垛裝完第十二輛馬車上的柴火。再使粗麻繩來回倒過五六道,死死地煞緊。大
弟天觀對大哥大放說:「這麼點事,還非得你親自去咧?我派個人去辦,不就得了?」
肖天放對大弟的勸說,未置可否,只是牙疼似的哼了哼。熟悉他這些年變化的
人,都明白,他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什麼,但這已然表示,他不改變先前的決定,執
意要親自顛這一趟。這不是哼,而是他的笑,一種不冷不熱,既不想怠慢了對方,
但也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缺乏主見的笑。
假如你真的已經十年沒見他了,那麼再猛地一見,絕對不會認出他來。變化太
大。更加粗矮。臃腫地堆疊在脖梗兒。下巴和額頭處的皮膚,油黑地發亮,佈滿大
小不等的肉疙瘩。他總是剃個光頭。頭皮刮得生青。常年戴一頂油膩到極點的單軍
帽。鎮上的人說(哈捷拉吉裡村早多少年,就已擴大成了個鎮),光這頂帽子上洗
下來的油膩,足夠肥三畝地。他承認。由它去。他把帽簷和帽圈的前沿捏一塊兒,
讓它像鴨舌帽那樣,低低地壓在無比突出的眉稜上,遮住那一對深陷在肉窩裡卻又
常在炯炯發光的小細眼。帽子戴得過分地靠前,就遮不住他那肥大得驚人的後腦勺。
更別說他那根好像是一段燒焦了的柱槓的後脖梗兒。
大概是因為體形的緣故,不管出自哪一位名裁縫之手的衣服,穿到他身上,都
好看不起來,總是前邊太長後邊太短。他索性不講究穿著。他也沒工夫去講究那玩
意兒。他似乎要所有的人記住,不管他肖天放出過什麼樣糟心的事,他總還是個老
兵。他這一生是在槍桿子底下滾出來的。故而,他總穿著一套舊軍服。人們發現、
因此也認定,天放老叔、天放老爺子、天放大大就只適合穿軍服。沒錯。
他增添一條木頭做的腿。同時也就少一條肉長的腿。平日裡,他根本不用手杖。
他使喚他那條木頭腿,跟使喚爹媽給的肉腿一樣靈活自便。只有到正經場合,大伙
都裝腔作勢,他不得不也跟著裝腔作勢一番時,才用上他那根用黃姜籐做的鐵一般
堅硬、彈簧一般柔韌而又富有彈性的手杖。
「肖天放。犯過錯誤。請多幫忙。」
如果他認為必須跟你打交道,那麼他總是用這樣的開場白,來開始跟你的交往。
他希望你感到他對你是坦誠的,決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對你構成任何威脅,他會替
你做你需要他替你做的每一件事。他在你面前是卑屈的。但因此,你就忘乎所以,
就大模大樣,人五人六,真不把他當一回事,那麼,你就大錯而特錯了。三天後,
或者三回交道打下來,你就會為自己的這種粗淺和傲慢而悔之不及。他不是鎮長,
不是鎮委委員,連個「共產黨」都不是,但在哈捷拉吉裡鎮,他說了算。不信?你
試試。
肖天放今天要帶兒子肖大來,去索伯縣縣城找縣中校長,安排他兒子人學。按
上級對學區的劃分,哈捷拉吉裡鎮的學生,只能上老滿堡中學,或者擠到灰林堡,
但不能去縣中。它容不下那麼些。但肖天放非要把兒子送進這所已經有了八十年歷
史、在全縣全地區都數最好的中學去。
他必須讓自己的兒子上最好的學堂,接受最正規的教育。他決不允許自己再像
自己的爹對待自己那樣,去對待自己的兒子,也絕對不允許兒子再像自己那樣,苦
掙一輩子。他要他過另一種日子,做另一種人。是的,現在他只剩下這最後一樁心
事——那就是兒子。
大來娘,你放寬心,我能辦到。我要讓你我的親骨肉過上那種連白家兄弟見了
也眼紅的日子。不只是吃好穿好,不只是說話算話。……眼看著年年月月更多的雪
水流進阿倫古湖,它越來越寬闊,也更渾濁。岸邊的沼澤地裡冒出越來越多的老樹
疙瘩。疙瘩光滑,古怪,精黑鐵硬。漲潮時會引出風,也招來成千上萬隻黑壓壓的
寒雀,帶來它們的盤旋起落驚叫翻飛,並且低低地從哈捷拉吉裡鎮麵粉廠和搾油廠
的工棚頂上掠過。成千上萬對翅膀所扇起的聲音,彷彿一個坦克團或十個拖拉機作
業站。它們消失得如同它們出現一樣突然。爾後降臨的空寂曠遠,就好像真發生了
什麼,卻又好像從來都沒發生過什麼似的……
那年,肖天放隨老五團特務連去了朝鮮。志願軍裡不分什麼上等兵下等兵,但
扳著指頭細算,他這已經是第三次當兵了。他苦笑著,但又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
樣,他又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隊列裡了。他真服了自個兒,不管幹啥,到最後,還是
當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還只配扛槍打仗正步走。沒出息的貨。
他笑著罵自己。心裡還是感到舒服。他小心謹慎。礦上給他開的人伍證明,說他直
到參軍前,干的只是農夫漁夫腳夫,只會使用炸藥只會做醃魚桶只會釘馬掌。他裝
得什麼也不會,糊里糊塗連向右轉向左轉都鬧不清。他「慢慢學」。他要讓這支軍
隊裡的「同志」看到,他決心當一個出色的軍人。他最怕遇見那些剛從舊軍隊裡解
放過來的「同志」。他怕他們一下就覺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軍人習氣。他知道這
是很難掩飾的。十個人一起吃飯,一聲口令說「開動」,他們同時去抓飯碗,你就
能看出誰當過兵,誰純粹是個老百姓。就是不一樣。開頭幾個月裡,他真是連睡覺
時,都睜著眼睛,怕露了馬腳。想到拚死拚活跟洋鬼子於仗,打完這些仗,回到國
內,別人再不會跟自己計較,在老滿堡聯隊所經歷過的那舊日的一切了吧!他好好
於。調到軍急救站。背傷員。漂洗消毒繃帶。挖坑掩埋帶槍洞的內衣和截斷的四肢。
整理烈士的遺體。他終於習慣了這支軍隊。它不許軍官打當兵的耳光。指揮官和士
兵穿一樣的制服,他覺得可笑。他用沙啞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
子或全部視力而無法鎮靜下來的年輕人。他把他們抱在懷裡,讓他們使勁地咬住他
的手指頭。手指頭出血,他們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隱隱地埋怨過停戰來得那麼快。
他曾盼著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隊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樣的機會了。他將只能帶
著「急救站男護理員」的身份回國。他有些懊喪。接著就發生了那起事後不管到什
麼時候,他都無法原諒寬恕自己,同樣也不能原諒寬恕這場戰爭的事情。
那天軍急救站奉命轉移。停戰談判期間,談談打打,打打談談。有些仗還打得
異常激烈兇猛。有些部隊的任務就比較稀鬆。急救站所在的部隊,有一度稀鬆。轉
移中,失去跟軍部的聯繫,被突然包抄過來的洋鬼子包圍,死傷大半。那會兒,他
沒受傷,沒昏迷。槍膛裡還有兩粒子彈。彈袋裡還有一顆揭開了後蓋的手榴彈。他
看到幾個年輕的美國兵,黃頭髮藍眼睛,或者紅頭髮藍眼睛,順著他們在的這條戰
壕搜索過來。他趕緊貓下了腰。他很清楚一個出色的軍人,此刻,應該怎麼幹。他
的確也上起了刺刀。他準備轉過身,衝上去,他端起了槍。但這會兒,他想起了兒
子。他太有經驗了。他很清楚,在眼前這種態勢下,自己一個轉身,一個突刺,將
