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平到省高院要見的人是健哥,他把車子停在了省高院對面的鴛鴦樓,然後跟健哥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他到了。
進省高院挺麻煩的,有武警站崗。進去要登記身份證,再由值班員打電話問被訪的人在不在,接待不接待。
其實張仲平進省高院是沒有這麼繁瑣的。他本人和他的車子都有臨時出入證,是托另外一個在法警隊工作的朋友辦的,可以免除登記手續。但跟健哥熟了得什麼話都能說了以後,健哥就要他盡量少上他的辦公室。彼此關系好,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沒有必要搞得生怕別人不知道。再說,省高院與市、區法院不同,有事無事的躥來躥去,總是不太好。對此,張仲平完全能夠理解。他跟健哥關系越密切,越要避嫌。所以非得上班的時間見面,都是健哥到鴛鴦樓來。
健哥沒來之前,張仲平也沒有下車,坐在車上看別人在湖邊釣魚。這裡釣魚跟別的地方釣魚不一樣。別的漁場釣魚釣的其實都是放養的魚,每斤的價格比菜市場貴一倍,漁場老板賺的就是這個差價。鴛鴦湖裡的魚主要是鯽魚和鳊魚。垂釣的也大多是一些本單位的老干部。三、五個一起,一邊釣魚一邊扯談,很悠閒。
一會兒健哥就到了。他上車以後,嗒地一聲把汽車裡面的音響打開了。將音量調得不高不低,好像到車上來就是為了欣賞音樂。
張仲平的車子貼了太陽膜,不僅車窗貼了,前面的擋風玻璃也貼了,外面很難看清楚裡面。
健哥遞給張仲平一個上面印了省高院名稱的案卷袋:“評估報告出來了。就我一個人有。你自己去復印一份,原件過兩天還給我。”
張仲平接過來,並沒有打開看,想了想,塞在了司機座位底下。
健哥說:“不要到公司裡復印,隨便找個路邊小店,離高院遠一點。”張仲平說:“好,我親自去弄。”
健哥說:“買家的情況怎麼樣?”張仲平說:“差不多了。他很感興趣。”健哥說:“關鍵是實力,主要看他有沒有支付能力。”張仲平說:“應該沒有問題。當然,真的定下來以後,也還是要一段時間准備,誰都不會把那麼多錢擱在銀行賬上。”健哥說:“這個是自然的。我這邊也還有一些工作要做。差不多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張仲平說:“你要不要跟買家見個面?”健哥擺擺手:“那倒沒有必要。”停了一會兒又說:“是省內的企業吧?”張仲平說;“對,省裡一家做酒的公司。”健哥猜了幾家省內大的白酒生產企業,張仲平都說不是。健哥說:“這樣最好,大的公司跟省裡的來往密切,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挺麻煩的。”張仲平說:“這家公司好像沒有什麼背景,是靠自己在股市裡打拼出來的。”健哥說:“你也不要掉以輕心,現在這個社會,哪個人是靠單打獨斗發財的?你好好查一查,看跟省裡那些公子哥兒有沒有關系。那幫傢伙很難纏,一聞到腥氣就老盯著不放。”張仲平說:“好。”
健哥說:“跟買家的接觸也要鄭重,不要被別人抓了辮子告你惡意串通。”張仲平說:“這個我知道。健哥你放心吧,我們靠拍賣吃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守法經營。”健哥說:“你要替我把好關。這件案子錯綜復雜、萬人矚目,不能出半點差錯。”張仲平說:“我會小心的。”
健哥說:“其它的事情就照以前的規矩辦吧。”張仲平說:“行。哪天嫂子有空,叫她給我打個電話。”健哥說:“這事還不急。不過,先准備到那兒也可以。你跟她商量吧,我就不管了。”
健哥下車之前,又特意地叮囑了一下張仲平:“有什麼事我跟你聯系。”張仲平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健哥的意思:就是我不跟你聯系你不要跟我聯系。健哥是對的。這段時間,他們還是少聯系、少見面的好。免得碰到了院裡的人和圈子裡的人,別人會往那方面想。
健哥剛下車,唐雯給張仲平打來了手機,問他在哪兒。張仲平說:“我剛出電梯,正准備去省高院,怎麼啦?”唐雯說:“沒怎麼啦,看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飯。”張仲平說:“才幾點喲?”唐雯說:“怎麼?老婆跟你打電話還要規定時間呀?”張仲平說:“沒有沒有。我是說這會兒我還不知道呢。不知道到省高院辦事順利不順利,也不知道晚上會不會有飯局。”唐雯說:“行了,你不用解釋了。”張仲平說:“你是不是想我了?”唐雯說:“想得很。”
張仲平把手機往副駕駛員的位子上一扔,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唐雯一般不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張仲平想起曾真在他辦公室裡休息,這會兒不知道走了沒有。也不知道唐雯跟他打手機之前,是否先往公司打過電話。她如果打了電話,曾真又沒有走,曾真聽到電話沒有呢?如果聽到了,她該不會去接吧?照道理是不會接的,但她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就很難說了。
