狠啊。
幾個時辰後,太上老君和鎮元子從密室中走了出來,看見的是狼藉的作案現場,還有裝作剛從門外進來的清風明月。
鎮元子轉過頭,盡力忍住幸災樂禍的笑。
「金銀童子跑了?」老君忙去看他的丹,「還拿走了我的三昧真火仙丹。」
他掐指一算,忽然又笑起來。
「正好,讓他們在蓮花山待著,我還大有用場。」
於是金童銀童就變成了金角銀角。
蓮花洞中,他們同樣默默無語,守著那地上的小鐵皮火爐。之所以要有個火爐,是因為如果沒有,他們真的不知道人生到底有何意義。
「他們怎麼還沒來呢?」銀角問。
「快了,就快了……這會兒赤壁之戰剛打完呢……」
「他們怎麼還沒來呢?」過了很多年,銀角又問。
「快了,就快了,這會兒《廣陵散》還沒有失傳呢……」
「他們怎麼還沒來呢?」過了很多年,銀角又問。
「快了,就快了,這會兒商女還不知亡國恨呢……」
五百年真是漫長的時光,也不知壓在山底下的那隻猴子是怎麼活過來的,他沒有火爐,也沒有人說話。
「我好想去把五行山推倒把猴子救出來啊。」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銀角也會抓狂地暴跳。
「你說師父為什麼要我們等在這路上?」金角問。
「也許因為他不想讓這四個人到達西天?這是佛家安排好的一條路,而我們偏要讓他們走不完。」
「但又有什麼區別?佛家安排這條路,是想他們消失。我們不讓他們走這條路,也是想他們消失。」
「一樣,又不一樣。死在誰的手裡,這就很不一樣。」
「這是打獵麼?兩隊獵手爭奪一隊獵物?」
「是的,而且這獵物很危險,最後不知是獵物死,還是獵人死。」
「你說師父五百年前就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那他是不是也知道我們的結局?」
無聊的時候,金角銀角也會打開千里傳音的法寶,和清風明月鬥嘴。
所謂鬥嘴,無非就是清風明月說相聲,金角銀角安靜地聽。
終於那一天,清風明月發來了一個振動表情。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我們終於等到他們了。」
原來清風明月也是接了這個任務的。
「他們跑了!他們跑了!還推倒了我們家生娃的果樹!」
金角銀角對視了一眼,該來的終於來了。
結果猴子沒來。
「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來了一堆。」金角望著我們三個歎氣。
「你們可以用我當誘餌,引那猴子來救。」我要證明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他會來嗎?」銀角眼睛一亮。
「不會。」我垂頭喪氣地承認。
「豬,去把猴子叫回來。」金角說。
「不去!」豬大義凜然,他好不容易剛成為這個團隊中最能打的一個。
「你不去我們就吃了你師父!」
「我好怕啊!」豬冷笑。
「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吃那隻豬呢?」沙僧問。
「姓沙的!我記住你了!」豬咬牙說。
「好,豬八戒,如果你不走,我們就吃了你。」
「我走我走!」豬爽快答應。
「你們怎麼保證他會回來?」沙僧問。
「你不說話會死嗎?」豬凌空蕩著想撞死他。
「八戒,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殺了沙僧。」
「放心,我以豬的祖先的名義發誓,死都不會回來。」
金角滿意地把豬八戒放走了。
沒過兩分鐘,有人敲門。
銀角開門一看,豬又回來了。
「你果然是捨不得我死。」沙僧淚流滿面。
「屁!外面下雨了,我拿把傘再走。」
又過了兩分鐘,有人敲門。
還是豬。
「雨停了,我來還傘。」
「滾!」所有人衝他大喊。
又過了兩分鐘,有人敲門。
「這好玩兒嗎?」金角要瘋了。
他衝過去一開門,門口站著猴子。
「變戲法呢你們!」銀角喊。
「你怎麼肯回來?」我驚問。
「渾蛋,那隻豬呢?」猴子說,「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舉著一把油紙傘,然後……他用傘打我,掉頭就跑了!」
看來要把猴子叫回來,這招比一萬句感人的台詞有用。
「猴子,你來得正好!」金角掏出法寶:紫金葫蘆。