意味什麼。用一根老式的步槍去對付四五校美式衝鋒鎗,結局無須推算。他忽然問
自己:死不死?就這會兒死?可是兒子呢?大來娘……沒來得及往下想,他好像聽
到火辣辣一串子彈飛行的聲音和幾個同時吼出的生硬的漢話:「繳槍!」他只覺得
自己痙攣了一下,像被子彈擊中,本能地貼緊土壁,槍便從手中滑脫……也許什麼
也沒發生。沒有痙攣,沒有舉起雙手。但後來,交換戰俘。從對方戰俘營回來一位
急救站的大夫,指證,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著『別打……別打……
「舉著雙手向後倒退的。
「你這臭狗屎,自己不要臉,做俘虜,還要拉個人做墊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
的嗎?!」他發急了,向那傢伙撲去。後來,他轉身衝到一邊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鋒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們不相信我說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說著,
便高高舉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連連砍去。但等工作組的人從蒙怔中驚醒,慢
慢圍過去,要奪他手裡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著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經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條壯實的小腿跟膝蓋之間就只連著薄薄一點油皮和幾根抽
跳著的筋腱。
但事後無數次揪心的回憶,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當時的確是舉起過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沒有復員費。沒有安家費。傷口老不止血。區和鄉衛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歎氣:「回家養著去吧,想吃啥,趕緊弄點吃吃。想開點。」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膿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著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倫古湖大葦蕩,找到大來娘當年消失在那兒的盪口。他沒別的想法。他
不願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願讓那些本該死在他頭裡的人,
瞧見他死在頭裡。他要趁自己爬得動,爬出去。他要最後看一眼大來娘消失的那片
葦蕩。他怕孤獨。他怕被人忘記。他要爬到大來娘身邊,或者說,他要向大來娘爬
去。比刀鋒還要快的葦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膚,割破早被膿血浸黑的紗布繃帶。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進他那露著白花花骨碴的傷口裡。他不
埋怨那些疏遠他的人。作為一個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諒的。自己早該
死去。能死回到大來娘身邊,他不悔。只是覺得不能再為這個家盡力,為兒子盡力。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廢人。他下定決心去死。第二天,家裡的人循著那
條黑黑的血跡,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葦蕩裡,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濃的血
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腳油料粘附在草葉葦根上。
他沒死成,偏偏又活了過來。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頭碴。知道餓。餓得
狠。每頓都能喝下去半鍋拌了威豬油的苞谷糊糊。特別叫人發愣的是,幾十年都沒
長起來的個頭。那幾個月裡,一天一個樣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過了勁兒,
卯然吃著頭遍水,嘎巴嘎巴抖開了骨節,搖搖晃晃,毗毗咧咧,翻動那長條魚似的
葉片,往起躥拱。頭半年裡,每個月必須到區公安助理員那兒報告自己的蹤跡和思
想狀況。他常常到大葦蕩去等那幾朵黑雲戰戰慄栗出現。他等那聲音。他需要那黑
雲,需要那聲音。他拄著雙拐來回在村裡走動。他不願躲起來。他要讓全村的人都
看到肖天放是丟了一條腿,才活著回來的。他不想去解釋,他只想讓他們看到,他
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會放過自己。也不會讓別人小瞧自己。他見天在村子裡
走。足有半年,他沒幹活。默不作聲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養活。等把傷養好,他心
裡便琢磨妥了一個周全的計劃。他把弟妹們陸續地全打發到外邊去。能參軍的參軍,
願當差的當差。他們問他,誰養活兩個老人和兩個孩子。七弟天一還不到參軍年齡,
還在老滿堡上著學。他說,當然我來養。他們說,你趕走了我們現成的十條腿,只
留你一條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盤?他說,你們別多問,要把我當大哥,就聽我
的。在外頭好好幹,拚命幹,少說話,多幹活兒。不要惦記這個家。我過去兩條腿
時,養活過全家。現在靠一條腿,同樣能養活剩下的兩老三少。我只求你們在外頭
好好幹,在往後的幾年裡忘記這個哈捷拉吉裡村!這就算你們成全了肖家!
他們走了。他給自己裝了條木頭腿。自己拿蒙古標做了個假腿,拿皮條綁在殘
肢的肢端。假腿只不過是一段圓木。圓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徑不會比墨水瓶大多少的
金屬棍觸地。這樣耐磨損。他開始丟掉枴杖,到生產隊掙工分。一開始,隊裡只按
半勞力給他計工。他不做聲。但從那以後,不管於什麼活,他都摽住隊裡最強壯的
那幾個傢伙。他們幹啥,他幹啥。他們干多少,他也干多少。隊裡不讓他幹,他也
這麼去幹。不給工分,他也要摽住那幾個傢伙。無論是上山砍樹,下湖拉網,放水
和泥打土坯,清渠挖淤篩沙石……一天天殘肢的肢端被假腿磨得鮮血淋漓,一天天
他的後腰椎間盤突出,漸漸再挺不直脊背。一天天跟他一起幹活的人都能聽見他身