張仲平拿起手機,想給自己辦公室打個電話,想一想又算了。如果唐雯真的已經往辦公室打過了電話,而曾真正好又懵裡懵懂地接了,也早木已成舟了。不過,聽唐雯的口氣,不像是有問題的樣子。但是,女人的心思你是摸不透的。如果是既成事實,還真得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圓場。
這時手機先響了起來,卻是江小璐:“你找我呀?”張仲平說:“是呀,本來要請你吃中飯的,沒想到你不理我。”江小璐說:“手機調到振動,沒聽見。”張仲平說:“你在干嘛?”江小璐說:“剛下班,你呢?”張仲平說:“這會兒要去辦點事。”江小璐說:“那你先忙吧。”張仲平說:“好呀。”
前後幾分鍾的時間,張仲平便跟兩個女人撒了謊,一個是唐雯,一個是江小璐。張仲平也知道撒謊不好,但一個男人如果有了私心雜念,不撒謊還真不行。他不知道曾真離開辦公室沒有。他還沒有跟她怎麼著,就已經把她放在了可以為她撒謊的地位。撇開這個不談,張仲平的心情還是十分舒暢的。香水河投資兩個億的法人股拍賣,似乎正在健哥的掌握之中。也許不會等太久,就要真的進入拍賣程序了。張仲平很容易算出來,這筆業務做下來公司能夠進賬多少,那當然是個令人振奮的數字。一定要拿到手,一定要做好。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那場藝術品小拍非常成功。徐藝早幾天跟他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做一場大拍。張仲平當即就很委婉地回絕了他。但他希望徐藝做。徐藝當初成立公司時,張仲平就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否則,他怎麼會那樣幫他?吃錯藥了?徐藝只要繼續做藝術品拍賣,就可以讓他的拍賣會成為處理自己所做業務後續工作的一個環節。所以,他不僅鼓勵徐藝做藝術品大拍,還建議他可以找北京或者上海的同行一起做,做得越大越好。不知道徐藝考慮他的建議沒有。還有健哥的老婆葛雲,他希望她能早點約他。就像健哥說的,有些事情,還是早點准備的好。
一路上塞車很厲害。張仲平回到公司的時候,小葉正准備下班,張仲平讓她等一下。”
張仲平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翻了一下座機通話記錄鍵,沒有唐雯的電話,算是舒了一口氣。推開休息室的門,卻見曾真還在,正裹著他的毛巾毯睡覺,睡得很香,連他推門進來都沒有醒,張仲平悄悄兒地退了出來。
張仲平對小葉說:“你到下面的花店給我買點花上來吧。”小葉說:“干什麼?”張仲平看了小葉一眼,笑了一下。他知道小葉這麼問不是別的意思,是問他做什麼用以便確定買花的品種。張仲平說:“你把下面的花統統買上來吧。”輪到小葉看張仲平了。張仲平說:“你當然要挑選一下,蔫的不要。”花店就在樓下,不是專門的花店,跟商務中心在一個門面裡。剩下的花兒已經不是很多了。剛才張仲平路過的時候,就准備把花帶上來,但他又怕曾真已經走了。
等小葉出門之後,張仲平來到離他辦公室幾間房的拍賣大廳,將臨馬路的窗戶打開,讓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成為一種背景,然後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張仲平告訴唐雯說,今晚又不能回家吃飯了,要跟省高院的朋友談點事。唐雯說,好勒。唐雯好像忘了一、兩個小時以前跟他打電話的事。她說好勒的時候帶了一點拖腔。張仲平覺得那裡面有無奈的成份,也有理解的成份,可能還有一點撒嬌的成份。不過,張仲平又想,其實唐雯的回答跟以往並無二致,是自己心懷鬼胎,才覺得她的回答內容豐富大有深意罷了。
小葉捧著一大把鮮花進來了,果然各種各樣的花都有。小葉說:“張總要不要養起來?”張仲平說:“不用,你放下吧。”小葉說:“那我走了?”張仲平說:“好。”
張仲平捧著花進了休息室。他先把花擱在曾真腦袋旁邊,但地方太窄了。她一翻身,就會把它們給壓壞。又拿開放到她的腳邊,覺得也不妥,就把它放在了茶幾上。那一捧花用玻璃紙扎著,但還是太大了,幾乎把茶幾占滿。這樣的話,他就沒有地方坐了,而他是准備了坐在茶幾上的。他想一想,又把花挪到了電視機上面。
張仲平坐在茶幾上看著仍在沙發上睡覺的曾真。她的披肩長發染成咖啡的顏色,垂下來,將她的半邊臉頰若隱若現地遮住。她一定是夢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嘴唇一抿一抿的,似有一種隱隱的笑意。張仲平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真的差點把她當成夏雨。都是鵝蛋形的臉蛋兒,都是圓圓的、翹翹的下巴。不肥不瘦、高高挑挑的身材。特別是舉手投足中的那種味道,活潑開朗、陽光燦爛,又有一點兒妖媚。
夏雨,他們分開已經多久了?曾經有過的纏綿徘惻,已經被浩瀚無際的太平洋隔斷了。是的,夏雨遠在美國。跟她有關的一切,也好像早已隨風而逝,像一面蒙上了厚厚灰塵的鏡子。
曾真的出現純屬偶然。如果小雨不惹那個小小的麻煩,如果小雨他們校長不逼著家長想辦法把那個已經錄制好了的節目撤下來,如果張仲平那天要找的那一連串的人,中間有一個沒找到。或者,曾真那天沒有碰到小雨她們幾個同學,不知道那條根本就不算新聞的線索,那麼,他們也就不會認識,還在各自的圈子裡不搭界的忙忙碌碌。現在呢?她已經躺在他的沙發上了,擁著留有他身體味道的毛巾毯曲膝而眠,像一座小小的不設防的江南小鎮。杏花春雨,一簾幽夢。一個優雅臥睡的女人,就像被主人嫻靜地擱置在沙發或床頭的一本書。