沙僧驚呼:「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仙家至寶,只要出示並正確喊出對方的名字,而且對方居然笨到肯答應,就能將對方吸入肚中的紫金葫蘆?」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唯一作用就是在戰鬥時解說劇情中法寶功能的配角?」銀角恍然大悟,「我終於明白沙僧這個角色存在的意義了。」
「猴子!」金角舉著紫金葫蘆大聲喊。
「笨蛋,那是生物科屬不是名字!」銀角說。
「啊……沒錯……那……我該喊他什麼?」金角大喊。
「原來這麼多集了你都沒搞清他叫什麼嗎?」銀角崩潰。
「靠,那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銀角沉默。
「天蓬呢?天蓬本名叫什麼?」
連豬自己都沉默了。
「捲簾大將呢?本名叫什麼?」
沙僧痛哭失聲。
「唐三藏呢?本名叫什麼?」
「我是有本名的啊!」我喊。
「誰知道?」
在場人都沉默。
「所以說,都信息化時代了,喊暱稱也是一樣的。」金角理直氣壯。
「但是不喊對身份證上的正確實名法寶系統就不執行程序啊。」銀角說,「雖然全世界都知道孫猴子是誰。」
「這法寶是哪個官僚設計的?」金角暴跳,「關鍵時刻害死前線將士啊!」
「是你自己連敵人名字都搞不清好不好!」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名字呢?」金角說,「但在天界,從猴到長臂猿包括大猩猩都是違禁字,誰敢提『孫悟空』三個字呢!」
「你剛才使用了一個嚴重危險敏感詞彙!」紫金葫蘆發出警告,「你的用戶名已經被查封!」
「我擦……」「已註銷」化作一道青煙,盔甲掉了一地。
「這就完了?」銀角瞪著眼睛,「也太冤了吧。」
「你剛才使用了一個嚴重危險敏感詞彙,你的用戶名已經被查封!」
「你妹……」「已註銷」化作一道青煙,盔甲掉了一地。
「這就搞定了?」我有些不能置信地問。
「你剛才使用了一個嚴重危險敏感詞彙,你的用戶名已經被查封!」
「不要啊,剛才究竟哪個字敏感啊?」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為什麼我沒事?」我問。
「你一定忘了上戶口吧。」豬說。
「對啊,我是孤兒啊,父母都不知是誰,被寺裡和尚偷偷養大,和尚沒有准生名額,所以我不能入大唐戶籍的。」
「原來如此。」豬說,「敢情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你這個人,所以查封也沒用。」
「原來,這世界上本沒有我麼?」我喃喃自語,似乎參悟了佛學的奧義。
「沒錯,智者有偈云: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電纜沒有銅,偷去也沒用。」
「那麼,後世會不會流傳一個無名氏西遊的故事呢?」
「將來你西方歸來,成了國際知名學者,自然有人會給你立碑樹傳,傳頌你是如何被天朝培養出來的,又拒絕了金錢美色誘惑,毅然回到故土。」
「但在這之前,沒人在乎我為什麼會成為孤兒,為什麼背鄉離井,為什麼連出關批文都弄不到是嗎?」
「是啊,這麼多神仙妖怪要阻攔你,你為什麼還要向西去呢?」豬問。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這麼簡單。而他們為什麼要阻攔我呢?」
「因為,有些事情,佛不想讓你知道,道也不想讓你知道。」
「所以我才想知道究竟有什麼是不可以知道的。」猴子說。
我望著猴子:「你決心要向西天去了麼?」
「是的,但我的目的和你不一樣。以前我在逃避,我認為我沒有力量改變什麼。但現在,我要去站到曾打敗我的人面前,和他對視,告訴他我又回來了。我會更加強大。」
「你已經想起過去了?金箍不能鎖住你了?」
「什麼?我在哪兒?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猴子茫然四顧。
「這叫間歇性抽風。」豬歎一口氣,「剛才可能只是屏蔽系統暫時出了故障。」
不過沒關係,悟空,我已經知道了你真實的願望。
我會把你帶到西天去,讓你站在你曾經的敵人面前,我要親手摘下你的金箍,讓你們公平地決戰。
而在那之前,我會保護你,直到終點。
……
為了讓我能好好地保護你,你得先要保護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