體裡骨頭跟骨頭摩擦碰擊的聲音,一天天他閉緊了嘴,不跟會計記工員王八羔子隊
長論一日之長短……最後他拿到了整勞力工分。晚上,他揣著工分本,到會計家,
說,把前一段的工分都給我補記上。會計說,這得找記工員。記工員說,這得找隊
長,隊長說,這得找書記。他把記工員隊長書記會計全找到一個大屋裡,把工分本
攤在他們面前。他解開木腿,露出淌血的肢端。他還把全村那幾個最強壯的勞力也
一起叫來。隊長說:「肖家二弟在縣委黨校當了炊事班長吧?書記說,縣婦聯昨天
還表揚了他大妹。記工員說,他家老三上個月在區政府還只是燒燒茶水喂餵豬的,
聽說從這個月起,當了區長指導員的內勤公務員,管理文件收發了。會計說,我前
些日子到省城拔牙,住在縣供銷社駐省辦事處裡,聽說肖家老四在辦事處轉運站裡
做了個管庫的。腰裡別著老大不小一串銅鑰匙。那就給他們家老大把這點工分都補
上吧。算盤響多大一會兒,他肢端的血就淌多大一會兒。算盤不響了。肢端也不淌
血了。
到成立公社那一會兒,他突然把在外的弟弟妹妹全招了回來——除過七弟天一。
他那時剛參軍不久。
小小的哈捷拉吉裡村,本沒有什麼人在外頭混事。現在肖家一家便集中了四五
個從外頭回來的「公家人」,這自然使肖家身價百倍。恰如肖天放幾年前暗中所算
計的那樣,阿倫古湖畔的「天平」又一次向他肖家傾斜了。哈捷拉吉裡村成立大隊。
大隊部有了肖家的人。後來又擴組成四個大隊,四個大隊的大隊部裡都加進了肖家
的人。四個大隊歸歸攏,升格兒為「鎮」。鎮黨委副書記一職,看好落在了從部隊
復員回來不久的肖家老七肖天一肩上。
哦,不能說是「看好」,更不能說是「碰巧」。一切的一切,都是肖天放多少
年前,從朝鮮回來後那些個無法人眠的夜晚,苦苦盤算,一點一滴計劃下的。
而他自己,卻依然只是個「普通老百姓」。「幹粗活兒的」。籌備成立哈捷拉
吉裡鎮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請縣政府幾位秘書長吃過飯,送他們去新蓋的招待
所住下後,在哈捷拉吉裡鎮一大隊當支部書記的大弟天觀,在二大隊當婦女隊長的
大妹天桂,在三大隊當會計的二弟天德,在四大隊當副大隊長的三弟天靈,在公社
拖拉機站當站長的二妹天芳,在供銷社當營業部主任的三妹天芝,還有已被提名內
定為鎮黨委副書記的老ど七弟天一,一起鄭重其事地來找大哥天放。他們說:「大
哥,也給你安排個位置吧。你這我們辛苦這麼多年,你也得叫我們安心得下。」他
牙疼似的哼了哼,搖搖頭。眼眶濕了好大一會兒,歎口氣道:「有你們這句話就夠
了。大哥是犯過錯誤的人……」天一說:「在咱們的哈捷拉吉裡,你還說這幹嗎?!」
天放垂下頭,咬著牙,沉吟了好大一會兒,跟自己好一陣搏鬥,最後還是說:「不
用了……只求你們上進,別忘了侄兒大來就行。」天一說:「說啥忘不忘記?我們
敢忘了我們那位老侄兒嗎?」在場的人都笑了。雖然笑得不免有些沉重。
肖天放在哈捷拉吉裡雖然什麼也不是,全鎮卻再沒第二個人像他那樣受到敬重。
他的脊背重新挺直了。腰椎間盤也不那麼突出了。他的骨頭和骨頭之間照樣有種種
磨擊。但哈捷拉吉裡鎮人聽到的,更多的是他那條木頭假腿頂端那個金屬小柱頭,
在鎮街碎石子路上、格登格登自信的穩當有力快速的敲擊聲。他幾乎不再去幹活兒。
從前,只有在要裝那麼一會兒腔,作那麼一下勢的時候,才掂上手的手杖,現在可
是時刻地不離手了。現在,他已經不那麼擔心再有人會說他「裝腔作勢」了,或者
說,他已經必須在更多時間裡都做出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才行。當然,他依然
少不了跟各種各樣的人說他那句老話:」多多幫忙。我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犯過
錯誤的人。……「
現在盤算的,就是兒子的前程。大來娘,我要送兒子走出哈捷拉吉裡,讓他做
完我肖天放從小就想做而一直也沒能做成的那個夢,然後心甘情願地到大葦蕩去跟
你會面。多少年,多少天,我肖天放忍氣吞聲所幹下的這一切,所打點下的這份根
基,全是為了他,我和你的兒子。我再沒別的指望了。我沒忘記你向大葦蕩裡跑去
的時候,口口聲聲喊的是我,口口聲聲還喊著我們的兒子。我會安排妥他的一生的。
大來娘,你就放寬了這個心吧……
星期六下午,學校分副食品。有時是土豆。有時是包包菜。有時半斤豆腐。有
時兩條醃臭了的巴魚。學生都放走了。教員們。家屬們掂著各式各樣的器具,在大
食堂門口排隊。蘇叢不要。泅洋叮囑他,你也得去要一點,別讓其他教員覺得你這
個縣領導的家屬特殊,家裡有特供。你拿回來不想吃,送人也可以嘛。但蘇叢還是
不想要。她不忍心擠在大隊伍裡,跟那些再無其他副食來源的教員們,去爭那一點
點配給。她和泅洋總比他們好得多。姐夫宋振和還經常從獨立團給他倆捎一點市場
上難以見到的臘肉、臘腸和老牌的固本肥皂,黑頭火柴。這就足夠他倆吃用的了。
況且縣委大院裡,也總在分東西。商店的貨架上東西雖然稀少,但各種各樣的大院
裡卻總在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是蘇叢來到阿達克庫都克以後,覺得它和五源古城
非常大的一點不同。(現在的五源城,許多東西也都不從商店裡走,而拿到各種各
樣的大院裡去分了。)看著在一個個大院裡熱熱鬧鬧吵吵嚷嚷排起的長隊,再對比
街面上的冷清,她總覺得這件事簡直是太有趣了。但她還是不想去排隊。
校長說,你替我去接待個來訪者。我得去排隊。從過完「五一」,就再沒分過
魚了。魚不能不吃。
這個來訪者就是肖天放。他讓十二輛滿載的馬車,一字排開,停在校門外,獨
自來找校長。雖然還只是九月初,哈捷拉吉裡鎮的人出遠門,習慣帶皮大衣。一路
的暴土和中午太陽的灼烤,皮大衣的骯髒臃腫,嘴唇上的焦疤,木腿的猙獰,手背
上的黑垢,以及四五天、四五個月,或者四五年都沒認真洗刷過一次的身子頭髮上
散發的體臭。莫合煙和羊油和生蒜。所有這一切,都使蘇叢不敢走近去說話。但那
個小老頭(她看肖天放,一定有五六十歲了),卻偏好湊近來搭訕。她只得竭力遏
制住泛自心底的戰慄,退到一邊,讓兩張合併在一起的辦公桌隔開他和她,使他不
能湊得太近。
『你是……校長?「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毫不掩飾自己對面前這個乾淨清秀而
又拘謹的女教員的懷疑。他不相信她會是校長。難道校長這角色,是誰都能當的?
噴!!
「我不是。」蘇叢一邊說著一邊去開窗。
「我找校長。」
「校長委派我來接待你。」
「對不起。還是請你去請校長。」
「校長很忙……」
「不就分那點臭魚嗎?」他又牙疼似的哼了哼,鄙視似的朝窗外大食堂門口那
一大溜子人,歪了歪他那大得出奇的腦袋。他這口氣、神情,一下激惱了不大容易
被激惱的蘇叢。到索伯縣這一段時日,她見過不少眼前這樣的小老頭、半老頭。他
們大多在基層單位當個頭頭。都是在一方土地上,說話絕對算數的角色。成天只有
人求他;給人分配,誰可以過好日子,誰必須過壞日子,誰將就著過不好不壞的湊
合日子。從來沒人敢當面說他們一個「不」字。日子一長,就慣出了他們這毛病。
哼哼卿卿,滿不在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天下人生來就得聽他的。為
啥?!噴!!