用書比喻女人已經是很俗套的了。而且往往僅僅停留在打開、合上這兩種簡單狀態的比擬上。其實,書是多麼復雜的事物呀。比喻,你可以從書的類別、品種,聯想到女人的林林總總、紛繁復雜。書店裡各種書籍浩如煙海,可是,你要想找一本什麼樣的書,也還是相對簡單的。書店會先把它歸類,比如,社科書在一樓,自科書在二樓,文學類在一樓A區,經濟類在一樓B區等等。你要分辯一個女人的種類,就沒有這種指南了。女人本身就是一個謎,你不在乎她,她就是一個異性動物,你要在乎她,她就能讓你陷入迷宮。曾真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曾真翻了一下身,她現在是側臥在沙發上了。她的一條胳膊彎曲著,枕著自己的腦袋。另外一條胳膊垂在沙發邊,冰清玉潔,質感就像他上次買的那尊青瓷,也像一截洗得像玉一樣白的蓮藕,鮮嫩的潤滑中似乎飽含了脆生生的水汁。她的臉被那條胳膊擋著,他只看得見她的耳朵。她的右耳耳垂上有一大一小兩顆痣,這豐富了她的肉肉的耳垂的內容。她的肩胛骨微微地隆起,像凝固了的水波的一次優美的起伏,然後柔柔地滑落下去,一直鋪陳到腰際。腰是細細的,收束而內斂。也應該是柔柔的、軟軟的。細是可以看出來的。柔和軟則必須通過觸摸,必須借助於手的感覺。她的一條腿像做跨欄動作似地抬起,之後就停在那兒不動了,這使她的小小的翹翹的屁股有了一點點錯落,像瓷質花瓶的肚子,因為有了稍微的變形而灌注了一股跳動的生命和旋律。她的腿受了牛仔褲的包裹和毛巾毯的掩蓋,透露不了更多的信息和內容,只一味地挺撥和修長。
張仲平欣賞著曾真的睡姿,沒有半點心跳加速的感覺。這跟他與其他女人在一起時不一樣。他跟她們在一起時總是直奔主題,恨不得在幾秒鍾之內就找到書中的華章和中心思想,否則心裡老是不踏實。連跟江小璐在一起時也是這樣,常常會沒來由地興奮,偶爾一兩次還會因為那種興奮而倉促和潦草。曾真這會兒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他覺得自己對她所抱的態度是親切的、詳和的、寵愛有加乃至於由著她的性子的。他用目光來回地撫摸著她的身體,感到很從容很自然。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張仲平的公司高居二十一樓。街道上的車聲聽起來比較微弱,有點飄。外面的霓虹燈亮了,它們的反光偶爾會在曾真的身體上掠過。張仲平不知道是應該把她叫醒,還是應該等她自己醒來。這會有點不同。相同的是,不管她以怎樣的方式醒來,都會第一眼就看到他,因為他在她醒來之前,會一直坐在那裡看她。
今天是個好日子。幾個小時以前健哥透露給他的信息讓他心情愉快,盡管緊接著唐雯給他打來了電話。但這算不了什麼。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整天捧著那幾本書,也是很枯燥的,偶爾給老公打打電話,不過是一種調劑。不管怎麼樣,在唐雯眼裡他還是稱職的,他賺的錢基本上都拿回家了。至於他的那些花花事,她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因為他對她瞞得滴水不漏。對於唐雯來說,不知道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他工作很忙,把一家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容易嗎?整天忙於應酬、圍著別人轉,不停地揣摩別人,不停地陪笑臉拍別人的馬屁,容易嗎?那是要以犧牲家庭生活的部分內容為代價的,也是沒有辦法的。在社會上混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但周未他基本上是呆在家裡的,陪老婆和孩子。他們夫妻之間每周有兩次以上的性生活,質量很穩定,中等偏上。
對於曾真來說,今天是不是也是個好日子呢?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多大了?二十二歲?二十五歲?對了,她屬羊,今年應該是二十四歲。本命年,大生日了。他是跟她第二次見面時知道她是屬羊的。在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拍賣會上,他們兩個提前溜號,他請她去吃冰淇凌,開的就是她的車。厲害呀,年紀輕輕的就是有車一族。她的車上掛滿了公仔,全是羊,各種各樣的,像在駕駛室裡開了一個飾品店。當時他跟她玩笑,說你得小心一點。你屬羊我屬虎,羊入虎口,你還有救嗎?遲早要把你吃掉。
張仲平望著睡眠中的曾真,已經拿定了主意,要把兩個人的好日子變成一個特殊的日子。他跟她見面三次了,已經很久了。何況他還給她寫過那麼多的詩。除了夏雨,他的那些女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會寫詩的。她們是他的同謀,那種虛情假義的抵抗,不過是監守自盜的一種掩飾。多虧了她們才使他的走私活動能夠順利得手,哪裡還需要他發思古之幽情?再說了,現在誰要是以詩人自居,沒准別人會把你當成怪物,現在流行葷話痞話,追女孩子講究的是三分鍾搞掂、一夜情和天亮以後說分手。而當年夏雨是欣賞你的才氣的。夏雨。怎麼老是夏雨?難道就不能徹徹底底地忘了這個女人嗎?書上說,你最在意的人才會構成對你的傷害。可是,都已經二十年了,你的心不是早已經不知道疼了嗎?二十年。從跟夏雨寫詩到跟曾真寫詩,這就是中間相隔的距離。不錯,二十年前他們相愛了然後分手了。可那算什麼相愛?對,他親吻過她的鮮嫩的嘴唇,撫摸過她的小小的圓潤的像鮮活的水蜜桃一樣的乳房,他還跟她寫過不下於三百首既狂熱奔放又輕吟淺唱的愛情詩。她說他壞。但他還就是沒有真正壞過一次。他非常高尚、非常負責任地沒有把她變成女人。他是有機會的,特別是在夏雨大學畢業分配在一所中學教書之後,和她同住的另外一個女教師幾乎整夜不歸家。他們兩個和衣躺在床上,隔著薄薄厚厚的化纖制品、純棉制品相互擁抱。那個時候電視機還不多,隔壁鄰居家裡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山口百惠的《血疑》,還有就是《聰明的一休》。“一休哥。”“來啦。”日本動畫片,充滿了後來十分流行的腦筋急轉彎式的智慧,大人小孩都愛看。他們海闊天空地說了多少廢話呀。有時候也會突然停下來,聽著電視。更多的時候夏雨會突然說,你愛我嗎?他說,愛。夏雨說,你真的愛我嗎?他說,愛死你了。夏雨說,我不信。他於是想了好多好多的辦法,證明給她看。有一首詩就是他用手指頭上的血寫的,他拿著一把小刀,將手指頭劃破了,把汩汩的血當做墨汁使用。他拿詩給她看,他說,你信了吧?夏雨說,我信了我信了,你這傻瓜你這傻瓜呀。她瘋狂地抱著他的頭,第一次主動地把舌頭伸到他的口腔裡,企圖在裡面翻江倒海,她的淚水把那張美麗聖潔的臉打濕了,又把那些濕漉漉的眼淚塗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那個時候,他是多麼暢快,多麼幸福。他的愛得到證實。她信了。他也以為她信了。可是,他們的愛情遭遇了面包。事情發生得沒有一點征兆,畢業留校的張仲平去外省參加一個短訓班,回來的那一天,正是夏雨跟一個從美國來的資本家的公子喜接連理的日子。可以想像,張仲平是怎樣的悲憤欲絕。他對夏雨的愛在一秒鍾之內土崩瓦解了,一下子變成了恨。他從此懂得了兩個道理:你必須有錢,有錢你就是贏家;你不能認真,認真你除了是輸家,還是傻瓜。
“水。”
聲音是從曾真的嘴裡發出來的,她翻了一下身,然後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睫毛真長真亮呀,在她的眼眶下,投下了像月亮中的陰影似的半弧形的一抹,還會顫動,像一絲絲雲彩的掠過。然後,曾真的眼睛就張開了。
她看著他,他覺得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以後,突然睜大了。她的像新春的柳葉兒一樣秀美的眉毛,微微地皺起來了。她看著他,有點嗔有點羞的樣子。
曾幾何時,夏雨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的。
張仲平早就不是傻瓜了。他讓她看著,然後,頭朝身後的電視機輕輕地擺了擺,引導她去看上面的花。張仲平說,祝你生日快樂。曾真的眼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了那些花。鮮艷的花,芬香撲鼻的花。那麼多,把整個電視機的頂部全部遮蔽了。曾真的眼光停留在那些花上,好像有點發呆。
後來,她回過眼神來看他了。他認為她會說謝謝。她卻沒有說。她為什麼連一聲謝謝都不說呢?她是不是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她是願意接受他的了?至少,她沒有拒絕。
他和她互相看著。那種對視是獵手與獵物的對視。沒有回避。好像誰最先移開目光,就是示弱,就會立即落荒而逃,成為對方的犧牲。誰是獵手,誰是獵物?一般來講,獵手還是由男人來充當比較好一點。如果最後變成了狐狸打獵人,那只能說明獵人太差勁和狐狸太狡猾。一切取決於雙方力量的對比。
獵手是需要首先采取行動的。張仲平早在不知不覺中坐在沙發上了。就是曾真躺著的那張雙人沙發。他的兩條胳膊也撐在沙發上,將曾真的小腦袋罩在中間。他輕輕地抬起右手,選擇曾真左邊的鬢角作為接近的目標。他要將手指像一把桃木梳子一樣溫柔地穿插進她的頭發,咖啡色的頭發,一絲一縷地從指縫間滑落,絲絲入扣,柔軟而舒服。但是,曾真小腦袋一偏,躲開了。這一次的躲閃完全在張仲平的意料之中。他改換了一下方位,這一次是左手對右邊鬢角的侵略,又被她躲開了。張仲平的登陸失敗了,曾真一連躲了兩次,卻仍然盯著他。關鍵的問題是她沒有叫。來自獵物的無聲的抵抗卻總是要有的。否則,那不等於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那種唾手可得的勝利,豈不是一點趣味都沒有?無聲的抵抗屬於一種原始的形態,等於一下子就把兩個人的較量,界定在了體力勞動的范圍。語言的抗拒就不一樣了,會使追逐與逃避上升為思想與精神的范疇,使簡單的問題復雜化,因為形而上的東西總是莫測高深的,往往在沒有找到問題的症結之前,就已經誤入歧途。