『你要願意對我說,咱們就快說。如果你一定要等校長,那只能很抱歉,請你
下週一來。週末放假。明天法定休息日。「蘇叢斬釘截鐵,把身子挺得筆直。
「……」肖天放略略一愣。想不到這小女子還真較上勁兒了。他喜歡這樣的女
子。校長能派這樣的人來接待他,他甚至都有些喜歡那位尚未見面的校長了。
「給口水喝喝。行嗎?」他開始尋機緩和突然緊張起來的局勢。狡黠地瞇起眼,
正經打量蘇叢。同樣也不掩飾自己對對方的興趣。這些天,上火,眼角有點糜爛發
紅,常有分泌物黏結。內衣口袋裡便老揣著一小管眼藥水。每每得閒,就掏出它來,
往眼瞼縫裡擠。一天總要點它七八回。
當然肖天放最後還是找到了校長。校長開始不肯收肖天放兒子。肖天放就讓人
把十二輛大車趕進校園。校長還是猶豫。肖天放說,我能保證你全校一年四季燒柴
取暖。校長心動了。肖天放瞟了一眼校長手裡那兩條可憐巴巴的臭魚,說:「這種
東西在我們那兒,餵狗都不吃,嫌它成。」校長苦笑笑:「不能這麼比……」肖天
放覺得最後的時機已臨近,忙大聲說:「除了柴火,我一年給你們再供兩噸最好的
醃魚。哈捷拉吉裡醃魚。嗯?土豆白菜什麼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他見那
位校長還在猶豫,便耐不住地拍著桌子,逼近校長,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開個
恩,給我兒子一個上學的機會嗎?你要擠不出這多餘的課桌椅,我自備課桌椅。你
教室裡沒空餘的地方擱我兒子的課桌椅,就讓他在窗外坐著。你學生宿舍裡沒多餘
的床位,我給兒子租旅館。校長,你還要我這做爹的咋個樣!你還有啥不肯的嘛!
你連那樣的臭魚都要了,我那兩噸哈捷拉吉裡醃魚,你不要?我再給你兩條,你讓
那位女教員記下來。我給蓋章畫押,官司打到哪兒,我都認賬。第一,我說給的那
些東西,哪一天給不上了,你開除我兒子。第二,我兒子準能學好功課。哪一天學
不好,胡搗亂,惹你生氣,你開除他。哈捷拉吉裡鎮的肖天放犯過不老少錯誤,可
有一條,你去打聽,說話算話!」
這是蘇叢頭一回聽到「肖天放」這三個字,也是她頭一回聽說「哈捷拉吉裡鎮」。
沒等肖天放嚷夠,校長覺得還是趕快答應他為好。兩噸魚固然不能不要,但最
怕的還是,這小老頭嚷到最後,一定還會上房掀屋頂。這幾間辦公室的屋頂有十好
幾年沒翻修了。還真經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長估計,那兩噸魚,肯定能比那
修房款來得快。在這裡起作用的是經驗,「老奸巨猾」的經驗。但有一點,他不懷
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撥下來的。
城關第二照相館門關蹲著一匹黑狗。雲縫裡顯出太陽。其他地方便游離出兩塊
不大不小的藍天。傍晚的陽光就得以很黃很濃地照住半邊街廂,至於另外半邊,卻
依然陰沉。肖天放到照相館去找老朋友石連德。替兒子找寄宿的地方。「租旅館」?
說得輕巧。誰恁闊綽?再說,有錢也不那麼花!
那年,他們給石連德判了三年刑。以防萬一。一年半後,四處查證、核實,沒
有發現他參與什麼陰謀的跡象。真正策劃參與陰謀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連德。至
少還沒發現。倒是查出他在任偽職期間,常去縣稽查主任家修鐘錶。後來十二年沒
生養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跡般得了胎氣,居然開始生養。當時縣政府那長長短短的走
廊裡,就飛短流長地產生許多關於他和那位太太的議論。但議論畢竟只是議論,作
不了證。即便查實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偽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著今天再用革
命的名義來懲治。經過反覆研究,他被免去余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當教員了,
就到縣城開照相館。公私合營後,他留在照相館裡當攝影師。住在照相館裡。這照
相館,臨街有兩間鋪面房,後院裡還有個小樓。正寬兩間,上下兩層,走廊和門都
衝著院子的那種老式樓。足夠讓大來住的。
石連德說:「兒子擱我這兒。我還兼做家庭輔導員。保你兒子門門功課得優。」
肖天放說:「那我該咋樣謝你!」
石連德說:「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得謝你。」
肖天放說:「那可真便宜了我。」
石連德高興地說:「也便宜了我。」
肖天放就再沒跟石連德客套下去。石連德從出監獄後,一直自己單過,再沒娶
一個放在自己身邊。在鎮上找了個相好的,在長橋那頭開小酒館,也忙著一攤兒。
他倆誰也過不到誰店裡去。誰又離不開誰。常常是下了班,關了店門,互相再走動
走動。她那兒,也是自己單過,在店後頭的小廂房裡支一張單人鋪,不缺冷清。石
連德一直很喜歡大來。這跟他很早就認識大來娘,也喜歡過大來娘,但始終沒跟大
來娘好上,興許有點關係。石連德至今還記得,大來娘常給那些去她那兒坐坐的客
人,沏一種清茶。每杯清茶裡浸一個翠綠翠綠的橄欖果。北方佬都嚼不慣那又酸又
澀的青果。他們皺眉頭時,她就捂嘴笑。她從來不趕走任何一個想親近她的人,但
從來也沒讓他們真正地親近過。除了肖天放。
肖天放喜歡聽石連德講大來娘。
石連德也喜歡聽肖天放回憶大來娘。
那天,石連德說:「走,這麼多年,我都沒叫你見見我那位相好的。今天叫你
見見。不過老弟見了,可別恥笑。她當然了,石連德還死死揪住肖天放的袖管,望
著那即將消失在對岸不及大來他娘。」
肖天放說:「世界上不就一個大來娘嗎?」
石連德說:「不過,我那個……一雙手還經得住人細看。」
肖天放說:「鬼!誰看女人往她手上使勁?!」
石連德說:「不管咋著吧,當面你多少得替我誇她幾句。讓她高興高興。女人
嘛,都愛聽個軟話。」
肖天放哈哈笑道:「男人就不愛聽軟話?噴!走你的吧!還叨叨個啥嘛!」
走過軍分區被服廠,廠區裡常年不斷地飄浮出棉絮的纖維塵粒,廠區外居家的
屋頂和路兩邊的樹木,全蒙上了灰白的一層。再往前,縣看守所青磚大院的高院牆,
就挨住了河邊。河不小。一年四季渾黃。常有大樹連根飄來。但流出三五里去,出
縣城不太遠,水漸少,爾後突然見少。空晾起一大片灰白的河灘,堆滿大大小小的
卵石。還有半間屋那麼大的青石塊,磨禿了稜角,悠然自得而又寂寞百代地側起接
近清澈的小澗。清倒是清了,水也少得很了。
河對岸,有縣城的另一半。老城區那一片,都在對岸。河寬,橋就長。這是一
條完全用圓木方木木板堆壘釘築成的公路橋。橋樁上塗著很稠的一層焦油。橋面上
厚厚地鋪著一層細沙或煤碴。那小酒館就坐落在看守所斜對門,橋的這一頭。這時,
一輛特製的馬車帶著轟轟的巨響,飛快地從他倆身邊一擦而過,奔橋那邊去。虧得
老石耳朵好使,老遠就聽見了那蹄子和輪子的動靜,一把把天放拽到了路邊。要不,
只想著向那小酒館裡找那雙經得住細看的手、又習慣橫著身子過馬路的瘸鬼肖天放,
真要讓那瘋了似的四匹馬撞倒了,踩爛了,拖碎了。
「不要命了……這些年輕嘎娃……。」馬車過去好一會兒,石連德對老城區狹
窄彎曲的小街筒裡的馬車嘀咕了一句。
肖天放沒應聲,只是盯著那輛很熟悉的馬車不放;好大一會兒,看準了馬車的
去向後,匆匆說了句:「你先去佔個位子……」便挪動他那條木頭假腿,急急向橋
那邊走去。
耳朵被炮火震聾過,但眼睛卻鷹一般好使的天放,在馬車風馳電掣般從他身邊
掠過的那一剎那,只回頭瞟瞥了一眼,就認出,在車上坐著的,正是他女兒玉娟和
他七弟肖大一。
馬車急速深人老城區,拐進緊鄰幾家煤場制磚廠修造廠和粉條廠的窄街筒,天
一覺得,再沒人能瞧見他們了,這才放慢了車速。剛才過橋的那一瞬間,真把他嚇
呆了。他知道大哥帶大來也到索伯縣來了。但一個十二輛馬車的車隊,怎麼著,也
走不了那麼快。他帶玉娟走的是近路,他滿以為,找到大夫,替玉娟了結那件揪心
的事,再往回走時,大哥他們也還不一定到得了縣城邊上。但偏偏在橋頭遇見了。
他只得把玉娟往車廂肚裡一推,撩起馬鞭,狠狠在轅馬和梢子馬耳朵根上,來回捎
出一連串尖脆的鞭花,自己也忙勾下肩背,埋下頭,一路狂浪地衝撞過橋。但願灰
暗的暮色和瞬間的猝不及防,能使大哥沒能看清了他。
玉娟不知道剛才那一會兒,麼叔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凶狠。而這一會兒,卻又
鐵青著臉,只顧匆忙鑽彎曲的街筒,好像要把她帶到什麼地方,趕緊深埋起來似的。
她不敢問,也不想問。也許已經到了天邊,也許正在走向盡頭。她只願ど叔別
再對她那麼凶。
街區在冥冥的暮色中,呈現出應有的陳舊擁擠和參差的斑駁。它又不斷往下傾
斜,能看清前方街區房頂的起伏,各種院落中樹群和衣物的雜色。自行車的扭動。
收音機天線桿兒的歪斜高聳。木板小陽台上的花盆。後院的廁所。貓追狗。揪片子
不擱高湯。
「下車了……」麼叔終於開口了。他伸手攙扶玉娟。臉色已完全恢復了平靜。
她想問,剛才究竟出啥事了。但現在再問,又有啥用呢?她沒接麼叔伸過來的手,
她不想在街面上讓人瞧見她跟麼叔這麼親近。她自己扶著車廂板,挪動坐麻了的雙
腿,把孕期反應十分強烈的身子,一點點移下車來。
這邊已近城關的市梢。面前是公社衛生所,還是城關大隊的衛生所,已無須弄
清。總之,衛生所的人早已下班,空剩一個院子和幾棵白蠟蠟的械樹。鞋片兒撂到
屋頂上。走廊盡頭才有盞燈。那位外科助理果然依的,在他屋裡等著他倆。十天前,
天一獨自來找過這傢伙。這傢伙精明得像一匹恰逢盛期的公狸貓。天一猶猶豫豫地
剛磕巴出兩句,他就馬上明白,到底是咋回子事了。他先古怪地瞟瞥了一下肖天一,
爾後皺起眉頭說:「未婚女子……是未婚女子吧?未婚女子做這號手術,可得辦不
少手續……到所長辦公室去申請了嗎?」一邊說,一邊折騰他屋裡那個黑句句的火
爐。他身後掛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空鳥籠。一個雙開門玻璃櫃。廣口大肚子標
本瓶。被福爾馬林浸泡起的粉紅的灰褐的可怖的怪胎。天一忙給他遞去一個不算厚
也不算薄的紙包。這精明的傢伙,不用打開紙包,只用捏慣手術刀的手指,輕輕捏
捏紙包,大概齊就能確定裡頭包的是糧票、布票還是錢票,或者每樣都有一點,各
有多少。他把紙包扔進一個中等大小的鳥籠,拉下藍布籠套,把鳥籠遮得嚴嚴實實。
天一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鳥籠有已被罩起和待被罩起之分。紙包被扔進中等大小的
鳥籠,無非告訴對方,你這點出手,不算多,也不算少,馬馬虎虎還將就得過去。
爾後,這傢伙隨手從一個黑粗陶罐裡抓起一把鹽和碎鐵骨木,往爐子裡一扔,爐子
裡立即爆出一聲棕黃的悶響。天一不明白他這一手,究竟又表示什麼。他只知那紙
包裡包著自己六個月的工資。
那傢伙把天一推出門去,帶玉娟進了手術室。他不正眼看玉娟,總是趁玉娟不
備時,狠狠地瞅她一眼,又趕緊掉開視線。玉娟怕他。當他的手故意觸摸她的腿桿
時,她幾乎要昏厥了。
玉娟出手術室,天已全黑。那傢伙一邊鎖手術室的門,一邊對天一說:「明天
再來。還是這時間。來早了你自找麻煩。來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見。」說著,提
起兩個被藍布套罩嚴實了的鳥籠,胳肢窩裡還夾著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攙扶玉娟。他不知該怎麼去安慰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動彈。低著頭,倚在近門框的牆邊,索索地顫抖,雙手下意識地摀住小
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嗎……」天一嘴發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來,身邊的挎包裡
還預備了幾個生雞蛋、四兩紅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請教,聽說一出手
術室,就得給女人喝兩個生雞蛋。在蛋殼上,一頭鑿一個小洞眼,爾後叫女人仰起
脖子,稀里嘩啦地吸。再用燙燙的水胞一碗排叉,撒進兩把紅糖,再拿個大碗,扣
住,嚴嚴地炯一會兒,趁熱用筷子挑來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著,等汗自己
干了,給女人裹上塊頭巾,再上路。但這會兒工夫,他全記不起來了。
玉娟只是龜縮著。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擰過身去,哭了。
原來,剛才那傢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沒給玉娟做那手術。只是用鑷子夾
著酒精棉替玉娟細細地擦。他說高壓蒸煮過的手術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術今天
還做不成。今天只能給你消消毒。天一馬上找到那傢伙的家。家裡也掛滿了鳥籠。
天—一聲不吭先踩扁了兩只用藍布套遮嚴實的鳥籠,爾後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說,
把他拖進大雜院一旁僻靜的夾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隊當過五年偵察兵。這一手,小
菜一碟。
「你這是幹啥哩?」那傢伙覺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許他
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術做了。明天你愛擦誰擦誰去!我侄女明天沒工夫再來伺候
你。還不許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點差錯,留半點病根兒,跟我玩這哩格兒隆,我叫
你全家好瞧!」天一鬆手,那傢伙倒退十八步。
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術台邊上監督著。但他一直沒敢往亮處看。聽著玉娟
一聲聲的掙扎,哀求:「ど叔……ど叔……你出去……出去……」他漸愧地悔恨不
已地閉上了眼。後來,他抱起玉娟,向衛生所大黑門走去。蒼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輕。
……馬車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礫。板土、鹼蒿、豬燈籠草組合的漫坡,托起遠
去的大路。天一把車棚後門臉上的布簾子捲起一點,讓玉娟遠遠地看一眼索伯縣縣
城裡的燈火。長這麼大,她真還沒來過縣城。大來到縣中上學,她跟在馬車後頭,
送了好遠好遠。從來沒人問過她一聲,是不是也想進縣中。城區裡的燈光白明明閃
爍。蘋果花……蘋果花開幾月白?她突然覺得心酸。小肚子裡又一陣陣隱疼。
「我要死了……」她輕輕地對ど叔說。淚珠無聲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後。他
們必須在固集海子那一片乾涸了三百萬年的卵石灘上露宿。卸罷套,讓加了腳絆的
馬們,在一旁安詳地嚼它們的晚餐。除了乾草,還有一道主萊——干豆。他倆便並
排躺在大車排子上,蓋著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墊起暄軟的乾草和皮褥子。聽遠處,