張仲平一點也不著急,他讓自己的手指變成桃木梳子的努力重復了幾次,卻總是無功而返。他覺得自己的嘴,應該作為增援的武力加入戰斗了。他是一個多麼溫柔的獵手呀。乖乖別鬧。他輕輕地說,像哄一個孩子。明明是他自己在鬧,卻要她別鬧。是一種典型的賊喊捉賊的搞法,企圖通過這兩個字原本的意義,造成獵物心智方面短暫的迷失,讓她覺得仿佛真的是自己錯了,從而乖乖就范。曾真沒有上他的圈套,她繼續反抗。將兩條胳膊反撐在沙發上,企圖突破他肌肉發達的胳膊構築成的封鎖線。怎麼撼得動?而且效果適得其反,負隅頑抗的結果,恰恰讓他縮小了自己的包圍圈。他就是要讓她感覺到已經大兵壓境。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兩條胳膊乃至於整個身子來承擔兩個人的重量了。這種力量的對比多麼懸殊,多麼殘酷。他卻仿佛勝券在握,壞壞地笑著,看著她拼著全力來對付。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她為了解除那種溺水般的氣悶,就會胳膊肘一彎。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獲得短暫喘息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來了,卻也使得他與她頭挨頭、肩並肩地躺在了一起。
她在喘息。他的呼吸卻是勻稱的,對他來說戰斗的序幕尚未真正拉開。但他必須及時向她靠近,讓她覺得兩個人的體力都有所消耗,雙方力量的對比其實是勢均力敵的。所以他也不著痕跡地故意喘息,並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具有一種顫抖的意味。好香。他在她的耳邊輕輕的叫喚,你怎麼這麼香?我好喜歡。我真的好喜歡聞你的肉香。天啦。
她仍然一個字也不說,他覺得她要逃跑的決心其實是不堅決的。那可能僅僅是一種受到了意外驚嚇之後的本能反應,或者甚至僅僅是一種不習慣,一種意義十分不確切的害怕。
他輕而易舉地說出了對她的喜歡。盡管他有所保留,說喜歡的是她的香味。但這種表達卻是自然的。這僅僅是個開始。他以對她的喜歡替自己的粗魯作了辯解,就像一個饞嘴的食客盛贊餐桌上的美味佳餚。何況他的粗魯也不是真正的粗魯,真正的粗魯是傷筋動骨的。可是他,對她是何等愛憐,既有所撩撥,又有所照顧。
他用兩只手緊緊地攥壓著她的肩胛,使她的小腦袋的活動半徑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她不得不看著他。在這種情況下,她要想不看著他,就只有閉上眼睛一條路可以走。而閉上眼睛便是一種妥協,是投降的表示。這會兒她顯然還不想投降。
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好看?他說。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與她對視著,眼睛一眨也不眨。他這是向她表明,他沒有說假話。真的。她的眼睛確實很好看。可是,他在說完這句話以後,卻率先閉上了眼睛。還輕輕的搖了一下頭。好像有意提供給她一個機會,讓她想想,看怎麼回答他問題。他說他沒有辦法。對於他自己都沒有辦法的事,你除了聽任他擺布以外,還能怎麼樣呢?
還有你的鼻子。他閉著眼睛,像是一種喃喃自語。這麼小巧,又這麼挺撥。他把眼睛睜開,然後向她傾斜而下,緩慢地,是一種蠶吃桑葉的速度。他完全清楚自己說話的氣息,已經在吹拂著她的臉了,但還留著一張紙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足夠讓他們的汗毛互相親密的拂逆。她會覺得癢嗎?那種癢會不會一直滲透到她的心裡去?他感到了她的唇干舌燥,因為他和她離得那麼近,他完全聽得到她嗓子做吞咽動作的聲音。對嘴唇的語言贊美必須省略。因為最好的贊美不再是語言。嘴唇和嘴唇是可以有另外一種對話方式的。可以互相包含、互相吸吮、互相糾纏。他好像按捺不住了。他加快了呼吸的速度。他說,我要親你。讓我親親你,好不好?
他遭遇到了迄今為止最有模有樣的一次阻擊。她的手被他壓著,幾乎不能動彈。她只能拚命地搖自己的頭,以躲避他的嘴。他完全知道對她的嘴唇進行占領的戰略意義,也就決不輕意放棄。噢,噢,噢,噢,他從嘴裡發出這樣的單音節,像為她的搖頭晃腦加油打氣,也像是一種起哄。這使她的反抗與掙扎,具有了一種玩笑和被觀賞的意義。這種意義對她是相當不利的。她一定是意識到了。所以她屏住渾身力氣,掙脫了他的手。她翻了一下身,側身對著那堵牆壁了。
她掙脫了他的雙手,卻沒有從沙發上跳起來,而她本來是能夠那樣做。最重要的是,她仍然沒有喊叫。他偷偷地笑了。戰斗還將繼續,但他已經看到勝利的旗幟在不遠處飄揚。
他緊緊地貼著她曲身躺著。他的一條胳膊插在她的腦袋與沙發之間,對她是一種摟抱,也像是為她提供了一個可以活動的枕頭。他聽著她的喘息,非常善解人意地沒有動作,就像有意讓她在戰斗的間隙作片刻的休整。
小憩的時間是短暫的,必須趁熱打鐵,一氣呵成。火候由他掌握。這一次他的騷擾分兩個地方進行。他將自己的嘴唇打濕,緊緊地貼住她的後頸窩。這裡沒有駐防,他的舌頭可以在後頸窩那一小塊開闊地上自由地游走。她身體的香味撲面而來,像成熟的麥子。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只閒著的手,貼近了她的腰。男人頭女人腰。那兒真的非常柔軟,有一種暖玉的溫度。她動了一下,還伸出一只手撥了一下他的手。但抵抗並不明顯,也不頑強,倒是他自己有一點猶豫。也不是猶豫,而是一種擔心,好像害怕她的凝脂一樣的肌膚,會在他已經微微有一點發汗的手掌的撫摸下融化。因此,他向上摸索前進的速度是跳躍性的、不規則的。時快時慢,時輕時重,有時像手持探雷器的工兵一樣小心翼翼,有時又像撫摸一條寵物狗、寵物貓一樣行雲流水。