寒氣凍裂了老樹。那一聲聲的喘息,彷彿汪得兒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沒吱聲,他替玉娟掖緊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頭,讓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對著彎拱起的蒼穹。他不知道該恨誰,責怪誰。也許該恨那年不該得罪了團
司令部的那位軍務股長。政治處的幹部股長。後勤部的膳食股長。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當了連長。他還年輕,滿可以再在部隊裡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擬的轉
業名單裡並沒有他。只是到了最後一分鐘……也許該恨自己不該聽了大哥的話,去
爭哈捷拉吉裡鎮黨委的這把交椅。縣安置辦原意是要讓他去新開的那個礦上去當礦
長。或副礦長。但總有一天會讓他當礦長或局長。他不想幹。他想去縣劇團。他羨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變幻的燈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幾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樣的人,他不喜
歡去左右別人,擺佈別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鮮沾上的那一檔子事,絕不會把鎮黨
委這差使推到他頭上。大哥會自己幹的。現在只有這個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輕,有文化,當過兵,又是個連長。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這
老七最聰明,見識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計得好好的。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兄弟厭煩那種迎來送往的日子。厭煩看著別人的臉色
說話行事。厭煩心裡有七分,臉上只能表三分,嘴裡更只能說半分,或者什麼都不
說,最好。他厭煩對誰都點頭。只說些於癟的原則的話。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見血見響見火星。他厭煩干涉別人。他不懂為什麼不能讓大家各奔一攤——只要他
不傷害別人,不欺騙別人,不侵佔別人。
假如他不厭煩這一些,他就不會覺得哈捷拉吉裡寂寞,不會覺得鎮公所裡的白
天黑夜太長太長,不會覺得土路旁的木柵欄太老太歪,他也就不會總去問那一塊支
在木棍上晾曬的牛皮,為什麼老在往下滴發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轆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兒林上空的黑雀群重複了又重複。後來,他甚至都怕看
見羊群。它們坦率、熱鬧、擁擠、忙活,但又隨便被人趕來趕去。他知道自己不該
厭煩,但又忍不住要厭煩。鎮公所裡有他單獨一間住房。值班用。開會晚了,不回
家。談話晚了,不回家。陪客晚了,不回家。統計表格晚了,不回家。閒聊亂扯晚
了,不回家。不想回家時,不回家……不回家,大哥心疼他。常叫家裡做些好吃的,
給他送去。常常是叫玉娟送。總是送晚上那一餐。一葷一素兩個菜,再加一碟下酒
的肉皮凍或水煮花生豆。拿乾淨毛巾蓋上,提著它們,慢慢走進鎮公所。家裡的好
酒都留給他喝。大哥說:「費一天腦子了,叫他提提神吧。」玉娟總是在一邊靜靜
地看麼叔喝。送湯,怕路上撒了。湯就在鎮公所的煤油爐子上做。做了兩回,玉娟
說,煤油爐子做的湯不好喝,有煤油味。就從家裡帶一個炭爐。ど叔說,傻丫頭,
煤油燃燒,跟那湯還隔著一層金屬鍋哩,煤油味怎麼進得到湯裡去?她說,進得去
進不去,我怎麼聞著老有那股子煤油味?他說,那是煤油在進行不充分燃燒時,有
一部分煤油燃氣分子被揮發到空氣中,又被你嗅到鼻子裡去了。她說,既然燃氣分
子會被人鼻子嗅進肚子裡去,它怎麼就不會拐個彎鑽到湯鍋裡去?他只好笑了,幫
她一起支炭爐。笑完後,他感到輕鬆。他給她講「燃氣分子」。講「氣體擴散」。
講「嗅覺神經元」。講「煤炭總有一天要挖完」。講「太陽也總有一天不會再那麼
燙」。她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她願意聽。不只是因為,除了麼叔,再沒人跟
她講這些。她願意聽,還因為她可憐這個只比她大四歲的小叔。鎮上人人都羨慕他。
她可憐他。她知道他不願待在哈捷拉吉裡。但為了肖家,他必須留在哈捷拉吉裡。
她也只能待在這裡。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電話來,叫家裡別給他弄晚飯了,但她還是給他做了,
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樣,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開
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乾淨桌子提起飯簍趕緊走;假如她不羨慕他那些
年在外頭的生活,從來沒輕輕地要求過他給她講講;假如那天鎮公所裡不是那麼靜,
那麼黑,雨又下得那麼響,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讓她擦腳,拿自己的軍
便服給她換。她害臊,轉過身去。他出了屋,讓她一個人在屋裡。油燈光透過格子
扇門上的窗戶紙,艱難地在廊簷下做成半個朦朧。他心跳得厲害。他不知道自己為
什麼要去關上鎮公所大門。沉重的木門生澀地往一起合,轟轟隆隆,吱吱嘎嘎。他
在整個鎮公所裡繞了一圈,他一間屋一間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
麼要急於證實偌大個鎮公所,的確再無旁人。後來,他在做會議室的大堂屋裡站了
許久。原先的紅磚地,是他讓人換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緊著往上透
陰涼。曾有過的大師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鋼鑲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換光。他討厭
這種老裡老氣、冷冰冰的僵硬。他讓人從鎮中心小學借來幾張舊桌椅。他寧可要它
們。現在,他站在這些桌子前,強使自己鎮靜。假如那天他真能鎮靜下來,再不回
那屋;即使回了,進屋前能得體地先問一聲可不可以進;等裡邊那一陣忙亂的衣衫
聲消失,再慢慢推門,……假如那天,玉娟利索一些,把該換的早換了,該扣的早
扣上,她不是那樣地猶豫磨蹭為難心慌,沒有捲起褲腿,當ど叔猛地推門進來時,
慌張得怎麼也扣不上最後兩粒紐扣;假如這時他不走過去,不想做一件要跟所有的
人都過不去,特別是跟自己過不去,跟玉娟過不去的事;假如他沒「假惺惺」地對
玉娟說那句話:「傻丫頭,咋的了?我來替你扣……」假如所有這一切「假如」都
不是假如,第二天,玉娟不再理他,不再到鎮公所來,不再正眼瞧他,不再覺得他
可憐,不再願意聽他講「太陽總有一天也不會再發燙」,她沒有在躲閃推拒掙扎哀
求的同時又緊緊地抓住他……那麼,結局又會是怎樣?
為什麼不是那樣呢?
為什麼?
老天爺,你為什麼偏偏要跟我過不去呢?
「我要死了……」玉娟又輕輕地哭道。
天一閉上了眼睛,胸底兀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嗚咽。他連連顫抖了幾下,眼角便
有滾燙黏稠的火,往下燒灼。這濕的火流,淌過他堅韌黑亮的臉面,滲進鬢髮間,
甚至窩集在耳蝸裡。有的直接消進嘴角,一股成苦的辛辣。換一種身份,他這時應
該、他也會去緊緊摟住為他受苦了的玉娟。他要對她說一千種最好聽的話。讓她沉
浸在對他倆曾經有過的最激動的甜蜜的回憶中。他要向她許願。他要讓她索取。哪
怕狠心敲詐他。他要親她,求她別再哭了。事情過去了。上帝把所有的苦處都放到
了女人肩頭上。他看到了。他懂得了。他沒法來替代她,但他會終其一生地小心翼
翼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掌心裡的……
但這會兒,他連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碰她。一種深重
的罪孽感纏繞了他,壓迫著他。這是比愧疚更深重的悵惘。
他曾經想理智地結束。他曾經試著跟別的女人來往。鎮公所裡有好些個從糧庫
調來幫工的女辦事員。在成立鎮公所以前,糧庫是哈捷拉吉裡村惟一國營單位。它
們是「國庫」。代表國家在這兒收購貯存糧食。還有一個女辦事員是從鎮中心小學
調來的,因為生孩子太多,老歇產假,沒法再正常帶班教學。她丈夫又在縣手工業
聯社當會計,一年也回不了幾回家,幫不上她的忙,就把她商調到鎮公所。他留她
們加班。他給她們說笑話。他買餅乾糖果偷偷塞到她們掛在椅背上的手提包裡,向
她們擠擠眼睛,表示默契……或者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去捏她們肥厚的手背腳背,
讓她們高興地或裝作不高興地向他擠一下眼或啐一嘴……凡是能做的,他都做了,
凡是別人會做的,他也試著去學著做了,但是除了得到對自己對她們更加的厭惡以
外,他什麼也沒得到。或者還得到了一種少有的鄙視,對自己的鄙視。
玉娟總是靜靜地看著他,帶著阿拌河河灣突出部中那塊大沙洲上一片黃護樹的
秋色。
她總是不說話。
她總想知道一切。
她總是推開他,但又緊緊抓住他。
也許她還並不明白自己和麼叔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有犯天條的事。她只希望有
人待她好。只是到後來,有一天,她懂了,她曾跪在天一面前,哭著求他:「咱倆
再不敢那樣了……別那樣了……」
這是一團飄浮得很高很高、又很溫暖的雲,但它卻載不走人。
回到家,天一立刻把玉娟安排到河對岸東風公社東風大隊舉辦的新法奶牛飼養
短訓班學習。主持學習班的是天一的老戰友,一起參軍,又一起復轉回來的。天一
對他說:「我這侄女大會幹,太肯幹。該不該她幹的活兒,她全往自己身上攬。年
紀輕輕,得好幾種病,身體虛成這樣。讓她上你那兒,學養牛,是掛個虛名,就是
想把她托給一個我信得過的人,找個背靜的去處,讓她將養一段。你給我拿鮮奶子
鮮雞子新鮮蜂蜜和稠稠的羊骨頭湯好好餵她。伙食標準單列。伙食費找我報銷。」
老戰友索性去公社黨訓班那兒為玉娟找了個小屋,安安靜靜住下。那段日子,
黨訓班恰恰沒辦班。院子裡見天落滿了野鴿子和家鴿子。紅嘴唇。黑嘴唇。紅爪子。
黑爪子。屋後還有一排高高的老楊樹。也像營房。
有一天,又下著大雨。到下午,鎮公所裡便再度只剩下他自己了。這一段,玉
娟去『學習「了,家裡人輪流來給天一送飯。保證他每天一遍酒。他似乎喝得比以
往任何時候都多。他想喝。有時連中午也喝。
總要到天黑下來,家裡的飯才會送到。這一段時間裡,他披上雨衣,到河邊轉
圈。遠遠地去看東風公社短訓班那幾間平頂小磚房和小磚房後身那排老楊樹。渾濁
的河水在繼續上漲。波波拉拉地湧動,漫進岸邊低窪地的樹叢裡,帶進許多新起的
泡沫和霉爛的草葉。他看到玉娟站在那院子裡也在向這邊眺望。他忙躲閃到大樹後
頭。他不想讓她瞧見。他要讓她安下心來。
回到鎮公所,大姐天桂打來電話,讓他回家吃晚飯。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咋的了?」他遲疑著問。這一段,他很過敏。
「沒咋的。二哥三哥都回家來了。全家聚聚。」大姐接茬在電話裡解釋,口氣
有點冷峻。
天一放下電話時,心就耿耿抽緊。他覺出,要出事。他早知道,他和玉娟的事
是瞞不長久的。大哥的脾氣,他當然清楚,一旦事發,結局不堪想像。
一瞬間,他甚至都支撐不住自己沉重的軀體,頹坐在電話機旁的一張板凳上。
他又趕到河邊。他曾跟玉娟約好,假如家裡有什麼動靜,她沒法應付,需要他
緊急趕過河去,就在平房前高高的那根旗桿上,升起一面小三角紅旗。但這會兒,
在陰霆的雨雲籠罩下,在冰冷的寒風中,那灰禿禿光淨淨的旗桿,依舊灰禿禿光淨
淨,很瘦很高很孤獨,並無半點紅的三角。玉娟沒發出求救告急的信號。他稍稍放
了心。假如事發,他們不可能不去找她。看來,不像會有大的動作。但他不知道,
就在大姐給她打電話的那一刻,大哥天放正在短訓班那間小平房裡,揪著玉娟的頭
發,要把她拖回家去。玉娟來不及升旗。她沒力氣升旗。她死死地扒住門框,怎麼
也不肯上車。最後還是兩位姑姑把她抬上了車。她翻滾著竄下車,瘋了似的向大葦
蕩跑去。她叫:「娘——我下回再不敢了……娘一一你救救你女兒……娘……」她
看見那雨白嘩嘩地飄來飄去。阿倫古湖上空凝聚著一片很大的烏雲,但怎麼也靠不
到鎮子這邊來。它只有無可奈何。而挾帶著雨的風,推擁長長的粗粗的葦稈兒,讓
寬寬的葦葉摩擦寬寬的葦葉,發出綠閃綠閃的光。玉娟終於跑不動。一股很熱的東
西順著褲腿不斷往下流。她知道,只要能跑到葦蕩邊,做娘的不會不來救自己的女
兒。但她實在跑不動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二姑揀回她一隻鞋。大姑悄悄把
事先準備好的一小段木根填到她嘴裡,叫她緊緊咬住。他們沒把她拖回家。天一趕
回家時,沒見到玉娟,沒見到大姐,也沒見到二哥三哥二姐三姐。院子空空。一排
九間平房,窗戶玻璃全黑著。門全開著。院子裡既沒有腳印,也沒有車輪印。他真
有些害怕了。為什麼叫他回來,又不見一個人影?爹和娘沒搬鎮上的這新居裡來。
他倆仍住在老村址的那個土包後頭。他們全聚到那兒去了?他不想去。他不想面對
爹,也不想面對娘。要砍要剁,趁早,於嗎躲著?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祖宗!