但在攻擊那兩個山頭時還是遇到了麻煩。按照他的作戰計劃,當然是希望能夠一舉拿下。但沒料到它的掩體設計得非常精密,加上他的姿勢使得他只能采取佯攻之式,一攻之下居然沒有成功。胡亂地裹在她身上的那床毛巾毯,也成了她的天然屏障,這使得他不得不先騰出手來把它連拉帶扯地從她身上弄掉。他在做這項工作時,她基本上是隨著他的,可能覺得他有權處理他自己的私有財產。但他的手企圖再次爬上那個制高點時仍然不得要領。他沒有辦法,只好實施強行突破,從山腳下往上沖。因為包裹得太緊,他的進攻便演變成了對它的踐踏與蹂躪。她還是沒有叫。他卻不忍心了,非常不情願地決定從那兒慢慢撤下來。但撤下來之前,還是要以占領者的姿態進行安撫的。蹂躪它的是手,當然必須用手來安撫,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但那種隔靴搔癢的安撫其實非常暖味,更像是一種偵察兵的活動。果然,他很快就找到了暗道機關,乳罩的褡扣在正前方,巧妙地掩藏在兩個山頭的溝縫之中。他的手指曾經無數次地干過類似的勾當,像一個非常熟練的技工,一緊一松,掩體就被解除了。他吁了一口氣,把玩著手裡的果實,那是勝利的果實,也是盛夏的果實,應該多汁而甘甜。他是一個嘴饞的孩子,但仍然沉得住氣,他知道那已是他的囊中之物,這會兒不會被人搶走。他用牙齒咬著她的休閒衫的下擺,慢慢地往上褪,終於在手的配合下,完成了與它所包裹著的身體的分離。她裸露著的上身呈現在他面前了。在這之前,他沒用太大的力氣就改變了她側臥的姿勢。現在,她是仰臥著正對著他了。她的眼睛早已經閉起來。不是一般的閉,是使勁地閉。她的鼻翼在歙動,她的小小的、潔白的珍珠貝一樣的牙齒在咬自己的嘴唇。她的臉扭曲著,仿佛是痛苦的,卻絕對是生動的、美麗的,緋紅如霞,令人驚艷。她的手也沒有閒著,使勁地抓著毛巾毯的一個角,好像要將它抓出水來。她在喘息,又像是在顫抖。他很快地扯掉了自己脖子上的領帶,解開領扣,拎著領口,將襯衫一下子就從頭上扯離了自己的身體,兩條胳膊一甩二甩,把它甩在了地上。他的上身也赤裸著了。他緊緊地貼著她,好像要用他那發達的胸肌,壓抑住她的山巒的起伏。
“真真。”他說:“真真。寶貝兒。”他的話語含糊不清,好像舌頭有點大的樣子。因為他是咬著她的耳朵說的。肉肉的、軟軟的耳垂。他的聲音因此有些低,有些沉,又厚重,又柔和,又有一點飄忽不定,好像隱忍著淺淡的痛楚和揮之不去的憂郁。“我想親你,我真的想。我要親你哩。”他說的這些話,好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又好像是自己在表決心。他仍然咬著她的耳朵。她沒有動,不知道是擔心一動他會不小心把她的耳朵咬痛了,還是在他的廝磨下已經被暫時催眠。他征詢她的意見的行為,其實是很虛假的,就像一個勝利者征詢俘虜的意見一樣。他當然用不著等到她的答復才開始動作。他吻她的臉,同時側身下來用手撫慰她上身的每一寸肌膚,面面諸到而又重點突出。她沒有輕意地交出她的嘴唇,他也不強迫她,戀戀不捨地慢慢離開,其實心裡是沒有失落感的。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回來。他吻著她的下巴,像緩慢地攀爬一座小小的山崖。又從那兒逶迤而下,多麼光滑細嫩的脖子,白天鵝的脖子,長長的,有著天鵝絨般的質感。他的舌頭在那兒徜徉,又靜靜地停下來,因為他體察到她的頸動脈的跳動了,那也是她的生命的搏動。他覺得應該給予充分的重視。所以他的一只手也朝那兒匯聚了。那是一只戰斗過的手,此刻卻有著母親般的溫柔。但那種撫摸不是簡單的、平面的,他有意地添加了足以或者僅僅夠她察覺的把握的動作,卻又有著殘酷的暗示。好像在說,要是不聽話,就會被掐死。她好像聽懂了他的暗語。因為她這會兒是乖乖的、聽話的。好了,他的舌頭現在可以往下了。他的舌頭往下雲游的時候,他的手則以同樣的速度向上,仿佛是一種換防。他的手開始撫摸她的臉,用手指捋捋她的被細細的汗水浸濕之後黏在光潔的額頭上的頭發,讓它們匯攏到大部隊那兒去。然後,他的手又順勢下滑,輕輕地揉捏她的耳垂。兵分兩路,他的舌頭已經漫游到她的鎖骨處了,在平滑的渦狀下陷的低窪地,他整個兒的臉停住了,好像在試探那兒的深度可不可以埋下他整個的頭。他吻著她那兒的皮膚,他的舌頭變成了熨斗,要把那兒熨平。其實那兒也是光潔的,沒有一絲皺褶的。之後,舌頭的行軍進度明顯地加快了。他的手也已經順著她的脖子,通過後背,來到了她的腋窩。那是另外一個水潤草嫩的地方,是許多食草類小動物的夢中天堂。他用嘴含住她一只乳房的動作有點突如其來。他並不是擔心它們會像兩只機警的兔子眨眼逃掉。他知道它們這會兒不會逃,也逃不掉,他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的。他的嘴一下子被塞得滿滿的,這使得他的呼吸開始有些困難。為了自己不至於堵得慌,他不得不把它吐出來一半。他的手拿捏著另外的一只,覺得這是對那只立過赫赫戰功的手的最好的犒勞。我要草莓。那一次在冰屋裡,曾真跳起來喊著,像個孩子。其實,那時她就開始撒嬌了,女人只向自己信任的人、自己愛的人撒嬌。我也要草莓。草莓成熟了嗎?他用手指尖輕輕地撩撥著它,他用嘴唇時輕時重地吸吮著它。她的身體早已變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條船,一條風口浪尖上的小小的舢板。她的喘息已經非常急促了。他覺得差不多了,自己的手可以拖泥帶水地深入下去了。卻沒有料到她的手卻已像閃電一樣先期到達,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牛仔褲的開口。他想用一根手指頭尋找她的小拳頭的空隙,想擠進她的拳頭的內部將它們各個擊破,卻擠不進去。也不是完全擠不進去,但他不想使用蠻力。他的手沒有在那裡做過多的糾纏,再次往下,隔著牛仔褲粗糙的纖維,越過她的小腹,直達小腹下邊略略往上鶻突的地帶,好像測試土壤的松緊。之後,他的手拔軍而回。她的手卻沒有跟著他的手回來,仍然停留在那裡。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而是去彌補剛才犯下的錯誤,被他忽略了的肚臍眼。他把頭埋在那兒,用它去蹭,用舌頭在那兒兜圈子。我要你,他說。我真的要你。他伸展開身子,伏在她身上,緊緊地貼著她。他的主力部隊像剛剛召開了誓師大會一樣士氣高漲、情緒激昂了,硬硬地杵著她,向她顯示了尖刀連勢不可擋的強大聲勢。本來,他的手為了給他的臉、他的嘴騰出空間,已經環繞到了她的後腰的位置,這時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這一回,他只輕輕地一掰,她的手就順勢松開了。可是,嘴裡卻在說,不,不要。他說,要,我要。她還是說,不,不要。他說,要。一下下,就一下下,三秒鍾,好不好?她的牛仔褲不是被他的手剝下來的。他用的是腳趾頭,夾了她的褲腰,腿一曲一伸,問題就解決了。他這樣做,不是出於一種輕慢,實在是因為他的手和嘴都忙不過來了。他的嘴回到了她的唇邊,他稍稍用力一掀,她的嘴唇便像花瓣一樣盛開了。她的嘴唇是濕的,口腔裡存留著甜甜的酒香。他含著她的唇,她卻咬著他,都把他咬痛了。他讓舌頭加進來,讓她感覺到銜弄才是一種正確的方式。她卻不聽他的,還是一顫一顫地咬他。他的兩只手,早就回到了她的乳房上,他使勁地抓它們,揉它們。他是很認真很用勁的。因為她自己的手也已經在抓它們、揉它們了。不知道是他在幫她的忙,還是她在幫他的忙。反正他和她第一次有了合謀和並肩戰斗的意味。他褪下自己的褲子的動作是輕車熟路的,在幾秒鍾以內便已完成,他想,總攻的時刻終於來了。
她的那一聲喊叫是撕肝裂肺的,正好發生在他進入的那一瞬間。這是他與她肌膚相親以來,她第一次扯開嗓子喊叫。在這之前,他已經非常成功地把她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招架之功的軟體動物。她的喊叫不是消魂蝕骨的那一種,因為她的兩只手同時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頂著他的髖骨,企圖一下子把他掀開。她沒有能夠做到,但把他給嚇著了。就像一頭准備撒蹄狂奔的雄獅被另外的偶然事件分了一下神。他在她上面,半撐著,有一點發愣。幾乎是同時,他和她一起說話了。他說:“怎麼啦?”她說:“好痛。”
“痛?怎麼會痛?”他乖乖地、及時地退了出來。像做錯了事,又不知道錯在哪裡的孩子。他湊在她耳邊,輕輕地問她。
她沒有看他。她什麼都沒有看。因為她緊緊地皺著眉頭,正在隱忍著呻吟:“我是第一次。”
他感到眩暈。他沒有想到自己會眩暈。他沒有想到這會是她的第一次。不會吧?不是都已經二十四歲了嗎?怎麼會?不是說現在的處女要到幼兒園去找嗎?其實他的眩暈不是因為懷疑,是因為驚喜。意外的驚喜。她給他的。他當然早就想過跟她睡覺的事了。有個作家不是說過嗎?男人跟女人第一次見面就在心底裡惦量,兩個人存不存在做愛的可能性,何況她還像夏雨。一個他怨的人,一個他恨不得找她報仇雪恨的人。沒有想到,她的完整,像薄胎瓷器一樣圓潤天成的完整,會在她自己生日的這一天,為他而碎。
他對她充滿感激。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用一句俗套的話來說,真的是不勝榮幸之至。還有驕傲,還有榮耀。可是,曾真呢?要不要對她說聲對不起?說,還是不說?她和他,是不是你情我願呢?他還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除了跟唐雯。他跟唐雯的第一次是手忙腳亂、不得章法的,兩個人都似懂非懂的。來自於農村的唐雯甚至在他們的初夜,鄭重其事地在自己屁股下面墊了一方白綾。他半真半假地跟她開玩笑,說:“你這個小封建,是不是還要掛到大街上去展覽?”唐雯羞澀地一笑:“我只要讓你記著就行了。”那一次見紅是他們合法的夫妻生活的開始。他當然不會想到跟唐雯道歉,她也不需要他道歉。那個已經被極端簡化了的儀式,只是一個像征,表明她將自己的命運從此交給了他,兩個人從此將相濡以沫。張仲平接著想到了他的那些情人。她們沒有一個給過他這種作為男人至上的驚喜與虛榮的得意。除了曾真。曾真,我親愛的寶貝兒。你只是一個被我誘奸的人,還是你早已拿定主意,要在你生日的這一天,把自己交給我,交給你甚至都不太熟悉的這麼一個人?張仲平那會兒沒有想到,那天晚上的性行為是他另一場命運的開始。也許他想過,卻無力抵抗?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對於被他打敗的對手生出了發自內心的尊重,他對她頂禮膜拜的心思都有了。