他在院子裡,怔怔地環顧四周。雨的喧嘩,告訴他,結局已經逼近。很近。
當他回到鎮公所時,看見大哥天放在他屋裡正等著他。大哥木然的神情和全身
每一塊都鼓凸起的肌肉,已經說明了一切。
大哥好像是送飯來的。他帶來了玉娟常用的那個飯簍。但他擺上桌的,卻只是
兩個空碗,一個空酒盅,一雙白木筷,還有那段幾乎都已經讓玉娟咬爛了的木根。
大哥從朝鮮回來後,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妹和兒女身上。他管教他們十分
嚴厲。但他又不願讓外邊人知道肖家內部有任何一點不和與不肖之處。每次他懲罰
做了錯事不肯聽話、或始終學不會什麼叫「聽話」的弟弟妹妹兒子女兒時,總把一
段木根塞到他們嘴裡,強令他們咬住。他每次打他們打得都十分凶狠。要他們不哭
不喊,是根本辦不到的。只有緊緊咬住樓木根,哭聲喊聲才傳不到院子外頭去。才
不會讓外頭人得知,肖家也出事了。他要讓所有的人都覺得,肖家的人總是心齊的。
有勁兒的。
看到咬爛了的木根,天一便知道玉娟已遭遇到什麼了。他的心一顫,撲通一下
跪倒在大哥面前,叫了聲:「是我不好,你放過玉娟……」
天放沉沉地說道:「去閂上大門。」
天一照辦了。
天放說:「吃飯吧。」
天一不知所措。飯簍裡是空的。碗和酒盅也是空的。大哥送來的只是一場空。
吃什麼?
「吃呀!」大哥吼叫。
天一慢慢挪近飯桌,端起空碗。
『你吃呀……「大哥的聲音顫抖了。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垂下那罈子一般粗
大的腦袋,緊攥著韓頭一般大的拳頭,毫無節制地痛哭起來。
「你吃!」他又一次吼起來,把飯桌掀翻。
這些天來,他在自己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把這個自己一貫最器重的七弟,打了又
剮,掰碎了揉開了再撕爛……用牙咬,用指甲一點一點地摳……他整夜整夜地睡不
著。他到大葦蕩裡,讓葦茬刺穿自己的腳掌心,讓葦葉割破自己的胳膊和胸膛脊背。
他對大來娘說,他對不住她,他沒能看管好他倆惟一的閨女。他本來不想把這件事
告訴天觀天桂他們。本想一個人憋在心裡,悄悄了結這件事。但他實在憋不住。再
憋下去,他覺得自己真要瘋了,真要癱了,真要炸了。
天觀天桂執意要由全家人來懲戒這富生一般的七弟。天放考慮再三,沒讓他們
這麼做。甚至都不許他們今晚見到他。只要一見面,哥哥姐姐們肯定會氣瘋了,任
什麼也攔不住;只等撲上去,一人一口,一人一棒,一人一刀,天一就活不成了。
但肖家還經不住這樣的折騰。肖家還不能沒有這個在鎮上正走紅的七弟。大來剛人
縣中,後面的路還長著。肖家的第三代還有七八歲、四五歲、一二歲的。他們也都
需要這個七叔。臭了老七,也就臭了肖家。多少年,多少忍耐,肖天放才把老肖家
弄成這個樣子。經不住啊,再經不住從頭到尾把那段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磕磕絆絆已
走過的路,再重走一遍。再沒恁些精血。再沒那個氣魄。也沒那種耐力。肖天放已
經老了……
天放摀住臉,嗚嗚地抽泣。
五十年一筆老陳賬。我的爹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放慢慢站起來,讓天一收拾起破碎的碗盞,傾倒的桌椅,
把屋裡的面貌恢復到跟原先的一樣,爾後把天一帶到天掛家。玉娟在天桂姑姑的屋
裡躺著。渾身上下已經沒一塊好肉。屋裡除了天桂,再無旁人。
天放讓玉娟把衣服脫了。
天桂一驚。
天放吼道:「脫——」一馬鞭把哆哆嗦嗦剛從炕上強掙著爬起來的玉娟,又抽
倒在地上。
大一想到屋外去待著,剛轉身,被天放一把揪住。天放說:「天一,肖家出這
樣的醜事,總是我這做大哥的不正經,沒管教好自己的閨女。也是我這做大哥的沒
能耐,沒能讓你這做兄弟的明白,咱肖家出不得這種丑。沒那本錢出這種丑。幾十
年……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當著你大哥大姐的面,打這不要臉的侄女,也可以當
著你大姐侄女的面,用刀剮我這叫你恨的大哥。可我得求你,你再別這樣來報應肖
家。肖家經不住……你怎麼還不明白,咱們肖家經不住啊……」說到這裡,肖天放
再也忍不住了,咬著牙,一掌打倒了天一,用腳踩住他腰胯,嘩地一聲,撕開他褂
子的後門臉,趁手摘下天掛家割豬草的鐮刀,用它鋒快的刀尖,在大一背上深深地
劃了道血口,叫堅韌的薄皮和粉嘟嘟的油肉一起往外綻翻。
即便在這個時刻,肖天放也沒讓瘋勁兒完全左右了自己。他不破天一的相。只
在他背上給一刀。他依然遵循自己的這個治家原則,決不讓外頭人瞧見肖家的不是。
幾天後,哈捷拉吉裡鎮做秋季徵兵動員。會前,肖天放問肖天一:「你能主持
這個大會嗎?」肖天一隻答了句:「為了肖家,你放心吧,大哥。」肖天一果不其
然,一口氣,連說帶比畫,依然做了兩個小時零九分鐘的動員報告。鎮上的人除了
覺出肖書記在台上有一點不敢直腰挺脖梗兒,再沒瞧出來別的什麼。鎮上的人一向
愛聽肖書記作報告。他見識多,口齒清,腦子又夠用,不愛死板地照縣裡發的宣傳
講話提綱念到底,經常把提綱扔在一邊,跟大伙擺豁兒。他從小在哈捷拉吉裡長大。
對這兒的一切太熟悉了,知道台下的人心裡在想什麼,要什麼。時不時,再捎帶抖
露一點哪個梆子劇團哪位女老生的私事,哪位剛被免職的中央領導的傳聞,賣躥兒
走東村,邪帶著勁兒哩。台下抓耳撓腮地樂,不住地笑得前合後仰。他自己在台上
卻依然稀沉個臉,聲色不動,從從容容,一句一頓,有板有眼。娘的,真有他個一
轍!