他真的跪在她身邊了,不是跪在沙發上,是跪在地板上,他覺得她這會兒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他把他的頭埋在她溫熱的雙乳之間,抵著它,揉著它。又抬起頭,用臉去蹭它,用舌頭去舔它。他的手在她的腳踝邊摸著了她的內褲,潔白柔軟的薄棉制品,他拿著它,用它去輕輕拭擦他剛剛戰斗過的地方,她的生命的泉眼。他知道鮮花會在那兒綻放,一朵碧血桃花或者鮮紅的玫瑰。那花兒,可比電視機上的任何一種花都金貴。有的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可是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像在潔白的宣紙上浸暈開的一抹胭脂。他覺得自己是不該看上那麼一眼的,好像看了就是對她的懷疑,是對她的不恭和褻瀆。但他還是看了。這讓他愧疚。她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地落在他頭上了。他是應該抬起頭來奉獻給她一個微笑的,他卻膽怯了。他又不想露怯,於是選擇了逃離。是逃離還是貼近?他的舌頭離開她的雙乳,去它這個時候最應該去的地方了。
傷口在看不見的裡面,他已經看到了她流的血,現在他嗅著它的氣味了,那是被春天的朝露浸濕了的泥土的氣味,那是鮮嫩的青草的氣味,那也是含苞欲放的花朵的氣味,混雜著她的體香,糅雜了他自己生命精華的味道。而這一切,都來自於她的花蕊,那是一朵真正的玫瑰之花,每一片花瓣都柔軟嬌嫩,飽含著隨時准備汩汩滲出的甜美甘露、瓊漿玉液。他又冷又熱,無法自制了。他同時感到了她的顫栗。她也感到乍熱乍冷嗎?他的舌頭變成了火,火的舌頭,由表及裡,舔舐著,鑽游著,旋轉著。她被火熱的舌頭灼著了。她在躲避,又像在迎合。她的扭動和呻吟死灰復燃,反過來又刺激了他,鼓舞了他,使得他更加投入了。她的扭動更加激烈了,她的呻吟燕鳴鶯囀,她在抓他的頭發,卻因為他的頭發短短的而沒有抓住。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下子就明白了。行不行,寶貝兒?他說。他和她臉貼著臉了。她並不回答他,只把兩條胳膊像常春籐一樣,纏繞著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他的頭拉得更靠近自己一些。他不知道是自己挺進去的還是滑進去的。多麼滋潤而溫暖。他不是只顧自己,不顧其它的,怎麼樣,疼不疼?他問她,聲音柔和得要命,他的動作也是遲遲疑疑的,帶著試探的意味,生怕傷著了她,仿佛隨時准備撤退。噢。她回答他,意思不甚明了。嘿?!他的尋問也改了,是語言又不是語言。噢唔。她應和著他,嘿噫!他也唱和了。他想她的傷口奇跡般的愈合了,或者,那種伴隨著戰鼓一樣的心跳的精心操作掩蓋了它。她頂著他,好像要把他頂到天上去,去雲中散步,他則撞擊著她,就像叩擊一口在天荒地老裡沉睡了幾千年的老鍾。這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開始,他和她還要借助簡短的口語和手語,進行相互的提示、引導和較正,很快地,他們就融匯貫通渾然一體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天塌也好,地陷也好,都不重要了。或者,他和她,要的就是天塌地陷?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兩個人的呻吟與呼喊,只有神秘的水窪被搗騰得哇嘰哇嘰直響的聲音。呀噢呀噢,她叫著。嘿噫嘿噫,他喊著。她把他箍得那麼緊。他也使勁地箍著她。兩個人都恨不得把對方箍到自己的肉裡面去。呀噢呀噢。她叫著,你這壞蛋壞蛋壞蛋快呀壞蛋呀噢……
張仲平回到家裡的時候,唐雯還在書房裡,抬頭望著他,說:“怎麼回事,你怎麼電話都不接?”張仲平說:“是嗎?”他拿出手機,真的有幾個家裡的未接電話。唐雯說:“沒干什麼壞事吧?”張仲平說:“哪裡囉,跟省高院的朋友在一塊兒洗澡哩,手機沒有在身邊。有一個大單,這一兩個月就要做了。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法人股。”一個外面有情況的丈夫,說起假話來根本不需要打腹稿。張仲平說假話的水平比較高,因為他的話總是真假摻半。唐雯是相信他的,或者說,她是願意相信他的。唐雯說:“你不要太累了。”張仲平說:“沒有辦法呀。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沓一沓的鈔票向你紛至踏來,好像只要你伸手就能抓到懷裡,你說,誰能停得下來?”唐雯說:“那也不要把身體累垮了。否則,錢再多,又有什麼用?總不能像別人說的,先拼命掙錢,再拿錢去治病養身體吧?”張仲平望了唐雯一眼,對於這個問題,他覺得倒是可以不用回答。張仲平在衛生間刷牙的時候,對著那一面大鏡子非常得意地做了一個鬼臉,他知道,唐雯那兒就這樣糊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